第3章

當天色漸亮,公雞打鳴聲響徹了整座皇嗣府。

昨夜一宿沒睡的趙靈微則跪在了王妃的院子前,被這突然而至的雞鳴聲給吓得一個激靈,險些側卧在地。

幸而身後的沉琴将她的衣袖一拉,把自家縣主給穩在了那裏。

‘多謝多謝。’

趙靈微跪穩了,轉過身去用口型對沉琴這樣說道。

可沉琴卻一下紅了眼:“要不……縣主還是讓王妃罰我們吧?”

童纓雖然沒吭聲,卻也立刻擡起頭來。

“不用不用,說了不讓打你們板子,就是不讓。”

深夜穿着男裝跑出府去,回來時還帶着滿身酒氣。

即便是性子柔弱的皇嗣府王妃也被氣得不輕。

王妃看着任由趙靈微胡鬧的兩名侍女就心中帶氣,說要把她們拖下去一人杖十五棍。

趙靈微卻是說什麽都不讓。

“母親,根據我朝律法,親親尚且相隐,就連親人之間都該互相隐瞞,不檢舉彼此間的罪行。她們二人身為我的侍女,難道還能賣主嗎?”

“母親,忠不可懲。若是母親今天因為她們二人聽命于我就打她們板子,以後她們就能在我遭逢危難時棄我而逃。還望母親三思。”

“母親,對她們下命令的人是我,您如果一定要罰,就該罰我。”

王妃身子骨柔弱,在這兒候了她大半個晚上本就已經累得不輕。

聽到趙靈微搬出這一條條的道理,偏偏還一時說不過她,便氣得令此等逆子先跪在自己院子的門前,等她睡醒了再說!

就這樣,王妃雖然沒罰趙靈微身邊的兩名侍女,可童纓與沉琴二人卻是陪着自家縣主一起跪在了王妃的院子裏。

童纓:“縣主,可是身體不适?”

趙靈微:“沒有沒有,我就是餓得厲害。”

說着,趙靈微便抱怨起來:“要是早知道,之前就不光是喝酒了,還得吃點東西。”

話音剛落,府裏的下人便從前院搬來案幾。

趙靈微心下微動,還以為母親知道她餓了,讓人給她送吃的呢。

但之前已經開始偷懶了的趙靈微沒能等來一疊疊精致的餐點,而是等來了筆墨紙硯,還有那一本本“女”字開頭的書。

“縣主,王妃有令,讓您在這裏跪着罰抄《女德》和《女誡》。順着您上次抄的地方再往下各抄二十頁才能用飯。”

人間慘事,這實在是一樁結結實實的人間慘事。

誰能想到呢,夜裏還在平康坊裏,和許多男子一起稱兄道弟吟詩喝酒呢。

可這過了還不到兩個時辰,她就在自己家裏被罰抄《女德》與《女誡》了!

待到趙靈微在自家母妃的院前跪着抄完那該死的《女德》與《女誡》,她感覺自己已形同一條死狗,幾乎是讓自己的兩名侍女給擡回去的。

一個比她小了那麽一兩歲的女孩怯生生地在遠處看着她。

待到确定周圍已經沒人了,她才踩着小步子一路快走到了趙靈微的院子裏。

那正是趙靈微的庶妹,趙善貞。

趙善貞的母親不喜歡她與正妃的子女有過多的往來,但她卻很喜歡自己的嫡姐。

“姐姐!姐姐,你這次又出去一夜!都去哪兒玩了?快告訴我。”

趙靈微這會兒可狼狽了。

童纓正背着她走進屋子,沉琴則跑在了前面,替她整理好了坐榻,再兩人一道把趙靈微擡了上去。

早飯在爐子上都熱了快兩個時辰了,這會兒的品相早已不如先前。

但趙靈微已然餓極了,哪還能管這些。

趙善貞:“你倆替姐姐捶腿,我來喂!”

趙靈微病歪歪地躺在榻上,身體則靠着憑幾,沒骨頭似的在那兒喊着“餓”。

善貞連忙用水壺給趙靈微喂水,又把甜絲絲的婆羅門輕高面撕成小塊小塊的,一點點喂給嫡姐。

在吃了好幾樣點心,又喝了好些水之後,趙靈微才算是找回了些許力氣,挺起身板來。

趙善貞:“姐姐,我都聽說了,你們在五更天的時候翻牆回來,身上還穿着男裝!太威風了!”

趙靈微又體力不支,倒了回去。

和趙靈微相比,善貞素來膽小。

仿佛她只有在說起嫡姐的事跡時,才會看起來特別的興奮,一雙眼睛也變得亮亮的。

這不是,當她說起自己的事時,就立馬又低下頭去了。

“其實……其實我也尋人做了一套男裝。但讓我娘發現了,她就把我的衣服……給燒了。”

趙靈微氣若游絲:“善貞啊,這男裝……也不是誰穿都像郎君的。你這羞答答的小模樣,要是穿着男裝出門,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個假郎君。餅,餅……哎,別光說話,喂我吃餅。”

善貞又給嫡姐喂起吃食,同時說道:“我可想和姐姐一起出門了。但我娘說……我要是敢,她就打斷我的腿。”

趙靈微:“你放心,你功夫好着呢。姨娘要是打你,你就跑,別讓她打實了,腿鐵定斷不了。”

善貞低着腦袋點了點下巴。

半晌之後,她才悄悄地和趙靈微說道:“姐姐,善貞有話想和你說。”

正在給趙靈微捏腿的童纓與沉琴二人聽到此言,動作緩了緩。

當她們和趙靈微對上視線的時候,後者便點了點頭。

兩人很快出了屋子,并把門也給帶上了。

趙靈微這才坐直了身體:“說罷。”

善貞:“我聽說……我聽說宗室裏的好多大人這些天都進宮裏去找陛下了。他們都不想獻女去和親。”

自家庶妹的消息竟如此靈通?

這就讓趙靈微感到很驚訝了。

善貞咬了咬嘴唇道:“是和我要好的幾個姐妹說的。她們在踏青的時候說……自己的嫡姐和嫡妹這些天都在家裏哭呢。生怕被選去和親。我聽了以後就、就擔心姐姐。”

趙靈微不禁嘆了一口氣。

她的母親過于柔弱且逆來順受,平日裏只知道和父親一起膽戰心驚。

可此時,就連府裏的庶妹都已經聞到了些許不妙,她的母親卻還在罰她抄那些沒用的東西。

善貞那怯怯的聲音還在繼續說道:“和親乃國之大計。可現在宗室裏的大人們都不願讓自家女兒去和親了,陛下……陛下是不是就會挑個縣主去和親了?”

“善貞擔心的沒錯。”趙靈微摸了摸她的腦袋:“總是挑宗室貴女,日子久了,他們總是會有許多怨言。但如果聖上連縣主都能送去和親,等到下一次的時候,他們也就不好推脫了。”

這并不是一個很難想到的道理。

趙靈微沉聲道:“畢竟,聖上自己的孫輩都已經去和親了,他們的孫輩又有何不可?”

善貞難過地點了點頭。

她聲音悶悶的:“姐姐,我們告訴聖上吧。俞将軍喜歡你,他攻打匈人有功,現在又正在出征魏國的路上。他們不能讓姐姐在這個時候去匈人那裏和親的!”

趙靈微板下臉來,把腿往下放:“胡說八道。”

善貞着急起來就抓住嫡姐的衣袖:“沒胡說,他就是喜歡你嘛!他在我們家做護院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趙靈微:“別瞎說,松謀不是我們家的護院。”

穿着深色衣服的少年家裏世代為當兵,小小年紀就已進到了折沖府裏。

他的兄長在戰場上失蹤,卻未被記入陣亡将士名錄。

因而,兄長的勞役便落到了年僅十六歲的幼弟身上。

這是個少言寡語的少年,看起來很瘦,力氣卻是很大,能搬得動平時需要三四個人才能搬得動的東西。

府裏無人管束的小姑娘爬到內院的樹上看了他好幾天,确定他一定會功夫。

于是她尋到了一天,爬到了外院的樹上。

“看箭!”

她摘了一顆櫻桃下來,往少年的頭上丢去。

少年一伸手,便抓住了朝他扔來的“暗器”。

當他手一張開,他卻愣愣地發現,躺在手心裏的,竟是一枚他先前還從未見過的紅色果子。

少年後知後覺地發現,一雙帶着笑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當他看清女孩的長相,他便立馬紅了臉,轉身就走。

“等等,等等!你怎麽拿了我的櫻桃就走。”

少年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就這麽任比他矮了好多的小姑娘雙手負在背後,大搖大擺地走近他。

“我注意你好幾天啦!你可是會武?”

少年謹記着阿娘叮囑他的話:到了那些大官的府上,別說話,多說多錯。

因而他就只是點了點頭。

“厲不厲害?”

少年先是點點頭,而後又不确定地搖了搖頭。

女孩笑了起來,說道:“真巧,我也會!過來,我請你吃櫻桃。櫻桃得沾着甜酥酪才好吃。”

那就是少時的趙靈微了。

她生性好動,卻是被拘在仿佛一潭死水般的府裏。

難得看到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人,自是玩心大起,用一小疊酥酪櫻桃就把人騙了過來。

“這麽說,你已經進折沖府了?你們每年冬天都在折沖府裏練些什麽?練給我看看呗!”

少年話雖少,但在接過刀之後,卻是把一套刀法打得既威風凜凜,又潇灑漂亮。

那讓小靈微都看直了眼,并跳起來給少年鼓掌。

少年說:“我叫俞松謀,是來這裏服勞役的。你呢?怎麽這麽小就在這裏了?”

小靈微這才意識到,少年根本不知道她就是皇嗣的嫡女。

她那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轉,而後便一臉認真地騙人道:“我叫趙不懼,是府裏的家生子。”

靈微,臨危不懼。

她就給自己臨時取個表字,叫不懼好了!

小靈微擡起頭來,望向小俞松謀:“你能教我你剛剛耍的那套刀法嗎?”

小俞松謀似乎有些為難。

他是已經把柴給劈完了,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在這兒繼續待着。

小靈微看出新朋友的猶豫,便搶在他開口之前說道:“吃人嘴短,好只有一個字,不好就有兩個字了。你現在就只能說一個字。還是說,你覺得我笨,教不會?”

說罷,已經得了劍術老師的小靈微拿起木劍,她挽了個漂亮的劍花便向着身前少年攻了過去。

小靈微:“看劍!”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的時候,男子要服庸,就是勞役了。一年要去大戶人家幹二十天的活兒。

不想去的話,可以納絹代役。一天三尺絹。

但是小俞家裏,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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