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推開門,屋裏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奚曠拎起桌上的兔毛毯子,果然還沒有完全幹,并且因為他的水洗,顏色倒是雪白了,可那上面的兔毛全都硬茬茬地結成了一簇一簇,哪怕用手搓開,也不複先前的絨絨可愛。

奚曠煩躁地把它丢到了一旁。這種難伺候的玩意兒,果然不适合他這種賤民。

春夏交替時節的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到了夜裏,還沒有停歇的跡象。

奚曠住的是最次等的侍衛房,雨點落在窗框上,叮叮叮地響,吵得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坐起來,尋思着要不剪一撮兔毛搓成球,用來堵耳朵算了。可一想到那是被人踩過的地毯,他又不想這麽幹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他的門被輕輕叩響。

奚曠一驚。

半夜三更的,是誰?

他下了床,打開門,愕然發現竟然是執傘而立的秋穗。

秋穗掃他一眼,低聲道:“穿好衣服,随我來。”

奚曠手忙腳亂地披上外袍,穿好靴履,跟着秋穗出了侍衛通院。

一路上暢行無阻,眼見走的都不是他熟悉的路,奚曠不由有些忐忑道:“秋穗姑娘,這大半夜的,是有什麽要事?”

秋穗卻仿若未聞,一直帶着他走到了一處小門前。

這門奚曠認識,當初入府當侍衛的時候,侍衛長帶他到各處認過,這裏是後廚的院子,平時送菜的就直接拖了板車進來,只有在早上送菜時才開門,其他時候都鎖着。

可現在,門卻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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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夜雨幕之中,門外的小巷口,停着一輛小小的馬車。

“這……”奚曠本能地覺得不對,倒退一步。

秋穗擡起傘面,語氣不容置喙:“上去。”

“可是……”

奚曠還想說什麽,卻見那馬車車簾被撩起,一盞提燈暖光,照亮了清鸾公主淡漠的眉眼:“本宮叫你上來,你便上來。”

奚曠驀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說雨後會有藍仙兒麽?”她說,“這雨至多下到白日,就該停了。你既然說雨後能見藍仙兒,你便帶本宮去找。”

“就為了看藍仙兒?”奚曠難以置信,“公主,等雨停了,白日也可以去。”

“白日人多眼雜,本宮怎麽出府?”清鸾公主道,“本宮要守孝,豈能天天出門?”

她到撷陽一年多,只出過兩次門,一次是清明,一次是撫民,別的再無借口。

“但……”奚曠仍是覺得不可思議,“公主為何……”

她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了:“因為這裏只有你認得藍仙兒!你還傻站在那裏做什麽?淋雨?”

看她這架勢,這趟是非出去不可了。

白日沒發成的瘋,晚上倒來發了。奚曠硬着頭皮看向秋穗:“秋穗姑娘,你先上?”

誰知秋穗卻道:“我不去。”

“什麽?”

“她去了,誰幫本宮圓謊擋人?”清鸾公主揉了揉額角,“少廢話,趕緊上來。”

奚曠踟蹰:“車上只有卑職和公主二人,這未免太不合禮數……”

“你盯着本宮的赤足看時,怎麽不想着非禮勿視?”

奚曠大震,有種被窺破了的心虛,語無倫次道:“卑職……”

“最後說一次,上來,為本宮駕車。”

好半天,奚曠衤糀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山林裏人跡罕至,公主就不怕卑職圖謀不軌嗎?”

“圖謀不軌嗎?”她望着他,緩緩地笑了起來,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緒,“若你真的有這個膽子,就試試。”

說完,還對秋穗道:“若是本宮這趟回不來,意思意思找一下就得了,寫封信,送到建康,讓父皇為我發喪罷。”

秋穗點頭。

奚曠已經從最初的震驚無措,轉變成了驚疑惶然。

這對主仆在搞什麽?看樣子,公主還巴不得他圖謀不軌?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他不想去,可卻不得不去。

他咬牙上了馬車,揮動馬鞭,這小小的馬車,便載着金枝玉葉的清鸾公主,在雨夜往山林駛去。

奚曠回過頭,看到秋穗從門口退了回去,那扇門,便輕輕地關上了。

“給你,別跌進溝裏了。”

車廂裏探出一只手,提着一盞精致的燈籠。

奚曠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沉默地接過,挂在了馬車邊上。

他不相信這公主真就是為了看鳥,但她只帶了他一個人,掌路權還在他手裏,她究竟想幹什麽,他也不明白。

雨天路滑,晚上又看得不太清楚,他小心翼翼地駕車,等到晨光熹微時,才走了一半的路。

“虞侍衛,你可真老實。”車廂裏的人忽然開口。

奚曠:“什麽?”

“這走的,不就是昨天那條路嗎?”

沒想到只走過一次的山路,公主也能認得。奚曠道:“怕公主中途有什麽事,離村莊近些的話,也好有個照應。”

身後發出一些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後一個人便擠到了他身邊,坐了下來。

奚曠大驚失色,險些握不住馬缰:“公主!”

白衣的公主托着腮,與他并肩而坐,雙腿蕩在車轅邊上,露出尖尖的靴面——她今日為了出門,還特意換了雙方便的靴子。

“別怕。”她安慰他,“本宮知道你在想什麽。”

奚曠偏過頭,緊緊地抿住唇。

“本宮今日出來,真的就只是為了看藍仙兒罷了。當然,如果運氣不好,沒有看到,本宮也不會責罰你。”她彎了彎唇。

“公主對卑職的信賴,實在讓卑職惶恐。”他刻意冷道。

這駕車的位置本就狹窄,哪怕她再瘦,也擠得他幾乎要懸空小半個身子。可偏偏女子特有的淡香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他避無可避,只差跳下馬車了。

“你知不知道,你害羞的時候這裏會紅?”她端詳他半晌,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

奚曠一抖,這次是真的栽下了馬車。

“喂……喂!”清鸾公主慌忙站了起來,扒着車沿回身喊道,“虞侍衛!”

奚曠仰面倒在地上,滿身濕泥,雨絲落進他的眼裏,有點疼。

……這輩子都沒這麽累過。

他躺在地上裝死,脖子上被她觸摸過的地方更像是着了火一樣,連血都要燒起來了。

明明她的手指是那麽冷……

對啊,她的手指為什麽那麽冷?走的時候,秋穗不給公主準備點什麽夜裏禦寒的東西嗎?

“虞侍衛。”

頭頂傳來她的聲音。

奚曠猛地睜開眼,清鸾公主就站在他的旁邊,低頭看着他。

“你若真的圖謀不軌,是不是也太廢物了一些?”她莞爾。

他深吸一口氣,從滿是泥濘的地上爬了起來:“公主……”

一轉眼,發現那馬車竟然遠去了,他大驚——也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多少次受驚了,好像跟在這公主旁邊,總是在受驚。

“本宮不會駕車啊。”她無辜地攤手,“只能自己跳下來找你了。”

他簡直無語,堂堂清鸾公主,一旦沒有外人在場,在他面前就好像無所顧忌了一樣,什麽都敢做。

“公主在此稍等。”他說完,便追着馬車狂奔而去。

好在馬走得并不快,他只追了須臾,便成功跳上了馬車,勒住了馬缰。等到調轉車頭回去時,卻發現雨絲已經打濕了公主的衣裳,她的鬓角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連眼睛裏都像是有水汽一樣。

“公主。”他搬下車上的腳踏,等着公主上車。

可她卻遲遲不動。

他疑惑擡頭,就見她睫毛一顫,沾着的雨珠順着臉頰滾落下來,宛如是她流下的淚水。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的。”她輕聲道。

奚曠不知為何,心髒猛地一跳:“卑職……當然是會回來找公主的。”

“我腳崴了。”她往前挪了一步。

奚曠一眼就看了出來,她不是裝的。想必是跳車的時候崴的,走到他旁邊時又姿勢不對,這才加重了傷勢。

“卑職……”

他正在思忖如何解決,就聽公主道:“你背我上去。”

也确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總不能讓他抱她上去罷。

奚曠躬下身:“卑職冒犯了。”

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脖頸,屬于女子的淡香幾乎就在他鼻尖萦繞。

她像一片羽毛,輕悄悄地降落。

奚曠踩上腳踏,鑽進車廂,正要将她放下,卻聽她道:“虞侍衛,你脖子又紅了。”

奚曠:“……公主,可以下來了。”

她從他背上滑了下去,坐在軟靠上,仰頭看着他。

“公主受傷,不宜再在外走動,卑職這就送公主回府。”看着她紅了幾分的眼眶,他又有些于心不忍,道,“藍仙兒總是會在的,下次來,也是一樣。”

“可我不想回去。”她說。

她扯住他的衣角,仿佛并不在意那上面沾染的泥水。

“帶我走罷,虞侍衛。”

奚曠皺了皺眉。

任性妄為的公主,虛僞假面的公主,與脆弱可憐的公主。

“卑職的職責是保護公主,如今公主受傷,是卑職失職。”他頓了頓——怎麽自己總是在失職,看來這個位子着實不适合他,“只是崴腳,回去後簡單處理即可,可若是拖久了,就會更加嚴重,免不了要看大夫。公主既然是偷偷出府,又怎麽能看大夫呢?”

他覺得這個理由一定能鎮住她。

可是她卻只是望着他,摩挲着他的衣角,道:“虞侍衛,你連人都敢殺,為什麽不敢帶本宮走呢?”

奚曠頓時駭然。

他望着她,一個深不可測的公主,就像一團泥淖,他站在邊緣,稍有不慎就會被她吞沒。

“公主……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他低聲問。

“那個姓杜的商人都去告官了,雖然官府不敢跟本宮說,自己壓了下去,但本宮想知道的話,也并不難。”她說,“畢竟你拖到三天的最後才來公主府,實在是有些奇怪,不是嗎?”

“公主還查到了什麽?”

“你若想知道的話,就帶本宮去找藍仙兒。”

奚曠:“……”

他已經明白,再與她對抗下去,是不會有勝算的。

他沉默地出了車廂,拿起缰繩,繼續駕車往山林而去。

回想起來,自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滿盤皆輸的。

清鸾公主明明沒有查到“虞曠”的真實身份,只是查到了他在黑市買到的戶籍信息,順藤摸瓜查到他的案底,再推了杜老爺前往撷陽,引他入甕,可他那時候禁不起詐,總覺得公主自有通天的本領,可以把他搓扁捏圓。

而如今,本領通天的公主已經淪為亡國之奴,只消他動一動念頭,她就可以死無全屍。

但她像是被魇住了一樣,無論如何都不肯醒來。

奚曠的耐心已經悉數耗盡,他冷笑一聲,放下卷起的衣袖,遮住手臂上的猙獰傷痕,重新系好戰甲,大步跨出殿門。

“殿下。”守在門外的朱策忙道。

“那個暈過去的宮女呢?”

“已經醒了。”

“帶路,本王有話要吩咐她。”

作者有話說:

下章見面。另,原先的文名太簡單粗暴,改個含蓄點的文名看看,早就有點想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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