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下午上英語課時, 他确實說過給駱凡一個獎勵,然而當時駱凡什麽都沒要。
怎麽現在忽然改變意見了?
哦,他明白了, 肯定是當着薛贏雙的面不好意思。
駱凡想要什麽?
白謙易的腦海中浮現許多猜測,但想了一輪, 還是認為駱凡會要的獎勵不外乎是兩人一起看部冷門至極的小衆電影,或是讓自己為他朗讀一首詩之類的。
白謙易大方答應:“當然來得及。”
駱凡再次确認:“什麽都可以嗎?”
白謙易:“只要我辦得到的, 都可以。”
駱凡再點頭:“那麽……我想要的獎勵是……有兩個獎勵。”
白謙易:“…………”
駱凡:“……行嗎?”
白謙易:“當然行, 說吧,第一個獎勵要什麽?”
駱凡從睡衣裏掏出筆記本和筆, 敢情是方才一直把筆記本藏在懷裏。他朝白謙易一遞, 輕聲道:“我、我也想要小白貓老師。”
白謙易忍不住笑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接過紙筆畫了起來。他道:“還以為是什麽呢, 一本正經的。你什麽時候想要, 我都能畫給你。”
白謙易畫得很快, 三兩下一只小白貓出現在紙上。小白貓老師蜷縮成一團, 睡得很舒服, 旁邊還有幾本堆疊的書。原本被駱凡用鉛筆尖戳出來的那個黑洞,則被他畫成一個毛線球, 是小白貓的玩具。
白謙易擡頭看了駱凡一眼, 又低頭在小白貓旁邊多加了一只油漆狗。憨厚油漆狗趴在小白貓身邊,認真地用胖嘟嘟的毛爪子翻書。
“行嗎?”白謙易把筆記本轉向駱凡。
駱凡還沒看到就點頭, 一見竟然還有新角色,和薛贏雙拿到的畫完全不同, 登時點頭如搗蒜。
“需要這麽認真嗎?”白謙易見他竟然還擦了擦手後才接過筆記本, 更覺好笑, “第二個願望是什麽,想要再多來幾個獎勵嗎?看在你這麽乖的份上,今天我大發慈悲,準許你貪心一點。”
“不了。”駱凡卻拒絕了,“只要再一個就好。”
因為接下來他将索要的獎勵已是過去他不敢奢望的,若能實現,他無福消受其他。
在駱凡進入房間時,白謙易已點亮了屋內所有的燈。
此時暖洋洋的燈光灑在兩人之間,就連窗外的黑夜都模糊了。
白謙易坐姿從容,擡頭望向駱凡,就見駱凡低着頭。
他知道駱凡看着他。
駱凡:“白老師。”
白謙易:“是。”
駱凡:“以後能不喊你白老師嗎?”
白謙易一愣,沒想到駱凡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問:“那要喊什麽?”
駱凡輕聲道:“哥哥……行嗎?”
這聲“哥哥”極為清脆,喊出幾分乖巧與可憐,又有幾分迫切,猶如掩藏在冰山底下的火焰已欲破冰而出。
白謙易的心一下又軟了,輕聲笑道:“乖,哥哥在這。”
駱凡笑了,又是那種悶在喉嚨裏,壓抑而喜悅的笑。白謙易問:“為什麽不喊白老師了?以後不上課了?”
稱呼一換,駱凡的語氣也平添幾許撒嬌之感,他道:“上的,但你更像哥哥……你是最好的哥哥。”
聽到“最好的哥哥”,白謙易一怔,随即又恢複平常。他道:“先提醒你,我弟弟可不好當。”
駱凡:“有什麽規矩嗎?”
白謙易:“第一條,必須非常聽話。”
駱凡:“嗯嗯。”
白謙易:“不聽話哥哥會罵人,知道不?”
駱凡:“肯定聽話,第二條呢?”
白謙易想了想,說道:“還沒想好,反正我說什麽是什麽。”
駱凡:“嗯嗯。”
“嗯嗯個什麽……行吧,勉強算你通過。”
白謙易勾勾手,示意他交出筆記本。白謙易從筆記本撕下一頁,在上頭寫了“弟弟”兩字,又遞回給他:“來,弟弟證。”
駱凡如獲至寶地收下,那張撕得有些歪扭的橫條紙在他眼中散發着聖潔光芒。
我是個弟弟了!
是個弟弟!
至于嗎……白謙易見駱凡捧着那張紙像捧聖旨一樣,又是無語又是好笑。
白謙易:“今天傷口還疼不疼?”
駱凡:“不疼了!”
白謙易:“那去睡覺吧。”
駱凡:“晚安!”
駱凡轉身要走,白謙易又喊住他:“該說什麽?”
駱凡會意過來,腼腆道:“哥哥晚安。”
白謙易:“知道了,去睡吧。”
卧室裏,駱凡和白謙易都仍未就寝。
駱凡美夢成真,他一度以為自己死了,剛才發生的種種不過是天堂的幻影。
然而手上的小白貓老師和弟弟證卻又如此真實,他看了又看,想摸又不敢摸,只敢以指尖輕輕一觸,想象白謙易留在紙面上的掌心熱度。
真好,真的好。
原本“白老師”是他一個人叫的,後來薛贏雙出現,他才曉得“白老師”從來非他獨占。不過從今晚開始,“哥哥”這稱呼便專屬于他了。
他是家族裏年紀最長的孩子,向來只有當哥哥的份,如今他終于成了某個人的弟弟。
他也是有哥哥疼的人了。
或許這麽一來,他與哥哥的緣分能更長一點。
駱凡把筆記本抱在懷裏,總算閉上了眼。
次卧裏,白謙易也一樣躺在床上,也一樣玩味着“哥哥”這個稱呼。
哥哥,駱凡是唯一叫他哥哥的人。
白海莉從小到大都連名帶姓地喊他,心情不好喊他“喂”,心情好時叫他“Ethan”,殊不知幼兒園後他就不再用這個外教取的名字,更喜歡以中文名的拼音作為英文名。
他和白海莉的關系,白海莉更像他姐,向來只有白海莉指使他,他仰望白海莉的份。
進入學校、社會後也是,他讀書早,又跳級過,周遭的人向來比他大個兩、三歲,他早已習慣被當成弟弟,擇偶時也自然想找個年紀比自己大的人照顧自己。
後來認識薛贏雙,薛贏雙雖然年紀比他小,但薛贏雙更像同輩,不像弟弟。
也就是說,世間千萬人,唯有駱凡是他的弟弟。
白謙易向來對認什麽“哥哥”“弟弟”的沒有興趣,但有那麽一個人一心仰望着他,遵從他的所有指揮,這種滋味對他而言新奇且滿足,同時油然生起一股保護欲。
從今以後,我是哥哥了,一定要當個好哥哥。
白謙易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這個夜晚格外寧靜,風睡了,星星睡了,小貓與小狗也睡了,就連在無邊夜裏尋覓的旅人,也總算回到了家,與世界一同進入甜美的夢鄉。
刑雲一覺醒來,發現家裏不太對勁。
要說哪裏不對勁,他也說不上,就是感覺哪裏悄悄變了,家裏充滿快活的空氣……
駱凡:“我還是第一次早上喝豬蹄湯,學長這湯炖得太好了。”
薛贏雙:“專門給學弟做的營養餐,當然得好吃。”
駱凡:“學長能教我煮嗎?”
薛贏雙:“哎呀,別老喊我學長了,小事一樁,晚點我寫個食譜給你。”
白謙易:“雙雙你看,我弟和你一樣好學,你有同類了。”
駱凡:“哥哥別誇我了。”
還在埋頭苦啃豬蹄的刑雲猛然擡頭,總算意識到哪裏不對勁。
這三人什麽時候變這麽親了!
一口一個學長學弟也就算了,還哥哥弟弟?
刑雲提防地看着他們三個,就見那三人還在“我學會了也給哥哥炖湯” “學弟這麽聰明肯定一學就會” “我弟真有出息”,一派和諧友愛。
有問題。
肯定有問題。
大大有問題!
“你們兩個是怎麽回事?”早飯後,刑雲抓緊上班前的空檔,逮住薛贏雙和白謙易,将兩人囚禁在廚房裏逼供。
白謙易只覺莫名其妙:“你又發什麽神經?”
刑雲:“你才發神經,還在那和他哥哥弟弟地叫。”
白謙易:“他年紀本來就比我小,叫我哥有問題?你嫉妒了?”
嫉妒個屁!刑雲看向薛贏雙,試圖尋找認同:“你就沒覺得哪裏不對嗎?你什麽時候和他這麽好了?”
薛贏雙卻道:“學弟一直都很好呀,等開學了我們還要一起上圖書館。”
怎麽連你也被收買了!
刑雲好急!
難道這屋子只有我一個人有警覺心?
那小子叫的不是“哥”,不是“大哥”“白哥”“謙易哥”,是“哥哥”兩個字啊!
刑雲身邊确實有互稱“哥哥”“弟弟”的,但那兩個人是一對,連女兒都上小學的那種一對!
倒不是說他看不上駱凡,只是他們還沒完全弄明白駱凡到底是什麽來歷,甚至連駱凡長成什麽樣子都還雲裏霧裏的,這小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他們,真沒事?
就白謙易這陣子的運氣,哪天他哭着回來說駱凡是變态殺人魔都不無可能。
刑雲感覺自己任重道遠,他必須好好盯着這小子。
這小子遲早露出馬腳!
刑雲如此想着,便多了一分心眼。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才想着駱凡會露出馬腳,才沒幾天,駱凡便被他逮個正着。
“你在做什麽?”
這天刑雲提前了一些時間下班,準備來個突擊。沒想到他一回家,就見駱凡獨自站在客廳角落,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幹什麽。
“學長。”駱凡見他回來,忙打了招呼。
駱凡待的角落正好牆面上有幾個破洞,刑雲見地上鋪了塑料膜,報紙上擺了幾個小桶,一旁另有刮板、抹刀等工具,登時明白駱凡的用意――他想把牆補了。
刑雲冷聲質問:“誰讓你弄的?”
竟然不先過問一家之主,便自作主張動家裏裝修?
你老幾?
駱凡無辜道:“是雙雙學長讓我弄的,行嗎?”
刑雲一下氣焰全無:“哦,行。”
一家之主的主人讓弄的,當然行。
牆上這些洞頗有歷史,早在刑雲認識薛贏雙之前便已存在。
但這些洞其實不是裝修的瑕疵,而是刑雲自己砸出來的。那時他脾氣差,火氣一上來,手裏有什麽就往牆上砸,久而久之這面牆硬是被他砸出了幾個坑。
一套豪宅存在一面破牆确實不倫不類,刑雲不是沒想找人處理。然而一下忙這一下忙那,這事便也一直耽擱着。
“你會補牆?”刑雲打量駱凡,明顯不信任現在的大學生。
駱凡微一點頭:“補過很多次,學長放心。”
刑雲原以為駱凡只會用點補牆膏抹抹,卻沒想到他竟是要自己調配水泥砂漿。
真的假的,演的吧……
“雙雙學長說洞是狗狗弄的,”駱凡突然問道,“你們養狗狗嗎?”
“哦,嗯……對,有狗,怎麽,不行嗎?”刑雲顧左右而言他,“你行不行啊,剛動完刀的人。我來吧,你告訴我比例。”
“這洞不大,水泥只需要一點,我來就行了……啊,謝謝。”駱凡見刑雲執意要接手,也只能道謝。
駱凡确認了水的比例,請刑雲攪拌,又道:“前兩天哥哥載我回醫院拆線,醫生說複原得很好,這都要多虧學長們。尤其是雙雙學長,要沒有他的營養餐,我肯定得多花不少時間康複。”
若是駱凡說“尤其刑雲學長如何如何”,刑雲只會覺得馬屁。然而在刑雲面前,駱凡特別誇的仍是薛贏雙,這簡直正中刑雲下懷。
“他就是會照顧人。”刑雲的臉上雖仍不帶什麽表情,語氣卻平和不少,“他們人呢?”
“他們幫忙把材料搬進來,又出門去了。”駱凡不好意思道,“所以我也沒做什麽,東西都是他們搬的。”
駱凡趁着刑雲拌水泥時,又把牆面的裂縫再次刮除、清理。刑雲見他動作老練,當下明白這小子不是演的,是真正幹過活的人。
駱凡正要開始補牆時,白謙易和薛贏雙也回家了。
白謙易一見駱凡和刑雲獨處,原本還擔心兩人尴尬,卻意外發現兩人相安無事。正好他們也不急于其他事情,三人便幹脆坐在沙發上圍觀駱凡幹活。
只見駱凡一手持油灰刀,一手持刮板,舀起水泥開始填補牆上的凹陷。
他沒有多餘的動作,每一下動作都恰BaN好到位,猶如一個胸有成竹的畫家,以油灰刀和刮板為畫筆,水泥為顏料,行雲流水地創作着。
薛贏雙:“前兩天學弟才問我這牆呢,我還以為至少也得等到開學,沒想到效率這麽高,今天就動工了。”
白謙易:“我弟就是這麽行動派,本來還沒拆線他就想動工了,我攔着他才勉強多歇兩天,簡直是閑不下來。”
白謙易話說得嫌棄,但語氣裏滿是自豪。
過去駱凡穿衣服不講究,那麽高的個子,硬是能穿出五五分的效果。然而今天他系着一條圍裙,身上穿着刑雲給的家居服,那家居服版型好,又合身,白謙易總算發現駱凡的身材比例極佳,從背後看去,那雙腿簡直驚人地長。
尤其他的動作太過幹淨俐落,明明只是抹牆,卻抹出了幾分潇灑來。
那是我弟,大家看清楚了!白謙易得意得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薛贏雙:“待會要刮膩子嗎?”
駱凡答道:“等水泥幹了才能刮膩子,刮膩子前也還得再打磨牆面。不過這些洞都不大,天氣也好,應該這兩天就能幹,注意通風就好。”
薛贏雙贊許道:“果然專業的就是不一樣。”
白謙易也好奇:“你們工地也幹這個活?我還以為你在工地負責搬磚。”
駱凡回道:“大學前的暑假做過裝修工作,現在那公司缺人手時,也偶爾會去打下手。”
“要是我當初也和你一樣就好了,那時我想到掙錢只想到進廠當廠弟,幹幾百年工資也就那回事。”薛贏雙嘆道,“你不一樣,你做的是技術活,學會了就是一門手藝,大家搶着要。果然學霸就是聰明,懂得怎麽選擇。”
薛贏雙高一時因父母欠債而不得已退學,連高中學歷都沒有,最後只能一邊在工廠工作,一邊參加自考,非常刻苦。
先前駱凡聽白謙易約略提過此事,他停下手上的動作,認真朝薛贏雙道:“每個人的境遇不同,當下能選擇的路也不同,有時候不是不會選擇,而是沒得選擇,你當時肯定已經盡力做到最好了。”
薛贏雙一征,繼而感謝地朝他笑了笑。
刑雲也沒想到駱凡會這麽說,聽完敵意又瞬間減了一百點。他問駱凡:“你說你裝修在哪家公司學的?”
駱凡報上公司名,刑雲又問駱凡暑假時的實習公司,聽完微一挑眉,若有所思地“哦”了聲。
駱凡手腳利落,沒一會角落的牆已被他補得平平整整,可以收工了。
薛贏雙見狀,起身道:“那我先去做飯,大家等會吃飯。”
客廳裏的衆人作鳥獸散,薛贏雙往廚房去了,刑雲原本想幫忙駱凡收拾,但見白謙易早他一步上前去,便轉向廚房。
今天駱凡的表現尚可,刑雲對他的提防減去不少,好感也上升到-9899的歷史新高。
然而正當他要離開客廳之際,就聽角落兩人的對話傳來。
白謙易:“你放着,我來收。”
駱凡:“哥哥今天開車很累了,我來就好。”
刑雲:“???”
不就開車出去買點材料買點菜嗎?說得白謙易不眠不休開了八小時長途貨車似的。
駱凡又道:“哥哥,你能幫我解圍裙嗎?我手勾不到。”
刑雲震驚回頭。
手,勾不到身後的結?
他知道自己在講什麽嗎?
等等,白謙易那副心疼的表情又是怎麽回事?
刑雲的提防再次拉到滿點。
數日後,客廳角落的水泥幹了,膩子刮好了,就連漆也重新上過了。牆面平整如昔,看不出它曾遭受多少摧殘。
同樣随着時間變化的,還有駱凡的傷。
當初開刀時白謙易堅持必須選擇價格較高的微創手術,因此駱凡的腹部沒有長長的切口,只留下三個小孔。他又恢複得好,因此除了近肚臍的一處,其他兩處的痕跡已經平淡不少。
眼看傷養得差不多,又即将開學,駱凡雖不想與哥哥分離,但也不敢再打擾,搬回學校去了。
駱凡一走,屋子又安靜了下來。
明明只是少了一個話也不怎麽多的駱凡,明明身邊還有薛贏雙和刑雲的陪伴,但熱鬧過後的寂寥感令白謙易非常難受。
得的越多,他越不肯失去。
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刑雲和薛贏雙出門上班後,偌大的屋子裏又只剩白謙易一人。
窗外藍天白雲,陽光普照。
白謙易躺在窗臺下的大片陰影裏,目光無神地盯着天花板看。
時間挪移,陽光悄悄爬上他的腳尖、踝,又占據了他的腿。
好熱……好想有人替他翻個身,白謙易不适地蹙眉。
可惜屋子裏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任何人能幫他,而他更不願挪動,只能猶如一個自殺的吸血鬼般,痛苦地曬着太陽。
直到一道光在他眼前閃了一下,他才反射地別過頭,又幹脆坐了起來。
那道光在地上落下一抹彩虹似七彩的光,他再躺下,那道彩虹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挪了挪,最後決定讓彩虹停在他的心間。
這是放在窗臺上的碎玻璃折射出的光。
那日他帶了碎玻璃回家,用的是駱凡用報紙給他折的紙袋子。前些日子駱凡在時,又用剩餘的水泥給他做了一個小盆盛那些玻璃。
小盆似船形,盆淺,碎玻璃堆成了一個小小的尖。淺灰的水泥裝着一盆碎玻璃,沒陽光時質樸而黯淡,然而光線一照,尤其是放在陽光下時,流光四溢,那淺淺的灰色小盆成了載着鑽石的船,确實可愛,白謙易非常喜歡。
可惜沒人能懂。
除了駱凡。
再熱鬧的宴席都有結束之時,觥籌交錯不過人生幻影,孤單寂寥方為真實,白謙易又一次明白了。
“白老師是不是有些難受?”晚飯時,薛贏雙注意到白謙易的話少了許多,“家裏确實冷清了不少。”
白謙易先是搖頭,再是點頭,坦白道:“不喜歡這種落差感。”
刑雲倒是氣定神閑,喝了一口湯,悠悠道:“有空就多找他來家裏玩,反正就像以前說的,這裏是你家,你要把他當那啥……‘弟弟’,那這也是他家。”
“謝了。”白謙易笑笑,拿着勺子攪了攪碗裏的湯,卻沒喝一口。來吧,長痛不如短痛,趁着現在難受,一口氣難受完。
白謙易道:“以後我來的時候,會找他一起。”
刑雲敏銳察覺,擡眼問:“什麽意思?”
“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白謙易下定決心,“過兩天我會搬走。”
“不要吧!”薛贏雙登時慘叫,“你要搬去哪?”
“我有家啊。”白謙易無奈地笑笑,“雙雙,我是有家的人,只是當初你們怕我孤單,才好心收留我。”
随即他又打起精神,露出标準的優雅微笑:“只是今天早上冥想的時候,整個宇宙都在告訴我,該回家啦。”
白謙易說好了要回家,另外兩人也攔不住。畢竟白謙易确實是有家的人,而且家也離得不遠,兩人總不能老是将他扣在這。
然而到了晚上,白謙易的房門被敲響,是薛贏雙來了。
薛贏雙抱着枕頭:“今晚想和少奶奶一起睡。”
白謙易拍拍床邊的空位:“上來。”
兩人蓋着一條被子擠在一起,就像同一窩裏相依為命,互相取暖的小獸。
“你來這刑雲沒意見?”
“我們兩個偶爾也會分開睡,人總不能老黏在一起……”薛贏雙說到這,自嘲地笑了笑,“話是這麽說,結果我和狗子也怕孤單,你一走,家裏肯定要更安靜了。”
“你們還有彼此呢。”白謙易伸手拍拍薛贏雙,“他會永遠陪着你。”
白謙易說完嘆了口氣,自我催眠似地道:“房子總得有人回去住,我爸媽說臺風天時家裏有點漏水,我也得找人去修一修。”
薛贏雙立刻道:“我去幫你修啊!”
白謙易哀嚎:“別再動搖我的意志力了,你們越照顧我,我只會越軟弱……”
薛贏雙忙抱着他一通亂揉:“好好好,不修不修!可你要常回來,不然記得到學校看我!”
白謙易簡直要哭了:“一定。”
搬家的日子決定好了,白謙易刻意将日子選在刑雲和薛贏雙最忙碌的那一天,為的就是不要兩人幫忙,以免分別時他又要難受。
他怕自己一說“再見”就要哭,搬家日還刻意起了個晚,一直到兩人都出門後才離開房間。
他必須維持形象,就算是離別,也要最優雅地走。
結果他一到廚房,看到薛贏雙給他備好一桌早餐,還是“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獨自在廚房裏哭得流鼻涕。
此時手機響,白謙易連忙吸吸鼻涕,強作鎮定地接起電話:“怎麽了?”
“哥哥,我在樓下。”
“什麽?”
“來幫哥哥搬家。”
“不要命了?”白謙易道,“剛動完手術的人搬什麽搬!回去!”
“哦……”駱凡委屈巴巴,又小聲道,“上去一下也不行嗎?”
“不行。”
“好吧,那我找個地方坐,樓下太陽好曬,我有點暈。哥哥,我走了。”
“……上來。”
餐桌前,白謙易邊吃早飯邊瞪駱凡,駱凡乖乖道:“待會我幫哥哥洗碗。”
白謙易冷冷一瞥:“你給我坐着。”
前兩天他和駱凡随口一提搬家的事,沒想到駱凡一直惦記在心上,竟然就這麽跑來幫忙。白謙易雖是氣他剛恢複好就想勞動,但心底卻又有點高興他來了。
說到底,有一個人陪着總是開心的。
最後還是由駱凡把碗洗了,白謙易收拾行李去了。
回國時他大部分的行李都運回家了,留在刑雲這裏的東西并不多。他原以為自己一個箱子便能收拾完,實際一看,卻發現萬萬不是這麽一回事。
東西怎麽這麽多啊!!!
衣服!!!鞋子!!!雜物!!!
還有這麽多的書!!!
白謙易頓時沒精力傷感,只覺得頭大,風風火火地開始收拾。
他不許駱凡搬重物,駱凡便自發在旁清潔,将他用過的桌子、櫃子一一擦過,偶爾幫他按個電梯、搬點小件。
兩人合作無間,鄰近中午,最後一箱行李已被白謙易放上車。
白謙易又一次上樓,此時次卧已恢複他初搬來時的樣子,空蕩冷清,仿佛他從未來過,也從未停留。
一想到這段美好的朋友同住時光真的就此結束,他短暫消退幾小時的傷感之情再一次湧出,要不是駱凡在一旁,他可能會坐下來哭一會。
“走得太匆忙,也忘了準備點什麽。”白謙易嘆了口氣。
“哥哥,這個!”駱凡變魔法似的從包裏掏出一盒巧克力還有一束花,“是要給你的喬遷禮,你看用不用得上。”
“花……就是花,糖是怕你搬家肚子餓。”駱凡笨拙地解釋,“哥哥你看留哪一件下來吧。”
那束花顯然不是花店的搭配,而是出自駱凡的手筆。
花束以藍色鳶尾花為基礎,中間夾了一朵白色鳶尾花,一旁還有幾枝赭紅野菊點綴,配色簡單,卻又高雅生動,正出自梵高的名畫《鳶尾花》。
駱凡實在太懂他,就連選的花都是他喜歡的。
白謙易又一次體會到駱凡的有趣,這人兼具浪漫與實用,簡直是詩人與工程師的左右互搏。
“這花很好,不如……”白謙易指着花,明顯感覺駱凡手一顫。他話鋒一轉,手一挪:“所以花帶走,糖留下。”
駱凡松了一口氣,白謙易忍不住笑:“把花給他們兩個,他們只會懷疑那能不能吃,還不如直接給他們留個能吃的。就這麽定了,走吧!”
停車場裏,白謙易正要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忽然突發奇想:“過來。”
駱凡像只聽話的大型犬般趕緊上前,白謙易一手倚着車門,眼神帶着笑意地問道:“上次說要開泥頭車創我,還記得嗎?”
駱凡瞬間站直:“……開玩笑的。”
“有駕照?”
“有。”
“行,車你開。”
“!”
“哥,我不行!”駱凡一下就慌了,白謙易的車他怎麽敢開?
“你不是才說自己今天什麽都沒做嗎?”白謙易若無其事道,“現在你的機會來了。”
“我沒開過這種車……”
“怕什麽,撞壞算我的。”白謙易繞到副駕駛位去,潇灑上車。
駱凡萬萬沒想到忽然得開車,被趕鴨子上架地逼入駕駛座,雙手不禁發抖。白謙易見他緊張,問道:“什麽時候學的車?常開?”
駱凡:“大一暑假實習時,公司讓學的,偶爾開……哥!”
白謙易:“聽話。”
不得不說,駱凡那把好嗓子頗能蠱惑人心,那聲“哥”叫得極其可憐,委屈巴巴的,聽得白謙易差點心軟。
但白謙易忍住了,朝他道:“你現在怕,無非就是沒經驗。你看你第一次上車時,連車門都不曉得怎麽開,現在不也會了?”
“試一次,你就知道這些看起來高大上的玩意不過是那麽一回事。”白謙易道,“做我弟的人,不能怯場。不要怕,我會給你兜底。”
白謙易如此一說,駱凡定心不少,手也不抖了。
事實證明,駱凡确實聰明,白謙易提醒了幾項要留意的事情後,接下來的路途他便沒有任何問題,甚至車技意外地好。
白謙易懶洋洋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心想這弟弟認得太劃算了。
駱凡非常優秀,就是少了那麽一點勇氣。但這不能怪駱凡,駱凡從小沒有父母的支持,自然做事缺乏底氣。現在有他這個哥哥在,他得成為弟弟的勇氣,讓弟弟勇敢放手去嘗試……
說到底,其實他自己想要的,無非也是有一個人能為他兜底,能讓他無後顧之憂地做出所有決定。
只是那個人在哪裏呢?迷路了嗎?能快點來嗎?他已經準備好,可以随時上崗少奶奶的職位了……快來吧!我要當少奶奶!
抵達老家,白謙易面對眼前的行李,內心尖叫。
小區鄰近A大,環境清幽,小區內清一色的四層樓花園洋房,一戶二層,家家戶戶門前種滿花草樹木,放眼望去一片綠意盎然。這樣的居住條件在A市十分難得,市區早已不見類似的小區。
然而這裏什麽都好,就是歷史悠久,房屋已建成數十年,難免老舊,更沒有電梯。
而白謙易家住在三、四樓。
日正當中,白謙易還沒開始搬東西,汗便悄悄地流。
早知道請搬家公司來了,少奶奶怎麽能幹這種事呢……
“不許搬!”白謙易轉頭罵身後偷偷搬東西的駱凡,“你不要命了!”
“這麽重的東西,你現在搬不動,讓哥哥來!”白謙易一卷袖子,充滿哥哥氣概地上前搬箱子。
但他才碰到箱子,心裏便暗叫不好。
竟然一不小心搬到最重的一箱!剛才這一箱他還是面目猙獰地趁着駱凡不注意時硬扛出來的,這下怎麽辦……沒事,白謙易,沉穩!
“哥哥,我來吧……”
“不,你搬不動……”
“哥哥……”
“我來……我可以……”
白謙易一下發力扛起箱子,同時人也雙腳離地。
白謙易:“?”
白謙易回頭,發現駱凡抓着他的腰,小心翼翼把他連人帶箱子舉了起來。
“哥哥,我好像……搬得動?”駱凡顯然沒預料到自己輕而易舉就把白謙易舉起來了,頓時欣喜若狂,“我搬得動!”
白謙易:“……”
他是希望駱凡膽子大一點,但不是希望這小子把膽子用來忤逆他。
現在就敢造反,以後這弟弟還不得爬到他頭上。
白謙易像只小寵物一樣被舉着,微微生無可戀。
最後白謙易為了重振兄綱,罵了駱凡一頓,并拒絕讓駱凡搭把手,拼死拼活地自己把行李全扛上樓。
其實他也不是真扛不動,就是天氣太熱,又忙了一早上,現在讓他再上上下下地爬樓梯,簡直是要他的命。
最後一箱書搬上樓時,白謙易已經腿軟了。但他知道,接下來才是地獄的開始。
“哈啾。”白謙易打了一個噴嚏。
房子太久沒人住,都落灰了,白謙易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想到之後還得打掃,頭也開始疼了。
“今天就先這樣吧。”白謙易直接宣布罷工,“歇一會,待會出去吃飯。”
相比只想癱着的白謙易,駱凡倒是非常興奮。
但他的興奮極為克制,只是在白謙易身邊轉了兩圈,要不是白謙易了解他,大概也猜不出他的情緒。
“興奮個什麽?”白謙易覺得好笑。
“第一次來哥哥家。”駱凡道,“能看到哥哥家,很開心。”
“傻子。”白謙易笑道。
這是哥哥成長的地方,駱凡怎麽能不激動?
相較于刑雲家的明亮現代風格,白家的裝修則明顯具有年代感,客廳以深色實木家具為主,四周牆壁做有到頂書櫃,地面亦是深色木地板。
若說刑雲家給人開闊通透之感,那麽白家就是厚重端莊,有着書香世家的嚴肅與沉穩。
這樣的風格與白謙易并不相同,但白謙易的某些特質也确實脫胎于此。
“這房子的年紀比我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