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冬季的早晨來得遲, 此時天際還是濛濛一線魚肚白。

準備開機的時間裏, 蘇晉江聽見工作人員們在交頭接耳議論着什麽, 神色都有些惶遽。

“出什麽事了嗎?”蘇晉江問提着吊杆麥克走過來的收音師。

“要說也沒什麽。”收音師撓了撓頭,“好像是夜裏來過賊。”

“這叫沒什麽?”

“因為沒丢什麽值錢東西啊。”收音師一臉無謂地聳聳肩, “其實也挺正常,這麽大個劇組,這麽多人, B組還有那麽多臨時工, 有個把手腳不幹淨的也不奇怪。”

蘇晉江不喜歡他說起B組時的語氣,加上頭疼得沒力氣, 便不再過問了。

這場戲的鏡頭和畫面仿照的是《威尼斯之死》最後一幕。只不過在胡導的影片中,夕陽換成了朝陽,少年換成了青年, 死亡的陰影換成了重生的喜悅。

謝紫鑫纖長的身影也出現在監視器旁,胡導正和他輕松地聊着什麽。他近來在劇組走動得很頻繁,來去自由。畢竟投資方是大金主, 誰也不敢怠慢他。

今天謝紫鑫的手裏沒有夾煙, 而是捧着一束藍色妖姬。那柔媚入骨的藍映在他的瞳孔裏,蔓延成綿綿不盡的欲望。

“阿昊, 加油哦。”他輕掠着被風吹到眼前的長發,“拍完這場, 後面的戲份就輕松了。”

各方面準備就緒,靜待片刻,太陽出來了。

紅輪高升, 晴岚照眼。海天霞色嫣紅姹紫,氤氲如繪。水仙般的青年站在海中,體态微微側轉,向遠方凝神眺望,水面跳動的光斑勾勒出雕塑般的俊影。像奧林匹斯山上俯覽衆生的阿波羅,又像大海中懵懂初生的維納斯。

觀看監視器的工作人員都屏住了氣息。

“Cut!”海風遠遠送來胡導滿意的聲音。

蘇晉江出了口氣,從水裏走出來。為了這一個鏡頭,整個劇組冒着寒冷在海邊忙碌了一個早晨,拍電影确實不易。

Advertisement

精神一松懈,身體的不适就加倍襲來。身上的衣服本就單薄,被水濕透,只覺冷得徹骨,全身的肌肉都不由自主格格發抖。導演助理慌忙給他披上厚厚的羽絨衣,催促他去保姆車裏更衣。

謝紫鑫迎過來,妖嬈地笑着鼓了兩下掌:“阿昊,最後那個鏡頭實在是太漂亮了。”他用平時夾煙的兩根手指緩緩在空氣裏平滑地描摹,仿佛在隔空撫摸蘇晉江的臉,“啧啧,就像油畫一樣。”

蘇晉江覺得他那個動作怪怪的,來不及深想什麽,眼前突然就是一黑。

“阿昊!”謝紫鑫一步搶上前接住了他,驚叫出聲:“你身上怎麽這麽燙?”

衆多工作人員見狀,立即緊張地圍攏過來:“要不要緊?快去醫院快去醫院!”

蘇晉江嗓子痛得說不出話,一點力氣也用不上,只能靠在謝紫鑫身上,聽着他說:“你們別急,我送他去我家的私人醫院。”

蘇晉江搖頭,向導演助理招手,示意自己的手機。

謝紫鑫不動聲色捉住他的手,“你放心,把你安頓好了,我就給尉檀打電話。”

蘇晉江執意不肯。謝紫鑫拗不過他,只得當着他的面撥通了尉檀的電話。

“你在哪裏?”電話那端,尉檀的聲音緊繃。

蘇晉江勉強說了三個字:“來接我。”

後面的事他有些模糊,只記得尉檀那輛淺灰色的車卷着沙塵飙到了海邊。尉檀似乎跟謝紫鑫發生了短暫的争執,然後轉身把蘇晉江打橫抱了起來。

蘇晉江昏沉過去之前唯一的想法是:靠,居然是我被他公主抱,太不像話了。

……

醒來時已在病房裏。他躺在一張緊靠窗戶的床上,旁邊是空的輸液架。

“好些了麽?”一只手探上他的前額。尉檀站在床邊,微微俯了身子看他。

“這是哪裏?”蘇晉江發現自己的嗓子不那麽痛了,可以說出話來。

“謝家的私人療養醫院。”尉檀眼裏閃過一絲略近嫌惡的神色,“我本想送你回市區裏的醫院,但你病得太厲害,這裏最近。等你體力恢複一些,我馬上帶你轉院。在這地方,我不放心。”

蘇晉江忍不住失笑,“你那麽緊張幹什麽?謝紫鑫又不會吃我。”

“他或許是不會吃你,但他會傷你。”

“傷我?他要怎麽傷?傷過我的就只有你。”

“不要胡說八道。”尉檀似乎對他玩笑般的态度有些不滿,擡眼瞥了瞥他,“看來你恢複得差不多了,我這就去找醫生辦出院手續。”

“好——”蘇晉江笑眯眯拖了個長腔,“都聽你的。”

“以後不要這麽拼命了。”尉檀走到臨窗的一側,向外望着,“那些廣告,沒時間就不要接了。”

蘇晉江順着他的視線看出去。這間病房的窗戶正對着一條僻靜的街道。天色已黑,路燈綻放出淺淺的橘光,照着空無一人的公交站臺。

燈箱裏的廣告因此格外顯眼,那正是蘇晉江所代言的咖啡廣告:虛化背景中,依稀可辨聖誕樹影與缤紛燈光,蘇晉江手托兩杯打包咖啡站在街角轉彎處,俊逸的臉微微仰起,看向空氣中幾朵碩大的六角冰花。他的神色安恬而期待,似乎在等候某個人到來。

整個畫面溫暖寧靜,每一位觀者都會自發地開始想象後續故事:他所等待的那個人正在拐過街角向他走來,接過他手裏的其中一杯咖啡,兩人手牽手,一起走進聖誕光影裏。

廣告無比透徹地诠釋了這家咖啡店的一句宣傳語:我們賣的不是咖啡,是人們對愛情的想象。

就連蘇晉江本人看了,都不禁對畫面裏的那個自己産生了一瞬間的羨慕:他多希望自己的生活真是那般安寧,什麽“蘇破天際”之類的扯淡設定都去見鬼,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與愛人平平靜靜地厮守。

尉檀站在窗邊,靠着牆。右手習慣性地插在口袋裏,左手自然地垂在身側。蘇晉江把自己的手從被子下面伸出去,慢慢握住了它。一股暖意立刻沿着肢體流淌過來,把心裏的冷一分一分化去。

蘇晉江把這只手貼在臉上,微微阖起眼睛:“拍那張照片的時候,攝影師說我的表情很到位。不用他說我也知道,因為我那時在想着你。”

尉檀沒有回話。

“我這麽拼命工作,是想趁年輕身體扛得住,多掙一些錢。藝人說過氣就過氣了,幹不了一輩子。我希望快點攢到夠花一輩子的錢,然後就退出,和你一起過平常日子。并不需要很富有,但不能讓你受委屈。”

依舊沒有回話,但檀香氣倏地接近了。蘇晉江感到自己的唇被柔軟的東西輕輕覆住,久久不動。

半晌,蘇晉江別過頭:“你走開。離我遠一點。”終于也輪到他這樣對待尉檀一次,感覺真爽。

“我不怕被傳染。”尉檀說。

蘇晉江冷聲哼唧:“我才不是怕傳染你,我是怕你病了沒人照顧我。”

尉檀連鄙視他都懶得,自顧自給他掖好被子。

床頭的播音器突然“叮咚”一響,傳出護士小姐甜甜的聲音:“201病房蘇先生的家屬,請到值班醫生辦公室來一下。”

尉檀直起身子,“你先躺着,我過去看看。”

他出去了。兩層磨砂玻璃感應門悄無聲息地滑動閉合,腳步漸遠,然後便是窒息般的靜寂。

他一走,明明室內的溫度沒有任何改變,可就是令人感覺冷了許多,仿佛有什麽東西随着他的離開而被抽離。

蘇晉江閉目養神,想稍微打個盹。然而過于安靜的環境反倒令人難以入眠,大腦像走馬燈一般不受控制地回放起無數景象。

“……其實姚編劇的年紀不像看上去那麽小……”周姐的聲音斷斷續續,“我好多年前就見過他的……跟現在的樣子簡直是一模一樣……”

蘇晉江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裏似乎多少有點奇怪。周姐連當年劇組的導演和明星都不記得,為什麽偏偏會對姚菁的記憶這麽深刻?

姚菁的娃娃臉和書卷氣都很有特征,但也到不了令人一見難忘的程度,更不要說牢記這麽多年了。

除非……他當初做了一些比較特殊的事,給周姐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看看時間還挺早,蘇晉江拿出工作手機,準備給周姐打個電話。一則為了道謝,他記得自己病倒時周姐也在忙前忙後。二則假裝無意地打聽一下,姚菁在當年那個劇組裏是做什麽的。

胡導的助理給每個人發送過一份內部電子通訊錄,蘇晉江一早就把它導入了手機裏,以備不時之需。他很快找到了周姐的號碼,撥通。

彩鈴是一首很歡騰的歌,蘇晉江耐着性子聽它播放完一遍又從頭唱起。一分鐘後,彩鈴變成了電子女聲:“您好。您所呼叫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我們将以短信形式……”

蘇晉江皺了皺眉,這很不正常。劇組人員的工作手機必須24小時待命,誰要是沒有及時接聽,會被胡導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蘇晉江把手機放在一邊,準備稍後再打一次試試。

就在這時,病房裏的燈突然熄滅了。

蘇晉江愣了愣。

——停電了麽?

醫院通常都有備用發電機,停電的狀況不會持續很久。蘇晉江決定在黑暗中等待片刻。

屋子裏一黑下來,窗外路燈的光束就顯得愈加明亮。蘇晉江的視線被那光束牽引着,向窗外不經意地一瞥,霎時驚得全身一顫——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上文↑】路燈淺淺的橘光下面,依舊是空無一人的公交站臺。然而幾分鐘前蘇晉江看過的那幅燈箱廣告,竟不知何時已經面目全非。

照片上,蘇晉江微微仰起的臉龐,被潑上了一大片刺眼的血紅色!

那些猩紅的液體還在滴滴滑落,肆意地流淌在整塊廣告布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