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瓊林

冬去春來,梨花落如雪,嫩草細如茵。

因春闱盛事,天下文人仕子齊聚帝都,簪杏花,赴雅集,攜手踏青,曲水流觞。杏榜一放,榜上有名的皆是天子門生,打馬街上過,滿樓紅袖招。再有殿試,天子親臨,廷對策問之後,就有小宦官将瓊林宴的帖子敲鑼打鼓送到仕子手上。

宴席當日早晨下着小雨,岳奔雲起床時窗戶洞開,細雨斜斜飄進來,帶進來幾朵雪似的梨花瓣。洞開的窗戶底下擺着一支開得正盛的牡丹,重瓣疊蕊,猶帶露珠。

岳奔雲彎腰将牡丹撿起來,随手擺在案上,他心知這是檀六送來的。

那日兩人月夜一會,隔日岳奔雲醒來,殘羹冷菜依舊好好地在桌上放着,床底下的小銅箱子也紋絲未動。他回想着兩人的對答,頗有些交淺言深的意味。

今晚擺宴瓊林苑,他是要伴駕的,天子出行,禁軍需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他倒要看看,檀六這下還有什麽手段,能取狀元鬓邊牡丹。

瓊林苑亭臺精致,花草秀美,苑內有金明池,錦石纏道,寶砌池塘,柳鎖虹橋,花萦鳳舸。

肅王并未回封地永州,陪坐在聖人身側。他剛過而立之年,面目與聖人有六分相似,着绀色蟒袍,上有江牙海水,四爪坐龍,氣度不凡。

聖人當場點出一甲頭名三位,三人頂着衆人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出列,汪大監捧着紅木錯金托盤上前來,上有牡丹、芍藥、月季各一朵。

岳奔雲披甲侍立,目光緊緊盯着盛花的托盤,手按在腰側佩劍上,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聖人和肅王攜手上前,還有本榜主考,分別給三人簪花。

新科狀元沈珩恰好是永州人士,身量不高,但眉目疏朗行止有度,謝過聖恩之後跪拜肅王,伏跪許久之後才擡頭起身,激動之色溢于言表,眼眶含淚。傳言肅王在永州有文名,在文人仕子中的名聲頗高,有仕子尊其為“老師”,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見狀,座下立馬就有官員竊竊私語起來。

聖人面色不改,含笑看着,出言嘉勉衆人,然後就開宴了。衆人觥籌交錯,更有仕子當場互相聯起詩來,一派和樂,不見任何不妥。

岳奔雲目光追随着沈珩鬓邊那朵碩大的牡丹花,但凡有人上前敬酒,他都暗暗緊張一番,這樣子幾輪下來,他後背沁汗,眉頭緊鎖。

大半個時辰過去,衆人皆酒足飯飽,有人提議,要賞玩瓊林苑夜景。聖人拊掌稱好,就要起駕而去,浩浩蕩蕩一群人跟在天子身後,去欣賞這平日輕易不開放的皇家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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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此時,靳寬來了,披甲佩刀。他走到岳奔雲身旁,附耳道:“金明池西邊好像有異動。”

“是什麽事?”

“不清楚,但那頭有喧嘩驚叫聲。”

岳奔雲心中一緊,不知是該去看看還是留在這裏警戒才好。正在他左右為難之時,聖人側頭看過來,問:“何事?”

他忙上前輕聲告知,聖人手一揮:“你去看看。”

岳奔雲示意靳寬留下護衛,領旨而去。

瓊林苑曾在先帝在位時大肆翻修重建過,仿江南園林而設,疊石理水,花木衆多,開闊處有金明池,遍植蓮荷,精巧處一步一景,廊腰缦回,碧瓦飛甍。

今夜設宴,所以金明池畔十步一燈,亮如白晝。

等岳奔雲帶着幾個人到了金明池西岸時,果然見那邊已有好幾個禁軍立着,他快步上前一看,原來只是一個宴酣耳熱的官員,興起賞玩亭苑,錯腳落水了,當下就被救上來了。

岳奔雲急急吩咐了幾句就要往回,忽而聽到東邊隐約傳來陣陣驚呼,正是禦駕所在之地。

待岳奔雲率人趕回時,一隊禁軍簇擁着天子在水閣之內,其餘官員皆三五成堆,緘口不言,獨不見肅王。

岳奔雲排開衆人,三步并作兩步踏入水閣,正要開口詢問,靳寬也緊跟在後,似是體力不支,單膝跪下,禀道:“臣無能,被刺客所傷,刺客逃逸,他身上有傷,定不能硬闖,必然躲還藏在園子裏。”

聖人勃然大怒,手拍幾案,少有的疾言厲色:“傳令禁軍,搜檢瓊林苑,務必将行刺肅王的賊人找出。”

岳奔雲大聲應是,讓靳寬從旁休息包紮傷口,寶劍出鞘,領了一隊人魚貫而去,衆人皆寂,一時只聞甲胄摩擦之聲。

他眼尖地發現,新科狀元沈珩并不在衆人當中。

瓊林苑亭臺樓閣衆多,重檐勾疊,岳奔雲領着人,四散開來,細細搜查。

金明池北岸是一個套一個,一個挨一個的小巧庭院,供皇家宴息避暑賞玩,因今日擺宴,裏頭并不開放,寂寂無人,只聽得見蟲鳴聲。假山石九曲廊,似乎每一個角落都能藏人。

岳奔雲率先進入,提着燈籠一處處地看。

忽而,聽見了石子落水的“撲通”一聲。

岳奔雲倏然回頭,靈巧地翻窗出去。窗外是一方小巧的洗硯池,幾個一人多高的太湖石堆疊在池邊,怪石嶙峋,立在黑夜之中。

他看見山石後有一片衣角忽然閃過,扔下燈籠便追過去。

石頭背面有山洞,洞內黑漆漆的,不知有沒有人。岳奔雲執劍,試探性地往前一步。

洞內忽然伸出一雙手來,将他拉入,岳奔雲反應不及,洞內的黑暗迎面撞來,他執劍的手被人死死抓住,那人用了狠勁把他的手往上一折,岳奔雲吃痛地放開手,劍應聲而落。他腳下踉跄,還未來得及重新站穩,便被人壓制在假山石壁上。有刀刃抵在喉嚨上,讓他動彈不得。

一雙手捂在他的嘴巴上,手上有濃重的血腥氣傳來。等岳奔雲漸漸适應了洞中的黑暗,逐漸看清了眼前人的輪廓。

“刀劍無眼,岳大人稍安。”

這把聲音明明是新科狀元沈珩,鬓邊還簪着牡丹,但這身量卻比沈珩高出不少,他是——

“檀六!”岳奔雲狠狠地叫他的名字。

“岳大人別來無恙。”

“沈珩何在?”

“暈倒在家裏的床底下了,我把他赴宴的衣服扒了,也不知他會否着涼。”

“你!”

岳奔雲只猜想他會不會喬裝成侍衛宮娥混進來,萬沒想到他會直接扮成沈珩本人,那他取鬓邊牡丹,直如探囊取物了。但檀六花這樣大的力氣,還要模仿沈珩音容笑貌,就為了一枝花嗎?

山洞空間并不大,檀六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手上匕首鋒利,閃着寒光,直可吹毛斷發,整個人死死壓在岳奔雲身上,兩個人的呼吸聲交雜在一起,在山洞內格外聽得清晰。

檀六另一手在岳奔雲腰腹處摸索。

岳奔雲一驚:“你做甚!?”

“借岳大人腰牌一用。”

檀六摸到了岳奔雲系在腰間的出入瓊林苑的禁軍腰牌,腰牌綁的緊,一下拽不下來,岳奔雲趁他分心,一肘子撞在檀六肚子上,企圖掙脫。檀六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手上使力,匕首在 岳奔雲的脖子上劃出一道口子。

岳奔雲“嘶”一聲呼痛,複又被死死摁在洞壁上,石頭硌得人背上發疼。他聽見檀六的悶哼聲,想到方才聞到的血腥氣。

“你是刺傷肅王的刺客!”

檀六一把拽下岳奔雲的腰牌:“不是。”

岳奔雲對他說的話半個字都不信,嗤笑出聲:“莫不是你大費周章地來,只為了一朵花。”

檀六湊到他耳邊,笑道:“是為花。”

他輕輕地笑,出的氣如一根羽毛,輕輕悄悄地拂過耳郭。

然而話音剛落,檀六便抓住岳奔雲的頭,毫不留情地往洞壁上大力一撞,岳奔雲腦後一陣劇痛,立馬癱軟在地,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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