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歸家

四個月後,傅紹嵘在戰場上中了流彈,再沒有回來青州。

傅太太一封電報發到了歐洲,傅紹嵘只他一個兒子,他的手下此刻翹首以待傅骁寒趕回前線主持大局。傅家也需要一個繼承人,為傅紹嵘引幡歸魂。

傅骁寒手裏抓着從萬裏之外的家鄉送來的消息,臉色很平靜,只有右手在劇烈地抖動。傅紹嵘,他怎麽會死呢?四個月前,他還是中氣十足地抽了他那麽多鞭子。

傅府已是一片愁雲慘霧,門口的守衛腰上都紮了麻帶,檐角挂着兩個白燈籠。傅骁寒孑然一身跑回了家,奔波多日也全身上下早已髒的和乞丐一樣,頭發蓬得像稻草,整齊的西裝也擡頭看了一眼,只見傅骁寒的臉上血色全無,嘴唇蒼白的吓人,臉色卻很平靜,看不出喜怒。他推開門,一路的燈籠,所有人白衣素缟,正堂鬥大一個“奠”字,躺了一口漆黑的棺材,兩旁燭火搖曳不熄。

小五子上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說:“太太有話,一定要等到少爺親自回來主持大局。老爺的身後事,得由少爺一手操辦。”邊說着邊擦眼淚。傅骁寒沒有說話,看向棺材旁守着的母親。

“娘,我回來了。”雖說只離家四個月多,卻像走了一輩子那麽長。此時他逆着光,站在日色下面,眼眶深陷,眼中血絲遍布,嘴邊長了一圈青色的胡茬,想來連日趕路都沒怎麽休息。

宋含芝攙着傅太太從蒲團上站起來,傅太太擡頭,竟好像老了十多歲:“寒兒,我的寒兒,你終于回來了。”傅太太埋在傅骁寒的懷裏,眼淚止不住地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傅骁寒喃喃道:“他是怎麽死的?”傅太太抹了把眼淚,從傅骁寒肩窩擡起頭,淚眼婆娑:“鄧副官說是他在收拾戰場的時候,有兵沒死透,冷不丁朝他後背開了一槍,結果.......結果正中心髒,一句話也沒說,就去了。”傅骁寒拍了拍傅太太的背,閉上了眼睛。

厚重的金絲楠木棺空蕩蕩的,傅紹嵘并未被迎回青州,戰場上太亂,一個炸彈丢下來,整個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

傅骁寒手扶着棺,指腹摩挲着棺材上的紋理,木頭的味道撲鼻而來,棺材裏放着傅紹嵘的一套軍裝,深藍色的,大海一樣的顏色。

門房從外面小跑進來,在傅太太耳邊說了句什麽,傅太太整個人的神色都變了,臉色很不好看,眉頭緊緊皺着,傅骁寒問:“娘,怎麽了?”

傅太太強笑道:“就是有個不知好歹的人在門外鬧罷了。”

傅骁寒轉過頭對門房說:“既然如此,趕出去就是了,娘何必動怒。”

門房看一眼傅骁寒,退了出去。

傅太太握着他的手,嘆了口氣:“寒兒,娘只有你了,從今往後,傅家就全靠你了,傅氏一族,滿門忠烈,沒有一個不死在戰場上,你父親的兄弟們,也都指着你呢。”

傅骁寒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吩咐小五子召集全府的人,商量葬禮事宜。鄧副官已從前線回來,這些時日一直都住在傅府,看了傅骁寒這些時日的作為也大感驚嘆,一個少年竟能做到遇大事而無懼,頗有當年傅紹嵘的風采。因此對他很是欣賞,下了決心要輔佐這位少将軍做一番大事,去完成傅紹嵘的遺志。

依照青州習俗,死者家屬應當請三日流水席,并跪在靈堂向前來吊唁的親朋回禮,可傅骁寒一直在熟悉軍務方面,北上的軍隊是撤不回來了,為今之計只有他代替傅紹嵘繼續北上作戰。

傅太太聽了,二話不說跪在傅骁寒面前,怎麽也不肯起來。

“寒兒,傅家的香火不能斷,你要走,可以,你得和含芝成親。”傅太太一向溫柔,這一次卻堅定得很,無論傅骁寒說什麽都不肯松口。

“娘——”

“寒兒”,傅太太忽然以一種極溫柔目光去看他。她伸出手摸他的頭發,他長高了,孩子總是在母親不經意的時候悄悄長大,尤其是他曾遠離她那麽久的時間。傅骁寒低着頭,傅太太的聲音開始顫抖:“你會理解我的。”

傅骁寒覺得哪裏怪異,卻又說不上來。

傅太太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我知道你喜歡那個戲子,呵”她突然停住了,看向遠方,目光渙散,仿佛看見了什麽東西:“誰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呢。紹嵘年輕的時候喜歡一個女戲子,和程遇春長得很像,我第一眼看到程遇春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她死而複生了,多可笑。你也好,傅紹嵘也好,你們都以為自己太重情了,其實誰不是呢。我呆在傅紹嵘身邊整整二十年,愛了他那麽多年,可到頭來,還不如一個戲子。我愛他,我也恨他,別說程遇春是個男的,就算他是個女人,他這樣的身份也不配進我傅家的門!我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傅骁寒低了頭,眼神黯淡:“他并不喜歡我,娘可以放心了。”

傅太太眼神慈愛,突然笑了起來:“那麽,我便放心了。”

鄧副官來請傅骁寒處理公文的時候,母子倆才沒說下去。

傅骁寒離開之後,傅太太從梳妝盒的夾層裏裏拿出了一個白色的粉包,又吩咐秋菊端些酒水上來,将那粉包裏的東西盡數倒進白瓷酒壺裏,搖勻了,給自己斟滿,突然咧了嘴朝空氣中虛敬一杯,楞了一會,直接飲下。那藥立時便發作,傅太太疼得扯住桌子上的杭綢桌布,痛倒在地上,蜷縮在一起,大片暗紅的血從喉嚨裏湧出來,流到衣襟上,眼睛還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像是看見了什麽似的,露出欣喜的笑容,抽搐了兩下,一動也不動了。

仆人來報說太太去了。傅骁寒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只覺得天昏地暗,左手扶着椅子,右手撐頭,好容易緩過來了,家仆把頭低得不能再低,連大氣也不敢出,傅骁寒朝他擺擺手,示意他下去,仆人才如蒙大赦,用手擦了把汗匆匆退出門去。

傅骁寒捂着胸口,一陣鑽心的痛,一個勁沒緩過來,兩眼一抹黑直接暈了過去。

醒來便看見宋含芝,她紅着一雙眼睛,腫得跟兔子似的,一邊安慰他,一邊抽抽搭搭:“叔叔嬸嬸的身後事還等着你打理呢。嬸嬸給你留了封信,喏。”

傅骁寒撐着從床上爬起來,拆了信,只寥寥幾個字:“城南有趙小姐墓,起之與你父合葬。求得孤冢一座,面向夕陽。”

那信都被他抓得爛了,硬是一滴眼淚沒流,只骨節泛白,什麽也不說,。

宋含芝暗暗掏出手絹抹了下眼淚,看了眼傅骁寒,相對無言。這個人在一月之內連喪父母,若是常人,恐怕就一蹶不振了。

傅骁寒只是越發安靜,有條不紊地指揮仆人料理喪事。只有,在沒人的地方,才會露出黯然神傷的樣子,同傅叔叔如出一轍,難怪是父子。

宋家自然是要前來吊唁的,傅骁寒見了宋老爺,就提了要娶宋含芝為妻,宋老爺甫一吃驚,狐疑地望着傅骁寒。

傅骁寒與程遇春的事情被傅紹嵘掩藏得很好,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因此宋老爺并不清楚這其中曲折,只是摸着胡子,委婉地拒絕:“傅少爺并不喜歡小女,老夫也不願意含芝受委屈,況且令尊在世時,這親事便未談攏,如今也不必再提了吧。”宋老爺朝他拱了拱手,便告辭了。

傅骁寒一雙眼睛盯着他的背影,像是要鑿出洞來,當初傅紹嵘在世時巴不得将他家女兒送來,如今傅紹嵘死了,是怕他傅家從此式微了吧。人之常情。

不是不悲傷的,沒了傅紹嵘坐鎮,南方的對手蠢蠢欲動,妄想攻入青州取而代之,而北方軍心不穩,傅家,真是到了窮途末路了嗎?

不會的,只要他傅骁寒活着一日,便不會發生這種事。莫欺少年窮,他傅骁寒,要所有曾經踐踏過他的人,統統,沒有好下場,尤其是,他。

出殡那日,傅骁寒身着孝服走在前面,身後是浩蕩的送葬隊伍,撒了滿天滿地的白色紙錢,所有人容色哀戚,仿佛死的是自己的爹娘,而傅骁寒,面沉如水,定定地踏着步子。

人群圍在兩側,目送傅家的儀隊緩步向前,兩幅朱漆的楠木棺材被八人的壯丁擡着,傅紹嵘的在前,傅太太的在後,準備繞城一圈,當地人稱之為引魂。傅骁寒手執白幡,眼睛直視前方,而右手卻緊緊握着腰間的麻布腰帶。

程遇春躲在人群後面,藏青色的長袍,戴着頂黑色帽子,看不清臉。

他在人群裏随着傅骁寒的腳步向前挪動,滿街俱是人,大半卻是來看傅家的熱鬧的。人總有一種欲望,想看曾經在高處的人狠狠跌落,如此他們的心中才會有快意,仿佛是一種不能得到富貴權勢的慰藉。

此處距離城門只餘一裏左右,城門口唯有兩個士兵把守着,出了城門,他傅家将會是左右無援,九死無生。悅來居的二樓,一個約摸四十歲的男子吹冷了手裏的茶,飲了一口,露出了滿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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