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馮師延早已和這個地方斬斷關系,一晃三年半,不得不回來一趟。

馮宏心髒查出點毛病,最近一直休息在家,馮師延過來探望他。

起居室風格跟離開時沒太大變化,仍一派富麗堂皇。

象征性抿一口清茶,杯子擱回茶幾,馮師延望着對面馮宏,“您身體好點了嗎?”

中年男人的嘆息像呻|吟,“經不起歲月摧折了,上年紀就是各種老毛病,反複折騰。”

馮師延還沒組織完詞彙,二樓炸開一道熟悉的女聲——

“媽咪,你有沒有看到我的耳墜?!阿晏姑姑上從法國回來送我那副,粉色碎鑽blingbling的,我找不到了!一會見她我想戴着呢!”

不用多想,這道聲音必屬于小她兩歲的繼妹江笑雯。

那年馮師延十四歲,獨自一人從西北飛嶺南,馮宏接她回來,江笑雯聞聲而動,前一秒喊着“爹地,你回來啦!”,後一秒瞥見馮師延,“媽咪”一聲,見鬼般撲回江書慧房間。

馮宏撂下她上樓,一家三口為她的安置問題争吵。

馮宏主張馮師延住二樓空置的客卧,江書慧稱房間另有他用,不能給外人住,江笑雯尖聲讓爹地媽咪把她趕出去,她讨厭陌生人來家裏。

馮師延最終被安置在傭人房住家保姆的上鋪,像上了泰坦尼克號的三等艙。她一直讀寄宿學校,正式成年的第二天拜別馮宏。

馮師延說,謝謝他四年的照拂,以後不會再回來打擾他們,唯一剩下戶口問題,等工作落實再轉出去。

馮宏顯然松一口氣,說等她結婚安定後轉也不遲。

如今,江笑雯也像初見那回一樣跑出房間,眼神掃到起居室來客,腳步一頓,白眼一翻,紮進江書慧的房間。

馮師延低頭輕聲笑,“她還是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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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宏也笑,意味與她的大相徑庭,“雯雯就大大咧咧的性子,沒什麽壞心,就是心眼小了一點點。”

這是變相的寬解,江笑雯以前沒少排擠馮師延:馮宏不在家,江笑雯就會把餐椅搬走,只留兩張給她和她媽咪,馮師延上不得飯桌,只能和住家保姆一樣端剩菜進廚房吃;有一次甚至趁馮師延不在家,江笑雯召集同學開趴,當衆朗讀她的日記。

江書慧和她母女連心,一直縱容她耍性子。馮宏有愧于馮師延的母親,失恃少女相當于一面鏡子,照出他的始亂終棄,他對她避之不及,只好變相用金錢彌補。

馮師延斂起笑意,對他的偏袒不置可否。

馮宏帶走話題道:“你還記得阿晏嗎?住我們家附近那個男孩子,跟雯雯同齡。他姑姑跟你江阿姨是昔日同窗,剛從美國回來,準備聚上一聚。正巧尤家也有意撮合兩個孩子,如果順利,上半年就把婚訂下來。姻親是血親外最牢固可靠的關系,我們兩家生意正好能強強聯合,所以一會兩個小孩也見一見。”

馮宏一改病容,越說越紅光滿面。

馮師延腦袋靜滞一瞬,“尤晏不才剛滿十九歲……”

馮宏點頭,“比雯雯大三十五天,又是多年同學,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還是找一個能聊得來的合适。”

江氏母女相攜走下扶梯,江書慧對馮師延視而不見,江笑雯又白她一眼,轉頭看向馮宏,兩顆耳墜晶光閃爍。

江笑雯甜軟口音,“爹地,我跟媽咪出去咯。要不是你身體不舒服,我真想帶上你一塊去,你也有小半年沒見過阿晏了吧?”

馮宏笑道:“等你們定下來,我一定去。”

江書慧蹙眉,用一貫嚴厲口吻道:“女孩子應該矜持點,整天那麽主動也不害臊。”

江笑雯從沙發背後摟住馮宏脖子,彎腰親臉。

“爹地,走啦。”

江氏母女并肩走至玄關換鞋,江笑雯又大驚小怪,“這拉杆箱誰的?!又大又醜,放這裏礙地方。”

自始至終,馮師延的存在感還不如一只拉杆箱。

馮師延說:“我也要走了。”

馮宏說:“陪我吃頓飯再走吧,就我一個人在家。”

“晚上還要趕飛機。”

“明天小年夜,還要去哪裏?”

“回西北,媽媽明天忌日。”

“……”

馮師延起身,一個冒進的想法跟着立起來。

“如果可以,能讓司機捎我半程嗎?随便在哪個地鐵站附近下車。這裏走出去挺遠。”

馮宏起來準備吩咐司機,“她們到尤家的酒店——”

馮師延截過話頭,“我也在那下車好了。”

……

車裏多出副駕上的馮師延,又好像跟空着別無二致。

江笑雯一路發微信語音,聲音難掩喜悅——

“相親開不開心當然看對象是誰。

“是他是他就是他!要不是他,我才不去呢!

“……”

江笑雯愛慕尤晏,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為尤晏放棄華東燈紅酒綠的誘惑、嶺南與家毗鄰的溫馨,追随他到沒有暖氣的華中H城讀大學。

江書慧在旁頻頻眼神警告,要矜持,要端莊,要像淑女一樣從容大方。江笑雯如騰雲端,半點沒放在心上。

車子抵達一處繁華商區,三人在酒店外無言分道揚镳。

許是為了不給相親的年輕人壓力,桌位選在空曠的大堂,馮師延在入門處一眼便捕捉到。

服務員上來詢問是否有訂桌,馮師延擺擺手,推着拉杆箱出到最近一個消防口。

露天消防梯襲來涼意,馮師延上車前曾向龐姣姣問尤晏聯系方式,尚未得到回複。

手機搜索一陣,她從挎包找出紙筆,蹲下墊着行李箱刷刷寫字。

約莫過去一刻鐘,消防門倏然吱呀一聲,一道颀長人影閃出來。

尖銳聲響像拍在肩上,馮師延肩膀一跳,擡頭望去,目标人物居高臨下盯着她,薄唇銜着一支未點着的煙,打火機捏在手上。

兩個人都有些發懵。

“嗨。”馮師延先出聲,此處遠算不上重逢聖地,短暫的一個音節卻無比自然。

嶺南冬天不冷,尤晏只穿一件帶兜帽的灰色衛衣,外面套淺藍牛仔夾克,打扮休閑随意,怎麽看也不像這家酒店的繼承人。

打火機塞回夾克口袋,他夾下香煙說:“你在這裏幹什麽?”

“好久不見,正準備找你。”

馮師延撕下剛剛寫就的紙張,起身時雙腿發麻,身形不穩,往欄杆挨了一下。

尤晏以為她要滾下鐵梯,下意識搶前一步撈她,見人沒事,收手插兜閑閑盯着。

馮師延稍頓雙足,雙手遞過邊緣還算整齊的紙張,“這個,你看一下,有沒有興趣?”

那架勢,好似秘書呈上一份待簽合同。

尤晏接過一看,眉梢輕挑,可不就是一份“合同”嗎——

頁頭楷書端正保守,字如其人,寫着:訂婚協議。

尤晏不着急往下看,朝她揚揚紙張,半笑不笑:“什麽意思?”

馮師延把鋼筆擰緊,別進記事本裏,兩手握着垂在身前,乍一看确實有點秘書述職的意思。

“是這樣,‘姻親是血親外最牢固可靠的關系’,馮家和尤家想通過聯姻強強聯合,你不如考慮和我協議訂婚。”

尤晏表情管理不善,笑出一聲,“我沒聽錯吧?你這是在跟我、求婚?”

馮師延認真思考一遭,嚴肅道:“我是在跟你協商訂婚。不過既然是我主動提出,是的,我在請求你跟我協議訂婚。”

尤晏輕佻地模仿她一板一眼的語調,“那麽馮女士,請問,跟您訂婚有什麽優勢?”

馮師延像聽不出嘲諷,眼神示意他手中紙張,“上面明明白白寫着,你可以先看一下。不着急。”

“……”

尤晏只好速讀一遍,裏面列舉種種和她協議訂婚的好處,大意是:

只要能維持表面和諧,1)錢是他的;2)自由也是他的。

她只要三年後徹底的自由。

三年後,尤晏正好二十二歲,夠到法定婚齡門檻。

這期間足夠讓兩家利益互融,難舍難分,到時候,他們分開的影響不會造成生意重創。

而彼時,兩人甚至連結婚證也無需領,直接和平拜拜,下一次結婚在法律上還是閃閃發光的頭婚黨。

尤晏嘴角一抽,這看起來真他媽的誘惑。

“如何?”馮師延細察到他的心動,趁熱打鐵追問。

尤晏放下紙張,半眯下眼,表情不太正經。他往防火門暗示一眼,“你知道你們家打算安排誰跟我訂婚嗎?”

馮師延點頭,“我不介意你當何書桓。”

尤晏:“……”

馮師延推一下細邊眼鏡,像進行學術探讨,“你知道何書桓是誰吧?”

“我他媽當然知道。”何書桓那個在兩姐妹間猶豫的渣男。

“嗯。”

“……”

尤晏以前和她有過少許接觸,對這個人留存着難以磨滅的刻板印象:木讷,遲鈍,無趣。

馮師延乍然搬出一個文藝作品人物,暴露閱讀隐私和消遣癖好,兩個不熟稔的人突然聊及文藝作品,對話往往會向談心方向發展,怎麽也有點微妙。

手機鬧鐘提示趕飛機時間,馮師延把記事本塞進挎包。

“我要趕飛機,你考慮清楚再聯系我,如果還有什麽補充條約,可以繼續商量。”

尤晏還沒作答,防火門忽地彈撞過來——

還好裏面人沒使勁,尤晏薄惱地揉揉手肘,操了一句。

裏面人欣喜,“阿晏,你在外面?”

是熱情飽滿的江笑雯。

馮師延和尤晏莫名對視一眼,默契轉瞬即逝,在兩人心底滋生出同盟意味。

尤晏倏然一腳頂住防火門邊緣。

江笑雯:“哎,這門怎麽推不開啊?”

馮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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