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一瞬間, 白謙易仍在懷疑自己究竟聽到了什麽,不禁又看了一眼手機。

男演員駱凡,代表作品《陶家》, 另參演《紅塵之上》、《打劫錄》。

……男演員?

眼前這個不敢多看人一眼的羞羞油漆狗?

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吧?

是不是待會還要說駱凡其實是個影帝?出道即影帝, 演藝圈天降紫薇星?

白謙易低頭再确認手機,這次連嘴也張開了。

行吧, 駱凡沒這麽誇張, 沒有出道即影帝,只不過是第一部 作品就拿下那一年某極具分量的電影獎的最佳新人。

十四歲時。

白謙易閉上嘴, 接着忍不住又張嘴, 瞠目結舌。

我在做夢嗎?

駱凡又開始倒玉米濃湯:“哥哥要喝玉米濃湯嗎?”

白謙易:“?”

“現在是喝玉米濃湯的時候嗎?”白謙易高聲道,随即注意到旁人的視線, 忙又壓低聲音, “你給我說清楚, 這是怎麽回事!”

“就是……”駱凡避開白謙易的視線, 語氣中有着羞怯, 又有着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小小欣喜, “我演的。”

“你?你怎麽不告訴我!”白謙易瞪大了眼睛。

“也不是什麽很值得說的事情,現在又不演了。”駱凡終于說出口, 內心松了一口氣。

此時簡短的訪談已經結束, 電影正式開播。

白謙易在觀影這件事上挺有道德,縱使此時他有千萬個問題想抓着駱凡問, 終究還是強壓下了好奇心,閉嘴看電影。

第一幕開始, 又是熟悉的春笙與熟悉的那個火車站。

秋風吹來, 銀幕上的春笙裹緊大衣, 而草皮上,白謙易和駱凡裹在同一條毯子裏,猶如寒風中相依為命的小貓小狗。

白謙易向來對電影很有耐心,但此時他頭一遭希望電影要是能快轉就好,他想看駱凡出場的畫面。

白謙易略感焦慮,只好吃駱凡烤的巧克力奶油小餅幹來緩解情緒。

那小餅幹烤得香香酥酥,奶味十足,還做成了貓咪造型……這小子到底哪來的時間啊?

白謙易在書店裏撿到駱凡的那一天,萬萬想不到這只流浪油漆狗會帶給他這麽多驚喜。

喜歡藝術,聰明,有擔當,乖巧,會拌水泥刮膩子,會做飯……現在還多了一個會演戲?

駱凡還有多少驚喜是他不知道的?

白謙易悄悄看向駱凡,卻發現駱凡也看向了他。

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又迅速分開。

白謙易尊重駱凡的忌諱,總是避免去看駱凡的臉。如今一看,他發現那雙藏在鏡片背後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只不知摘下眼鏡後又是如何。

這是他第一次看向駱凡的眼睛。

電影轉場,駱凡出現了。

白謙易的神經一下緊繃,專注地看向銀幕。

這就是駱凡的臉嗎……等等,這是什麽?

先前和薛贏雙刑雲一起看電影時,白謙易沒有特意去關注陶華的長相。現在他用心一看,才發現陶華的臉……好黑。

陶華雖然在陶家是最受寵的孩子,但陶家的窮困,也不講衛生,陶華實在像個小乞丐,頭發淩亂糾結不說,一張臉上就沒幾塊幹淨的地方。

白謙易努力辨認,好不容易才看出駱凡的樣子。

那是一個很清秀的小孩。

七年前的片子,那時駱凡約末十三、四歲的年紀,看起來年紀卻比實際還要小。他的一張臉只有巴掌大小,雙眼澄亮,就算臉上抹了灰,也遮掩不了那剪水雙眸的靈動。

平常就是這樣一雙眼睛望着我嗎?白謙易不禁想着。

劇情來到鄭遠描述的摔碗段落,戲裏陶華吵着要母親給她煮面,那面其實是春笙家鄉的特色面食,春笙只是随口一提,誰知陶華竟是惦記上了。

春笙對于家鄉食物的情感複雜,她既思鄉,又深感陶家人不配吃。

春笙哄着陶華,說是改日再私下做給他吃,固執的陶華卻偏偏要立刻吃上,不住哭鬧,鬧得其他陶家人發現動靜,一同怒斥春笙。

春笙逼不得已,只好耐着性子下廚。誰知面好了,陶華這小孩竟又開始耍性子。

“娘!”

銀幕上,陶華一跺腳,賭氣不吃飯。

他的聲音拗極了,背對着春笙,雙眼卻又悄悄朝春笙的方向望去,盡顯小孩的嬌蠻。

那時的駱凡還沒變聲,一把嗓子脆生生的。

駱凡成年後低沉的嗓音與陶華的嗓音南轅北轍,然而駱凡平常着急時喊的“哥”,卻又與陶華的這聲“娘”有着出奇相似的語調,又甜又惱。

平常駱凡就是用這麽可愛的神情來喊“哥”嗎?白謙易又想道。

面端上桌了。

上桌的那一刻,陶華一個轉身将碗從桌上揮了下去,面條和碎片登時灑了一地。

春笙又是心疼又是氣,險些動手打陶華。但就在伸手的瞬間,她驚覺自己竟染上了陶家人的粗魯習性,遂驚惶離開……

這段情節目的是凸顯春笙的孤立無援,以及她對自身改變的恐懼,陶華的戲份看似多,卻不過是一個推進劇情的配角。

然而,駱凡又将這配角演出了點不同來。

陶華将碗打碎的瞬間,那小表情分明得意無比。但當他發現春笙被他氣得眼角含淚時,他臉上的愧疚一閃而過。他的嘴張了張,似是想喊娘,最後卻因身旁爺爺奶奶對春笙的叫罵而停住了。

很細膩的微表情。

就是這個微表情,透露出陶華不只是個普通的熊孩子,為後續情感的轉變做了鋪墊。

白謙易又一次悄悄望向駱凡,駱凡靜靜看着眼前的幕布,仿佛電影裏的角色不是自己。

确實,若是不說,誰也無法聯想這兩個竟是同一人,白謙易也體會到鄭遠初見駱凡演戲時的震撼了。

故事不斷推進,銀幕裏,陶華在溪邊同夥伴玩耍,不遠處正在洗衣的春笙若有所思,對岸,意識到母親企圖離去的陶榮站在岸邊陰郁地看着春笙。

三人各立一方,互不相近。

陶華玩水玩得開心,不知母親與兄長間的暗潮洶湧。

溪水将他那張滿是塵泥的小臉洗幹淨了不少,更顯得他骨骼秀氣,看得白謙易心都軟了,恨不得能下去和他一起玩水。

任誰也猜不到那個秀氣的陶華長大後會成為這麽一個人高馬大的……油漆狗。

白謙易心中的疑惑不減反增,駱凡小時候分明生得不醜,為什麽卻老覺得自己難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白謙易很疑惑,所以吃芋泥肉松麻薯三明治。

駱凡把芋泥做得粉糯綿密,滿是甜蜜芋香,芋泥搭配上充滿嚼勁的奶味拉絲麻薯和鹹香酥脆的肉松,三者巧妙融合,形成和諧的味道。

怎麽這麽好吃?白謙易更疑惑了。

駱凡偷着白謙易,就見白謙易臉色凝重而專注地盯着三明治,似在思考什麽大事。

駱凡試探地把胖嘟嘟金槍魚塞到白謙易手裏,白謙易便下意識抱住金槍魚,下巴抵在金槍魚身上。

相處久了,駱凡發現白謙易有時候呆呆的,固執而認真。

就像現在,小白貓抱大胖魚,又笨又可愛。

白謙易尚不知自己在駱凡腦海中的形象變成如何,銀幕裏的陶華再次出現,白謙易便又将注意力放回電影中。

“陶華,快走!”市場裏,逃跑的春笙背上背着甜甜,手上牽着陶華,緊張地左顧右盼。然而陶華卻絲毫感覺不到緊張,沉迷于小販賣的玩具槍。

“娘,買給我!”

“快走,以後再買,陶華!”

白謙易低聲問駱凡:“你怎麽這麽熊?”

駱凡無辜道:“這又不是真的。”

白謙易:“我看不像演的,很真。”

“娘――”

陶家人發現逃跑的春笙,當衆毆打春笙。一旁的陶華吓傻了,幾下欲掙脫親戚的手沖向春笙,卻被牢牢抓住。

白謙易無心說話,揪心地望着那悲痛萬分的畫面。

第一次看《陶家》,白謙易看的是劇情。

第二次看《陶家》,白謙易看的是細節,駱凡塑造的陶華有太多細節能夠挖掘了。

陶華因受到驚吓而發起高燒,卻又強拖病體偷偷去看被關在柴房裏的春笙。

這一段的表現極為複雜,演員必須在生病的基礎上表現出恐懼、依戀和決心,缺一不可,既不能光顧着表現情感而顯得過于活力,又不能病得過于虛弱,弱化陶華的情感轉變。

如此繁雜的內容,駱凡卻精準演了出來。

他的步伐因恐懼而比尋常來得快,稍喘的氣息和額間的冷汗透露出他極力隐藏的虛弱。他撲向春笙懷裏,身體不住往春笙懷裏鑽,與春笙抱頭痛哭。

他擡頭時含淚的雙眼目光堅定,咬牙道:“娘,你一定要逃。”

這一片段一鏡到底,白謙易第一次看時哭個沒完,第二次看時仍淚流不止,同時被駱凡強大的表現力所震撼。

終于,又來到經典的上樹段落。

陶華頂着高熱爬樹,他的腳步虛浮,好幾次都滑下了樹。然而他的神情又是如此堅毅,盡管淚水未曾停過,他搖晃的小小身軀卻仍一步又一步地向上爬。

終于,他站在了樹上。他看着樹下,雙腳因懼高而發顫,一雙小手緊緊揪着樹皮。

他又看向遠方,稍張的嘴似是想喊娘,卻又咬住了唇,那聲“娘”在他的喉中融化成模糊而哀傷的哭音。

最後,他縱身而下--

操場上的哭聲此起彼落,這融成一片的哭聲,是觀衆給予陶華的無形掌聲。

白謙易抱着金槍魚哭得直抽氣,他心疼春笙,心疼陶華,更加心疼駱凡。

這小孩得吃多少苦,才能演出這麽苦的戲?

為什麽他不能早點遇上駱凡?他想替駱凡分擔辛苦,想讓駱凡少吃一點苦。

“哥哥,別哭。”駱凡的嗓音在耳邊輕聲響起。

白謙易看向駱凡,忍着不哭,然而忍了又忍,根本忍不住,最後“哇”的撲向駱凡,緊緊抱住他。

駱凡先是一愣,片刻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白謙易的背。

他原只是想讓白謙易看看《陶家》,白謙易喜歡這電影也好,不喜歡也罷,他不過想讓白謙易看見曾經的他。

誰知白謙易不僅認出他來,還喜歡他的表演,甚至因為他的表演而流淚。

白謙易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衣服,再如炙鐵般烙印在他的肩上。

駱凡的指尖不由得微微顫抖。

……是我讓哥哥哭了。

哥哥被我弄哭了。

他心疼白謙易的淚,卻也因那滾燙的淚水,就連靈魂也随之戰栗。

他怕白謙易哭,又喜歡白謙易哭,更喜歡白謙易為他而哭。

他的心思很壞。

《陶家》播畢,短暫的中場休息後又是下一部電影,電影将一路播到深夜。

不少人是沖着鄭遠來的,因此中場休息時,已有好一群人起身離場。

第二天是周日,白謙易原本打算看他個爽。誰知短時間內受到太多沖擊,白謙易實在無心再看,便跟着衆人一同離開操場。

夜晚九點半,A大校園裏學生們在夜色中返回宿舍。

白謙易仍沉浸在電影的餘韻及得知駱凡身份的訝異之中,久久無法釋懷。駱凡跟在他身邊,兩人一路無話。

駱凡見白謙易保持沉默,慢了半拍地開始焦慮。

……哥哥為什麽不說話了?

……哥哥難過了?生氣了?是不是氣他什麽都沒說?

駱凡張開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麽,他見白謙易忽然停下腳步,忙也跟着停下。

他看着白謙易,就見白謙易也回頭看着他。

白謙易不曉得駱凡的心思,他見駱凡又是提又是背,身上到處是兩人的行李,不住想:駱凡本該是萬衆矚目的明星,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是不是那時候傷得很重?

白謙易想到這裏,又是一陣心疼。

不能再哭了,今晚哭得太多,實在太丢人……白謙易打住思緒,深吸一口氣,平穩自己的呼吸。

他轉移注意力,以下巴稍稍示意一旁的校慶活動宣傳看板:“你們校慶不是還有很多活動嗎,怎麽不找我來?這園游會看起來還挺有趣。”

駱凡一愣,随即答道:“哥哥很忙,我不敢……”

白謙易的嗓音仍帶着些微的哭腔,卻溫柔地笑着:“哪有什麽敢不敢?想要就和哥哥撒個嬌,你哥什麽時間擠不出來給你?”

另一頭,王薇快步離開操場。

方才她聽到鄭遠的話,不禁有個天馬行空的想法。

--當年那個駱凡,會不會就是土木工程系的那個駱凡?

她從小到大看《陶家》看了無數遍,總夢想自己的戲裏也有這些厲害的演員。

倘若真是那個駱凡,她三跪九叩也要把人請來劇組。

她想找駱凡問個明白,卻發現駱凡先行一步。

她沿路找了一會,總算在校門口不遠處看到那個高個子。

她正想上前去,卻見駱凡正和一個俊秀的男子在說話。

王薇喝過白謙易的果茶,也聽駱凡的室友許家全提過白謙易去寝室的事情。她登時停下腳步,好奇地望着兩人。

這就是駱凡的哥哥?

果然和駱凡的形象差距好大。

不遠處,駱凡的聲音傳來。

“我又不懂怎麽撒嬌。”駱凡的語調滿是苦惱,“哥哥這麽忙,我不想勉強哥哥去什麽園游會。那都是小孩才喜歡的東西,我才不想去……就算想去,我也能自己一個人去。能和哥哥一起看電影,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敢再胡思亂想。”

王薇無語:…………

她是瞎了還是聾了?

眼前這個說自己不懂撒嬌卻又滿嘴撒嬌的人,真是那個向來沉默寡言,對誰都冷冷淡淡的土木系學弟?

她沒認錯人?

她擡起腳,想再上前一步,但在踏出去時,又收了回來。最後她笑了笑,轉身走了。

是那個“駱凡”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就眼前這駱凡,有什麽戲演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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