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晚做了個夢,夢到十五歲的時光。
夢裏他肩上坐着個熊孩子,哭得稀裏嘩啦,鼻涕遙看瀑布挂前川,眼淚飛流直下三千尺,啪嗒啪嗒一點不漏全部砸在唐晚頭上。
唐晚頭皮發麻,只好說:“瓜娃子你怕個錘子,二天還有人惹到你,老子幫你弄死。”
他那時候見天裏學的都是怎樣殺人,其他的,唐晚嘛事兒都不會。
況且下頭的師弟們皮得很,隔三差五的捅個不大不小的簍子。
唐晚這個大師兄,要學驚羽訣,又要苦練天羅詭道,還要幫他們擦屁股收拾,天天疲于奔命。
哪個師弟若要敢到他面前哭一哭,唐晚必定二話不說,先往死裏胖揍一頓再來跟他談談人生。
但偏偏裴暮不行。
于是只懂殺人和只想揍人的唐晚,絞盡腦汁終于憋出這一句他所能想到的最貼心的安慰。
可惜那會兒,唐晚不會說官話,滿嘴的方言,也不知道裴暮聽懂沒有。
不過管他聽懂沒聽懂,反正唐晚就這麽暗戳戳地實踐了那句話十來年。
唐門弟子大多從事兩件勾當。
一乃殺手,二乃影衛。
唐門弟子多如劍,能守亦能攻。
但是只有唐晚是例外,他只接殺人的單子。
很多人以為唐晚只愛殺人,其實不然,唐晚也當影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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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只當一個人的影衛。
那便是裴暮。
裴暮生在行醫世家,卻因行善而慘遭滅門。
他父親曾對唐懷禮有贈藥之恩,唐懷禮獲知消息時趕到裴家,卻只救出了被裴家藏在水缸裏的小兒子裴暮,并将他帶到了唐家堡。
唐懷禮沒有那麽多時間帶小孩,便将他給了唐晚:
沒将裴暮帶好,別想學什麽驚羽天羅了;帶好了,送你一把孔雀羽。
唐晚為了那把孔雀羽,簡直是摩拳擦掌卯足了勁,結果看到裴暮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傻太天真。
那時候裴暮才七八歲,見過血光之災的孩子整天整天的只敢蜷縮在狹窄的牆角陰影裏,不說話也不笑。
唐晚第一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裴暮撈出來吃飯時,差點沒被他抓得破了相。
第二天唐晚一錯眼,他又縮到牆角去。
這回唐晚學乖了,曉得戴上面具才去撈這熊孩子。
為了唐懷禮承諾的孔雀羽,唐晚簡直施展了渾身解數去逗裴暮。
好幾個師弟的機關小豬都讓唐晚搶了去給裴暮玩,鬧得那段時間大家都只敢将機關小豬放在屋子裏,免得路遇大師兄,叫他搶走借花獻佛給那姓裴的熊孩子拆成一堆零件。
後來搶不到機關小豬的唐晚,在竹林裏抱了一只滾滾給裴暮。
裴暮抱着小熊貓,才慢慢敢離開牆角。
那段日子唐晚跟裴暮同起同卧,每天早晨一睜眼,總能看到自己胸口趴着裴暮,肚子上壓着滾滾。
那個難受勁,誰試誰知道。
草!這他媽是睡覺嗎?!
唐晚心想,老子分明表演了一晚上胸口碎大石啊!
就這麽折騰了兩個月。
有一天,唐晚讓裴暮騎在自己肩上玩兒時,從來不說話的裴暮忽然哇一聲哭起來。
“瓜娃子怕個錘子,二天還有人惹到你,老子幫你弄死。”唐晚說。
從那天開始,裴暮漸漸開口說話了。
可是沒等他說話利索起來,唐懷禮便讓唐晚将裴暮送到萬花谷。
等唐晚獨自回到唐家堡,唐懷禮便給了唐晚一把人人豔羨的孔雀羽。
故事到這裏,本應該就結束了,從此裴暮與唐晚,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但是唐晚沒有。
十五歲的唐晚心還沒硬透。他第一次出任務殺了人後,看着手裏的孔雀羽,就想起了那個因為血光之災而深受創傷的孩子。
不知道他說話利索了沒有。
不知道有人欺負他沒有。
不知道他夜裏還作噩夢沒有。
樁樁件件都讓唐晚抓肝撓肺。
于是回唐家堡的路上,唐晚便繞路到了萬花谷,悄悄躲在花海看裴暮。
裴暮雖然拜在孫思邈門下,但是萬花弟子六藝都要學。
唐晚找到裴暮時,裴暮剛從蘇雨鸾那兒回來,他抱着琴,在晴晝海的石頭上練習新學的曲子。
穿着半夏套的小萬花笨拙地叮叮咚咚撥弦。
晴晝花海有微風拂過,帶來陣陣花香,年輕的殺手隐在旁邊大樹的枝桠裏,聽着不成調子的琴音,心裏卻一洗首次殺人的煩躁。
唐晚抱着千機匣,在層層疊疊的枝葉裏靠着樹幹,于午後的暖陽中睡着了。
後來,唐晚便常常來萬花谷悄悄看裴暮。
這麽一看,便看了十來年。
唐晚是個一諾千金的人。
答應了要殺的人,必定提頭來複命。
說了“二天還有人惹到你,老子幫你弄死”,就得了空便來守着他。
花海趴過,樹上蹲過,屋頂伏過,石頭後躲過,萬花谷裏就沒有唐晚不熟悉的旮旯。
揍過欺負裴暮的師兄,收拾過水月宮裏想襲擊裴暮的司徒弟子,修理過阿甘,幫他掖過蹬開的被子,這些背地裏能幫裴暮幹了的事情,唐晚一幹就是十年。
這十年裏,唐晚看着裴暮身形漸漸抽高,五官從原來的圓臉兒長開了,氣質越來越從容優雅,離經行針準确精妙,花間運筆鳳舞游龍。
再看不出一丁點在唐家堡時怯怯懦懦的樣子。
他在暗處守着裴暮長大。
十萬金殺手,二十四孝影衛,唐晚也。
唐晚睜開眼睛的時候,裴暮正坐在床邊給他施針。
“別動,我不會害你的,傷你的利器帶了毒,我正幫你拔毒。”裴暮看到他醒了,輕聲說。
裴暮墨色的柔順長發挽在耳後,光潔的額頭上帶着精致的額飾,正垂眸看着唐晚腹部的傷口。
唐晚看到搖曳的燭火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
裴暮神色從容平和,看了讓人不自覺安心。
醫者父母心,唐晚這些年時時在暗處看到他用這樣的表情為人療傷解毒。
唐晚昏迷了大半天,腦子不清醒,這才暈乎乎的想起,他熟知裴暮的一切,裴暮卻以為他是陌生人。
開始唐晚是不好意思叫裴暮知曉自己在暗處守着他。
“我為醫者,須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側隐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
“我願随師父行醫,濟世蒼生。”
裴暮起這誓言時,唐晚就躲在樹上。
彼時他手裏還拎着一個包袱,包袱裏是一顆人頭。
他那天後就徹底打消了在裴暮面前現身的念頭。
有時候,唐晚是個孬種,并且一孬十餘年,孬得一點折扣不打。
最在意什麽,便最懼怕什麽。
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也逃不開人之常情。
“你們萬花弟子,都随便救人?老子可不是什麽好鳥。”唐晚啞着聲音說。
每個門派都有些龌龊事情。
在唐門這,弟子有時候做了些不可見光的任務,為了隐藏行蹤,無所不用其極的有之,恩将仇報的也有之。
作為唐門弟子,這些事情唐晚最清楚。如果救他的不是裴暮,現在被人追殺的情況下,他也是不吝于考慮下滅口的龌龊事兒的。
于是,唐晚開始認真思索,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麽叫剛出谷的裴暮了解了解什麽叫作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裴暮聽了這話似乎并不在意,依舊低着頭幫他施針,随口答道:“我知道,你是那個唐十七。”
唐晚問他:“沒錯,我便是唐十七,你不怕我?”
“怕。”裴暮說:“但是看到別人在我面前死了,比殺了我還難受。”
唐晚心想,這大概是小時候的陰影?
裴暮又說:“況且,你是唐門的人,我更不能任你死了。”
“這話怎麽說?”唐晚不由得問。
“我小時候家裏遭逢大變,是唐家堡的唐懷禮前輩将我救出來。後來我在唐家堡住了大半年的時間……那段日子很愉快。因此我看到唐門弟子,便感覺十分親切。”
裴暮輕聲說着,手上一針紮下去,正紮中要命的穴位,痛得唐晚一哆嗦,心都縮起來了。
草,嘴裏的話跟手上的力道好像風格不統一啊?
唐晚覺得,自己和裴暮的記憶,肯定有一個出了差錯。
他記得裴暮在唐家堡過得那叫一個凄慘。
先別提剛開始裴暮到唐家堡那是個什麽慘樣兒,單是唐家堡的飯菜,就能把裴暮折騰得上吐下瀉。
蜀中唐家好吃辣,裴暮生在江南水鄉,好吃甜。
那會兒唐晚不曉得,第一頓飯讓他吃了下去,當晚裴暮就給辣得拉肚子拉了一晚上。
拉得面有菜色,簡直慘不忍睹。
大廚房的飯菜,裴暮吃幾天,拉幾天。
後來唐晚沒辦法,給裴暮開了小竈,自己撸袖子做飯。
做出來的東西,跟好吃那是有十萬八千裏的差距,但至少不辣,吃不壞裴暮肚子。
類似的小事林林總總,起碼在唐晚這邊看來,實在離愉快的程度有點兒八輩子打不着一竿。
裴暮施針完畢,将太素九針從唐晚身體裏拔出來,“你這毒拔光要施三次針,第二次得在你傷口好了八成後,第三次是傷口完全痊愈。委屈你在我這兒過一段日子了。”
“當然,我也不白救你。”頓了一頓,裴暮說。
“哦?”唐晚好奇的轉頭,自裴暮行醫這幾年,唐晚是第一次聽到他要跟病患提要求的:“想老子幹嘛,說。”
裴暮伸手指了指牆角:“我的阿甘壞了,你養傷這些日子便幫我修好它罷。”
唐晚順着他的手指一看,頓時崩潰。
他姥姥個腿兒,那不是一堆破銅爛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