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馴服

收到蘇容的短信時，Rita正在尹奚的辦公室。

早在兩天前，她就知道那個綜藝的事，讓黎商去是公司的決定，那個策劃爾雅親自點名，尹總首肯，她同不同意，都無法改變什麽。

但是在黎商那裏，這筆賬是一定記在她頭上。她不止是他的經紀人，還一直是他和百裏傳媒之間的媒介，黎商這人是個暴君，只有他無法無天的份，別人稍微觸犯他一點，他就一定要報複回來。他的報複也像個聰明的暴君，計後果，但是從不計得失，連猶豫也沒有過。倒像是他的人生中有一部分預算是專為報複而準備的，不在乎自己的損失，一定要對方也嘗到代價才行。

之前對陸赫就是最好的範本。

其實他們這些流量，在電影圈那些有話語權的大導演面前幾乎可以說是卑微的，估計陸赫都懵了，因為從來沒被反擊過。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黎商幾乎失去了以後所有和陸赫再合作的機會，但以後別的導演想遛黎商之前，也要先掂量掂量這後果。

Rita背地裏罵歸罵，但心裏也是有點佩服黎商的。

這圈子是個叢林社會，各有各的生存方式，黎商的強硬也不失為一種策略。但是人本來就是擅長給自己找理由的動物，嘴裏說得尊嚴比天大，其實真要付出代價時誰不肉痛，找找理由，也就和氣生財了。黎商的特別之處，就在于他骨子裏就有這種不惜代價的決絕。Rita一度懷疑他有自毀傾向，好在細心觀察了一會兒，發現他壓根不是什麽清流，一樣喜歡跑車，喜歡豪宅，只要不踩到他逆鱗，一切好說，大家一起賺錢，皆大歡喜。

她像個馴獸員，游走于刀尖上。這圈子裏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黎商的性格了，正因為了解，所以她沒法回去，只能在這和尹奚磨。

“尹總，你總得給點甜頭吧，不然我真沒法回去交差。”

尹奚頭也不擡地看着文件，問她：“你要跟誰交差？”

這話可謂正中Rita痛處，經紀人跟藝人交差，說出去确實有點氣短。但她向來身段軟，也只僵了一下，又笑了笑，道：“黎商一放假就往海邊跑，他有個習慣，不喜歡住酒店，喜歡買房子，常去的城市基本都有一套。尹總猜猜，他唯獨在哪座城市沒有房子？”

“哪裏？”

“洛杉矶。”Rita看着尹奚眼睛道：“他和他母親的關系一直是這樣，尹總還不知道吧。”

嚴格說來，那是他的家，也是他長大的城市，但他連一天也不願意在那停留。母子關系到了這地步，Rita實在沒辦法輕易說出“不如你們一起上個綜藝”這句話來。

尹奚擡起頭來，Rita跟了他快二十年，早知道他從來都是這表情，平靜溫和，不帶一點情緒。

“你想要什麽？”

“樂子佼新電影的男主。”Rita在他拒絕之前亮出底牌：“我知道那是女主戲，男主戲份不多，不過是個意象而已。”

如果要在國內導演裏評誰電影拍得最好，肯定是評不出來的，但要是評誰文藝片拍得最好，樂子佼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當年陸赫剛轉型，一年兩部商業片，獎項顆粒無收，票房一騎絕塵，去電影頒獎禮頒獎，被港媒記者當面問：“陸導有沒有考慮自己放棄文藝片會對國內的電影業造成損失呢？”

陸赫回得巧妙：“怕什麽，國內還有樂子佼呢。”

樂子佼的文藝片出名的好，也是出名的拍得慢，當年為了一個吸煙鏡頭，讓周子翔連拍一百四十七遍，至今傳為美談。再平淡無奇的演員到了他手上，也能大放光彩。許多有劣跡的藝人都是在他手上翻紅，一部作品吃一輩子。

尹奚把樂子佼藏得太好，Rita根本沒機會施展手腕，雖然一個公司，也只能這樣要角色。

尹奚的回答也很簡單：“不行。”

“給了誰了？”Rita見他不回答，幹脆猜起來：“齊楚年紀不對，夏铮太年輕……”

“是個不出名的演員。”尹奚淡淡道：“你不認識，叫檀華。”

“名字不錯。”Rita聲音平靜。

尹奚看她的眼神一瞬間非常複雜，然後才道：“他五年前入圍過柏林電影節。”

原來是另一個陣營的——尹奚手上的人清晰分為兩類，一類是黎商這種，一類是樂子佼這種，泾渭分明，前者是生意，後者是放在桃花源裏保護的親兒子。

“那就是沒得談了？”她看尹奚眼神：“男二也沒有？”

“沒有。”

Rita掏出煙來點上了，她夾着煙的手指尖在細微地發着抖。

“為什麽？”

“男二和黎商不合，外形更不……”

“為什麽這樣對黎商？”

尹奚抿了抿唇。

“我給黎商的酬勞和市場價一樣，這即是公司安排的工作，對他的個人形象也有幫助，他足夠專業的話，應該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

Rita盯着他的眼睛。

“尹總，你心裏是有一把尺子嗎？每個藝人到了你這裏，你一看，哦，這個是給我賺錢的，就扔給Rita吧，像充軍發配一樣，資源永遠是給你的親兒子的，我們只配撿些剩的。哪怕你從電影廠路邊撿來一個幾年沒戲拍的演員，都比黎商的優先級要高。”

尹奚放下了手中的文件。

“你說得黎商這樣可憐，剛剛還說黎商不肯在LA買房子就是慘，那你知道檀華有幾套房子？他畢業五年，現在還租在城中村裏呢。”

“又來了！他們不是不想賺錢，是賺不到錢，你以為真有機會賺大錢他們會不來？不過是沽名釣譽，自認清高。”Rita語出誅心。

尹奚的眼神暗了暗。

“就算他是裝的，又礙着你和黎商什麽了呢？”他平靜反問：“檀華想演電影，我給他演電影。黎商想賺錢，我給他機會賺錢，你們工作室的分成比例在業內數一數二的高，這兩年全公司的商業資源你們想要就拿，我皺過眉頭？”

“哦，所以我們就沒資格演電影，只能當印鈔機是嗎？”

“黎商要是不願意賺錢了，随時來跟我說，只要他親口對我說想轉型當演技派，我立刻就立項幫他籌備文藝電影。做人不能什麽都想要，又要賺錢，又要好電影鍍金，好電影都給黎商鍍金了，檀華他們怎麽活？”

Rita被噎得臉色蒼白。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跟黎商的感情還沒有好到你替他抱不平的程度。你不過是潛意識裏不想跟他起沖突，總想拿點什麽補償才好回去面對他。經紀人和藝人有時候像野獸和馴獸員，要麽馴服他，要麽被吞噬。你以前是個很專業的經紀人，不要讓我失望。”

尹奚又低下頭去看他的文件，這是逐客的意思，Rita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站了一會兒。

“我和黎商一樣，永遠是那個賺錢的人，對嗎？”

尹奚連眼睛也沒擡。

“有個紀錄片，跑非洲追溯蒙古人種祖先遷徙路線的，拿金熊獎沒問題，途徑埃博拉疫區，一個月不能洗澡，你要去嗎？”他根本不用等Rita回答，就淡淡道：“不要再在黎商身上投射你的委屈了，也不要自憐自艾了，你沒你想的那麽文藝，不過是覺得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你的包也不比黎商的房子少。我等會還要開個視頻會議，你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謝謝。”

有一瞬間，Rita很想問他：“你這樣對我，不是因為那個叫爾雅的新人做起綜藝來有替代我的潛力嗎？”

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那這個綜藝要給我來導。”

“好。”

尹奚沒說謊，公司所有商業資源，只要黎商要，他都給。不管是不是會讓某個用三天時間寫出上百頁節目策劃案的新人心碎。

Rita應該是要笑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有點笑不出來，她拿出手機看了看，是蘇容發來的新信息。

怪不得尹總那麽喜歡養那些除了一身硬骨頭毫無作用，一分錢也賺不了還要倒賠進去的人。

他們有時候很可笑，因為你知道現實遲早會讓他們跪地求饒。但偶爾，你也會有一點希冀，希望他們能夠堅持得久一點，再久一點，這樣你也可以相信點什麽。

蘇容發了辭職短信後，本來想好好睡兩天的，結果裴隐一個電話把他叫了過去。

裴隐正在化一個綜藝節目，選秀，上百個年輕的男孩子，穿着白色衣服，胸前貼着顯眼的名牌，像流水線上出來的商品。說是他化，其實海選大部分人是他的徒弟們在化，他在旁邊抱着手看。這有點像個大型的考試，徒弟得根據每個人不同的長相配合發型和妝。小徒弟們基本功紮實，但審美還要練，化着化着就有人天馬行空起來，裴隐也不說什麽，直接順手一把化妝刷砸過去，柔軟的松鼠毛散粉刷在小徒弟頭頂彈了一下，直接栽進了選手懷裏，倒把選手吓了一跳，以為是自己不該玩手機，連忙讨好地朝他笑笑。

正無聊，蘇容到了，整個人蔫蔫的。裴隐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又挨了欺負了，也懶得問，搓了搓他的頭，叫他精神點。

蘇容“唔”了一聲，問他：“叫我來幹嘛？”

裴隐沒回答，踹了一邊化妝的徒弟一腳，道：“去把那套衣服拿來。”

他們拿衣服給蘇容穿是常事，其實每件衣服都有自己的氣質，易霑多穿Armani，裴隐天生就适合迷醉又帶着點華麗的古着風格，蘇容則常被他們打扮成個小少爺，他臉小，線條幹淨，最适合包得嚴嚴實實。蘇容也習慣了，懶得反抗，乖乖換了衣服，裴隐又給他抓了抓頭發，還要上手碰臉，他躲開了。

“別搞，回去還要卸。”

“真是懶得出奇。”

“你不是一樣，有時間搞我不如給自己化個眉毛。”

蘇容發色淡，裴隐卻是過于柔軟，頭發多還不明顯，眉毛就有點過于中性了，兩人常互相嘲諷腎虛，裴隐笑他發育未全，他笑裴隐妖氣沖天。

兩人正鬥嘴，化妝流水線又完成了十來個，正新坐下一輪，裴隐忽然輕輕踹了蘇容一下：“你去化那個。”

看起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應該是簽約了要捧的，抱着把吉他，旁邊有攝像機在拍。

“幹嘛，你叫我來是當苦力的啊？”

“少廢話，叫你去就去。”

蘇容脾氣還是好，乖乖去了，他連化妝箱都沒帶，順手把裴隐的拎了過去，懶洋洋地往桌面上一擺，鋪起臺來。

“吉他拿開。”他沒什麽好聲氣：“臉洗了沒有。”

少年大概沒被人這樣兇過，乖乖把吉他遞給了編導，很寶貝的樣子，正側着臉交代讓放回琴盒裏去，這邊蘇容伸手捏住他兩邊額角，像畫素描的人擺靜物一樣把他的臉扭過來，正對着鏡子。

是非常端正的一張臉，這個年紀的長相最适合出道，因為輪廓已經初成，不再會長殘。但又帶着點清新的少年感，十分銳利抓人。

看到他的第一眼，蘇容就明白裴隐為什麽要叫自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