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桑湄第一次像個潑婦一樣,需要靠摔打東西才能發洩心中的憤怒與痛苦,賀暄試圖阻攔過,卻激起了她更大的怒火。混亂之間,她不知道從書桌上扔出去了什麽,一堆黑灰色的幹草從盒子裏被打翻在地,頓時,一股難以言說的奇怪氣味在房間裏彌漫開來。

當時她在氣頭上,沒有多想,只以為是什麽藥材。怒罵完幾句,與賀暄恩斷義絕後,便拂袖而去。

只是等回到了宮裏,自己冷靜下來後,看到指甲裏殘留的草屑,又想起當時賀暄緊張的臉色,她才隐約覺得哪裏不對。

她把草屑刮下來,讓人出去打聽了一圈,也沒打聽出來是什麽。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草屑就是她能夠拿捏住賀暄,交換一個許諾的把柄。

而當時,她想再往三教九流的方向問問,可還沒來得及行動,舅舅就給她遞來了消息,說是太子帶皇帝去燒香,有位高僧為皇室蔔了命格,卻蔔出來她是禍水命格,對南邬有大兇。

她離京離得很是倉促。

父皇一向容易被這種命理邪說蠱惑,已經對她生了疑心,若是太子再暗中使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扛得過去。因此她接受了舅舅的建議,先以為母守孝之名,暫避撷陽,穩住百姓的愛戴,等風頭過去,再回建康。

她初到撷陽,每當夜深人靜時,便會忍不住以淚洗面。

她恨太子狡詐,明明自己沒做什麽,他卻不肯放過她;也恨賀暄風流薄情,辜負她一腔真心,留下她孤身一人;更恨自己無能且荒唐,母後去了,她不僅沒能如她所願與太子分庭抗禮,更在孝期,為着個不值得的男人,傷心成這樣。

若不是有秋穗在旁不斷悉心安慰,跟她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公主才十六歲,這樣難過無可厚非,桑湄恐怕實在難以走出那段陰霾。

“就當是得個教訓,往後公主只信自己便是。”秋穗這樣說。

桑湄想,秋穗說得對,父皇多疑,兄長寡義,情郎薄幸,這便是帝王家,這便是建康的高門大戶。她忙忙碌碌十餘年,到頭來只不過是作繭自縛。

“撷陽民風淳樸,風光秀麗,等開了春,公主出去散散心也好。”

如秋穗所言,春天的撷陽,确實風景宜人。她借清明祭祀之名外出一趟,頓覺天地寬廣,胸臆舒暢。

可不曾想,回府時,卻會遇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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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冥冥之中注定,清鸾公主一如既往地關照百姓,卻在看清抹去了血污的酒肆貨郎面容後,久久難以出聲。

她好不容易逐漸忘記的那張臉,又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他們有着相似的臉型,相似的眼睛,卻有着截然不同的氣質。賀暄是翩翩佳公子,一表人才,光耀奪目,是無數人趨之若鹜的良婿。而這個人則是路邊随手撿的野狗,隐忍冷淡,又兇相難掩,能吓跑絕大多數的閨閣少女。

或許是舊情難忘,或許是耿耿于懷,或許是她從來就沒能真正放下。

所以她才會無視了秋穗勸告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問那個叫虞曠的平凡少年,要不要到公主府來當個侍衛。

出乎她的預料,他不願意。但不願意,她也有辦法讓他願意。

在他看門的那一個月裏,奚曠不知道的是,她常常站在院子裏,遙遙望着他的背影。

他生了一張和賀暄相似的臉,不能就只留着看大門,須得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才好。

于是她把他調到了身邊。

日複一日,她看着他的眼神逐漸從冷淡變為掙紮,再從掙紮變為沉溺,竟也會生出一絲快感來。

怪不得賀暄明明不愛她,卻總是喜歡與她親昵,看着別人為自己一點一點變化,原來是這樣有成就感。

尤其是當他對這份感情的起源一無所知的時候。

她喜歡看他毫無保留為自己着想的樣子,喜歡看他為了自己妥協退讓的樣子,喜歡看他為了哄自己高興絞盡腦汁講故事的樣子。

“虞侍衛。”她親切地呼喚着他,卻常常忍不住想,倘若你是賀暄,那就好了。

如果賀暄能像你一樣,照顧我的感受,不為了捉弄我,而把我丢在陌生的地方就好了;如果賀暄能像你一樣,時刻以我為先,會主動拉我上屋頂,而不是等着我自己爬上去就好了;如果賀暄能像你一樣,将我送他的東西珍重收好,就好了……

如果我在十五歲時,遇見的是你就好了。

不,不對。

我會愛上賀暄,是因為他的不羁與潇灑,而像你這樣沉默寡言的人,我是不會注意到的。

衆星捧月的清鸾公主,是不會需要虞曠的。只有內心空洞的桑湄,才會想要他的陪伴。

遠處燈火輝煌,桑湄窩在奚曠的懷裏,淡淡地想。

燈會次日,秋穗來告訴她,侍衛長和奚曠私下說了些話,至于具體說了什麽,秋穗不知道,只知道侍衛長走的時候臉上帶笑,而沒過多久,公主府巷後的雜物堆裏,就出現了一塊兔毛毯子,被拾荒的老頭撿走了。

秋穗憂心忡忡地問:“公主,侍衛長是否手伸得太長了些?明知道虞侍衛是您的人,卻還從中挑撥離間。”

“挑撥離間,說明他在意我。”桑湄躺在美人榻上,打着扇子道,“他在意我,我的安全才能得到絕對的保障。”

“那若是虞曠……”

桑湄看向秋穗:“你怎麽開始為男人說起話來了?”

秋穗低下了頭:“奴婢只是覺得……虞侍衛他什麽都不知道,有點可憐。”

“現在他知道了。”桑湄望向窗外,眯了眯眼。

“公主現在這樣,快樂嗎?”

“為什麽不快樂呢?”桑湄笑了笑,“我聽說太子從前有個心儀之人,奈何娶不得也動不得,只能找些五官相似的替身。高興了,寵一寵,抒發一下求而不得的情,不高興了,便動辄打罵,發洩一下求而不得的恨。我從前覺得他有病,現在覺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秋穗垂了眼睛:“若是這樣真的能讓公主快樂,哪怕找十個八個面首豢養起來,奴婢都不會吭一聲,可公主分明就不快樂!”

“秋穗!”桑湄停了扇子,盯着她。

秋穗伏在她膝邊,懇切道:“公主,是賀公子他有負于你,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放個人在身邊,日日提醒你曾經犯的糊塗嗎?公主有時間與虞侍衛卿卿我我,何不為回到建康早作打算?建康才是您的家啊,公主!”

“建康是我的家嗎?”桑湄倚在榻上,微不可察地翹了翹嘴角。

“母後瞧不起那些普通後妃生的皇子皇女,從不允許我接近他們,可她離世得早,放眼後宮,如今皆被貴妃把持,焉有我插足之地?而太子觊觎我的名聲,為了不讓我得勢,竟将賀家與他的母族牽線,賀家又不傻,公主再有權勢,那也只是個公主而已,豈有未來的一國之君劃算?至于父皇……”也不必多言了。

“三年守孝,我遠離皇權中心,再回到建康,除了舅家或許還能憐惜我幾分,我還能有誰相助?又或者,在這三年中,舅舅他們敵不過太子黨,衰落了呢?”桑湄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道,“秋穗,母後一輩子都想讓我争出個高低,可是我累了。”

“公主認輸了?”

“是放棄了。”桑湄喃喃,“我最近常常在想,我其實對太子的皇位根本沒有威脅,他之所以針對我,只不過是延續上一代的恩怨,争一口氣罷了。而我為什麽非要争那一口氣呢?我不是男人,百姓再喜歡我,也不會讓我當皇帝。我也不戀那些權勢,那還有什麽可鬥的?”

她不想鬥了,真的。

這副清鸾公主的寶石枷鎖,她也不想再戴着了。

她厭倦了言笑晏晏地與世家大族打好關系,因為她知道等她離開,他們還會與其他的皇子皇女客氣攀談,計算着該親近誰,又絕對不能得罪誰。

她也厭倦了溫柔體貼地為百姓們祈福送禮,因為她知道他們發自內心感謝的那個人,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她。

她從未有過什麽貪心的想法,也從未覺得自己有什麽過人的才能,她被推到那樣高的位置,只是因為母後想要而已。

秋穗皺眉想了許久,才道:“如果不争不搶,就能讓公主的日子變得清靜,那奴婢自然支持。只是公主,也別再欺負虞侍衛了,他不該承受賀公子的罪,公主也別把自己變成和太子一樣的人。”

桑湄凝視着她:“你喜歡他?”

“啊?”秋穗大驚失色,“奴婢絕無此意!”

“你如此替他着想,我還以為你對他有意思。”桑湄摩挲着扇面上的杜鵑啼血,輕聲道,“你若是了解他,就會發現,他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人。他以為他一句話不說,就可以掩蓋一切,可其實,他的想法都明明白白地寫在眼睛裏。”

秋穗不解。

桑湄微笑道:“你聽,院外面來人了。”

秋穗詫異起身,打開房門,就看見隔着長長的花-徑,一人正慢慢走來。

桑湄走到秋穗身邊,輕輕地說:“何況,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心甘情願的呢?”

花-徑上的那人身影高挑勁瘦,長發高束,常年冷着一張臉,看起來有一種沉默的兇狠。

他在臺階下停住,半跪行禮,低聲道:“卑職虞曠,來給公主請安。”

“虞侍衛。”她含笑道,“會下棋麽?進來與本宮下棋罷。”

奚曠擡起頭,正值夏日,屋內撤了兔毛毯子,光滑幹淨的竹木地板上,隐隐約約倒映出她白色的裙擺。

“卑職不會下棋。”

“無妨,本宮教你。”她說完,轉身就往裏走去,仿佛根本沒考慮過他會拒絕。

奚曠喉嚨動了動,最終還是握緊了拳頭,跟了進去。

身後傳來秋穗一聲細細的嘆息。

奚曠在桑湄屋裏待了一下午,如他所言,他根本不會下棋,全靠桑湄從頭開始耐心教他。臨近黃昏,桑湄沒有留他用晚膳,放他自行離開了。

從頭到尾,都沒有人提過侍衛長。

到了夜裏,秋穗來禀報:“虞侍衛在後巷的雜物堆裏翻了好久,沒找到想要的東西,空手回去了。”

桑湄:“所以你看,并不是我在欺負他。”

“公主……”

“而且,我也沒有要欺負他。”她拎起滅燭的銅铛,輕輕蓋在了燭臺上,“我只是想知道,倘若我不在乎‘清鸾公主’這個名號,放縱地去活一次,會怎麽樣呢?”

作者有話說:

放棄了/累了/不想鬥了/厭倦了……等等,僅限于本章,湄姐正處于人生混亂迷茫期,短暫擺爛一下。

然而虞侍衛還是一頭栽進去了。

之前:氣死我了把我當替身,把她的兔毛毯子丢掉丢掉!

之後:可是她教我下棋啊……算了,原諒她了,沖動是魔鬼,這就去把毯子撿回來……我的毯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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