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抄家(下)
永光公主聖眷最盛之時,皇帝欽賜長寧、安仁二坊,并宮城左近的長壽坊為她府邸。大明宮落地黃葉鋪滿園林,灞水一脈吟唱流淌入宅;華清池月光掬手在懷,數千畝花木流霞絢爛于高牆之內。寶馬香車清渭濱,紅桃碧柳禊堂春。是為長安最奢華浮生的貴族宅第。
這個“鑒證監察”做得極妙。
鞠成安命神策軍守住豪奢府邸四周角門,獨自沿着花園抄手游廊,踏雪踟蹰而行。
魚之樂無處可去始終默不作聲跟随身後。他走的厭倦五指搭住他肩頭,微微用力,嗫喏開口:“阿炎。”
這一聲稱呼令兩人心生悲涼竟有些恍惚。他與他踏入京城各懷心思漸行漸遠,縱使少數晤面時機也總是心機深沉莫測沉重,似這等默然随行更是少之又少。
鞠成安漠然道:“侯爺請自重。本将奉命巡查府中人犯,職責所在關系重大。侯爺莫令本将雪上加霜,處境艱難。”
魚之樂扣住他肩膀将他推到柱側,手掌鉗住他咽喉勁道微吐,說道:“阿炎,聽我一句。長安城人心難測海水難量,萬不可失足太深。永光公主受如此寵信一朝兵敗便是如此下場。你與我不過是一介武将,若有人別有用心要對大将軍下手,我們根本無力反抗。你到底是想要什麽?”
鞠成安定定看他,眼中悲傷如銀河浩蕩流逝。他手掌冰冷握住他手腕,嘲道:“魚之樂,你想不到我要的是什麽嗎?你想要的,是別人的心。我想要的,是你的心。你能不能給我?”
魚之樂瞬間縮手卻被鞠成安牢牢握緊。鞠成安道:“長安城翻天覆地,我卻毫無依傍。魚之樂,京城雖雲樂,不如早還鄉。這皇宮,還有這公主府,藏污納垢包藏禍心令人防不勝防。魚之樂,你跟我回北疆好不好,我們以前的日子多快活。”
他情思悠遠漫漫被縱馬草原無拘無束的快意生涯牽動,他眼角雖有憂愁,卻笑道:“阿樂,年已過完,軍中諸事也早已交割完畢。大将軍書函早至,你為何扣而不發?你是在為誰遲疑,又為何不能去向陛下請辭?你若是現在就走,我立刻抛下一切跟随你回北疆。什麽千牛将什麽雲羽大将軍,哪有在草原上喝酒獵鷹來的舒坦呢。”
魚之樂不敢看他炙熱眼睛明亮笑意,心中倉惶悸動只得別轉了眼,咬牙不語。
鞠成安眼中笑意轉瞬頹敗。他推開魚之樂冷冷道:“殿前侯若貪戀繁華富貴,本将自然也是志向遠大不肯屈居人下。長安冠蓋如雲,名利令人欲罷不能,你想要的,我自然都想要。魚之樂,咱們來日方長。”
他大步流星英挺身影消失在皚皚白雪之中。
魚之樂面容頹喪,唉聲嘆氣出了花園,一路迤逦綴在李南瑾屬從之後,随着宗正寺卿抄查庫房。
他看着一箱一箱金珠寶貝被擡到馬車,九十八擡後還未完畢,而馬車已不堪負重。
宗正寺少卿站立庫房左側手捧着長長清單卷軸,四平八穩念道:
Advertisement
金錠一萬八千兩;托舍古玉佛三十五尊;玉方龍觥八件;玉蕉葉花觥五十二件;小玉罄十五件;玉太平有象六十九件;玉松梅瓶三百七十一件;玉獅子玉羚羊玉鳴鳳蛤蜊玉子兒無算;
……
陶淵明歸去來辭手卷一件;僧衣德白描羅漢一件;懷素藏真帖真跡一冊;滄海麻姑圖一軸;泥金佛經五千冊;雨過天晴唐三彩無算;蟹爪冰紋官窯瓷器無算;
……
金銀珠寶、绫羅綢緞、田地契約,各種物品東西折合銀錢九千萬貫——
古戍黃沙迷斷磚,羊裘坐冷千山雪。
永光公主富可敵國,富得可以組建一支軍隊秣馬厲兵。這裏的寶物若是有一半送交北疆,則千萬将士可不再忍苦受饑,武器裝備若能更換,那草原鐵勒十五部至少能與之一戰。何必懼怕突厥回鹘焉耆等部的侵擾,有這些銀錢,一定能将他們打過天山、打過阿爾泰山,趕到無邊無際的荒涼大沙漠中去。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他想得太出神并未聽到身周士兵呼喝不已,片刻沉重鐵闩被取下,八人驅使馬匹合力拉開高聳木門。魚之樂未及反應便看到黑漆漆無數麥粒當頭砸下,鋪天蓋地灰飛煙滅瞬間将殿前侯掩蓋其中。
香料特有氣息充斥天地,原來不是麥粒,而是胡椒。
李南瑾亦是目瞪口呆,忍住笑忙命人手刨腳抗,刨開那胡椒山将灰頭土臉被腌好了的殿前侯及時救出。
殿前侯衣衫袍履中滿滿都是胡椒細粒,脫了長靴單腳站立一旁,氣急敗壞抖着靴底。
人人哄笑之餘,臉上俱是稀奇神色。
原來唐人極重丹藥,善“香修”。貴族偏信方士之言,認為多吃香料滋補元氣,可延年益壽。沉香、檀香、麝香、木香等均在此列,坊間更有傳言有助歷代皇帝成仙入道。是以胡椒之類調料也水漲船高價值若城。永光公主囤積居奇倒也頗有精明頭腦,只是這四座庫房存滿胡椒,幾乎将全國的儲量都私藏到她府中了!
刑部并大理寺足足清點三天才稱量完畢,七百石胡椒(約五萬公斤)堆積大理寺庭院尚不能全部承載,更堆滿了整個刑部大堂,香飄京城人人稱絕。皇帝亦覺得難以想象且莫名其妙。
殿前侯垂頭如喪家之犬在衆人譏笑目光中掩面而去。他遙遙看了眼前殿,見溫王長身玉立,正站在公主府堂皇朱紅正殿臺階上,身側雲羽衛刀戟鮮明屹立左右,宛若兇神惡煞簇擁着十殿閻羅一般令人望風而逃。
魚之樂幹脆破罐子破摔,随着殷商穿堂入戶捉拿欽犯。衆多男女奴仆驚慌失措鬼哭狼嚎,有膽大反抗者立即被刑部侍衛當場屠戮。
血腥之氣漸漸飄滿天空。殷商站在公主寝宮珠樓貝闕之前,手提滴血長刀,話語言簡意赅:“陛下有旨。不甘擒拿者視同犯上謀逆,可當場誅殺不必留情。公主府中武将文臣務必仔細審問。知公主謀反不報者五馬分屍。涉案同黨一個也不能枉縱。”
他狠狠瞪了魚之樂一眼,喝道:“總有大膽狂徒心存僥幸,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瞞得了自己的滔天罪行!卻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本官今日就要看看,是他的舌頭硬,還是刑部的刀快!”
話音未落寝宮菱格窗中飛出淩厲暗器,啪的一聲不偏不倚正擊中殷商腦門。
殷商霍然一跳猛然暴喝:“何方奸佞!竟然使這偷襲手段!”他揚起手中長刀又倏然背在身後。惶惶然住了嘴。
地上之物珠貝錦繡嬌俏可愛,卻原來是一只女子的繡鞋。
魚之樂被他凜凜爆喝吓了一跳,知道他又翻出他舊案做那無謂之舉。
及至他看到地上女子精美繡鞋與殷商額頭青筋,立時落井下石笑的肚子都要破了:“左侍郎大人還等什麽!有這等大膽狂徒竟公然對朝廷命官下毒手,是可忍孰不可忍!戶部可忍刑部不可忍!大人,立即點兵點将,待本侯——”
啪的一聲又是一只繡花珍珠絲履猛然飛出,正拍在魚之樂嘴上。
魚之樂惶惶然住了嘴,也不敢亂說話了。
寝宮殿門被侍女們緩緩打開。
柔媚少年衣衫俨然傲然坐在堂中,他粉面朱唇眼角含煞,喉中無喉結,手下不停凝神配着草藥。正是魚之樂那日見過的永光公主的假鳳虛凰。
殷商目光流連片刻之後才敢确認,眼前所坐着的,是個女子。
真是駭人聽聞,真是蔚為奇觀。殿中仕女均做妙齡道士裝扮,柔媚身影莺聲燕語不知世間滄桑。個個穿了男裝各有千般風情,立刻讓魚之樂瞪直了眼食不下咽。他想到若真是小道士小和尚便立刻拖到了山洞中行那颠鸾倒鳳之舉,如此多的英俊美貌面相首豈不是讓人快活似神仙!
為何偏偏是假鳳虛凰!永光公主真是性情獨特深得老李家真傳,這般口味奇特熱衷女扮男裝,莫非公主便喜歡這等情趣床榻之間亦別有洞天?
他不敢造次也不敢再亂說話,捂住嘴好整以暇站在一旁,聽殷商聲音磕磕絆絆:“立刻封鎖寝宮,任何人不得随意進出。來人,去請——請崔大人。不,請宗正寺卿李大人即刻移步到公主寝宮。”
魚之樂遙立殿門之外,好奇心腸不能抑制,開口問道:“你——你還記得我麽?”
那華袍少年——少女搓着手裏的大藥丸子,一面抽冷子擡頭刺了魚之樂一眼,冷冷道:“你是什麽東西,我為何要記得你。”
魚之樂讪讪看了殷商一眼,不死心又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少女頃刻間搓出兩個黑沉沉大藥丸,又取出一錠金,眯眼笑道:“古人說吞金自殺最是痛苦不堪。我想着外面裹些甘草蜜糖也許好下咽。”
這少女辛苦配着草藥忙的兩袖生風,凝目在金天平上碼着一味一味的藥末,竟是在配自裁用的藥膏。
魚之樂不由莞爾,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冷冷掃他一眼。忽然笑意盈睫,清朗說道:“太原王氏女,這廂參拜宗正寺卿大人。”
太原王氏為天下王姓肇興。代出群英,簪纓相繼,乃百年望郡,自西晉以來便是一流門閥士族,從不與唐朝皇族通婚。唯一一位,便是高宗王皇後。
李南瑾正走到魚之樂身後,聽她喊出自己官職便覺不妙,眼皮抽搐唯恐禍事臨頭,只得敷衍道:“本官——本官公務在身,唐突小姐了。待本官回複陛下,即刻将小姐送回太原。公主行事不智,恣意妄為令小姐受驚,本官替公主向小姐賠罪。王小姐見諒。”
王琬冷冷一笑,說道:“冤有頭債有主。就不必麻煩李大人替我回禀。我想親自面君。”
她手腕皓白如玉,裹着黃金的大藥丸頗有分量攤在掌心上,說道:“若不然,小女子只好吞金明志,以死證明自身清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