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文怡小時候沒有其他娛樂,就愛窩在小閣樓上看書。
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現實逼仄,愛看的唯有神話和童話,尤其喜歡放浪形骸的希臘神話。最記得其中的普羅米修斯,在被挂上懸崖、每天被禿鹫啄肝的時候對宙斯說,你可以在我的肉體上施加痛苦,但無法左右我的思想和靈魂。
——那是一本帶醜陋連環畫的舊書。之後似乎沒有在其他地方看到那麽直白的普羅米修斯。率直的發言在文怡幼小的心靈裏種下了很深的種子。
“一切都可以被外力改變的,只有人心不行。”
後來他得到許可,獲準使用楚玉麟的書房和放映,便撲在人類文明的産物上,如饑似渴,像度過冬眠的熊撲在春天見到的第一口食物上,他看《月亮與六便士》,看《牛虻》,看《肖申克的救贖》……感覺世事多艱,可無論在什麽情況下,人的心靈都是自由的,沒有什麽可以左右。後來看到《1984》,吓一大跳,人的精神能被壓迫到如此地步,刷新世界觀。但總歸覺得那應該是很艱難的過程。需要整個社會都置于巨大的扭曲中,每個個體都受到巨大的壓力,才會發生這樣的變異。
在自由的世界裏,一個人身完全自由的人,能在引導和暗示下,被人影響思維,以至于左右選擇、改變喜好,甚至影響性格。
這樣的事,文怡從來認為,只可能出現在科幻小說裏。
所以,這樣的事情确實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察覺。
甚至當玉麟向他提出時,他還不相信:
“這不可能,”文怡記得當年自己否定得斬釘截鐵,語速飛快,像某種被長期訓練之後的條件反射,“別說囚禁,我認識唐毅以來,甚至都沒有進過類似冥想室或是心理咨詢室之類的地方。他也不是專業人員,也沒有對我使用催眠之類的手段,怎麽可能……哥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唐毅是很人渣。但其實我自己的問題更嚴重。太幼稚,太輕信,太……充滿幻想對愛情沒底線。總之,會有現在的遭遇,錯誤最少五五開……”
玉麟沒有讓他說完,只是抓起他的左手。
剛拆完紗布。
文怡非傷痕體質,基本不留疤,只有淺淺的一條條白色的痕。
“你記得這只手三個星期之前是什麽樣嗎?”玉麟問,“要不要給你看照片?”
“呃……”
并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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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血肉模糊的狀态,不但他的眼睛記得看上去是什麽樣子,他的鼻子也記得那淡淡的鹹腥,他全身都記得仿佛隔着一層紗似的,能帶回理智般被依賴的疼痛……
“正常的人會不會随便把自己的手割成這樣?”玉麟問。
文怡無言以對。
“正常的人會不會依賴疼痛?”玉麟又問。
文怡張口結舌。
“你有沒有想過,不斷地割傷自己說明什麽呢?”玉麟把椅子往文怡那邊拖了兩步,略俯身平視他的眼睛,“說明你潛意識裏感到痛苦。這樣的痛苦需要宣洩。然而你到現在,說到唐毅,第一反應依舊是回護他……”
文怡抿着嘴,咬住下唇。
玉麟擡手揉揉他的頭發:“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你知道,你在回護唐毅的時候,說話的語調、表情,和肢體動作,和平時有什麽不同嗎?”
文怡微微蹙起眉,遲疑着搖搖頭。
玉麟摁下.身旁電腦的一個鍵,面前的白牆上投影出他們倆剛剛對話的樣子。
“噫!”文怡瑟縮了一下,“哥你!”
“抱歉抱歉,”玉麟安撫地按住他的肩膀,“我怕事先告知,你會下意識的控制,反應就沒這麽真實了——我也錄在裏面嘛,三百六十度無死角,誰比誰害羞呢!等等就删,你先別糾結這個,自己看看。”說着把拉動進度條,畫面跳轉到剛剛文怡說“不可能”、“錯誤最少五五開”的地方。
文怡發現屏幕裏自己的語速陡然加快,語氣變得強硬,表情也不太自然,右手抽搐般地摳着左手的掌心——他擡起左手一看,手心通紅一片,而剛剛……居然并沒有發現。
“現在,你還覺得沒有問題嗎?”暫停了視頻,玉麟問。
恐懼的感覺像潮水般湧上來,瞬間淹沒文怡的頭頂。他感到有一只深黑色、濕冷宛如兩栖動物的手,緊緊捏住了自己的心髒。人生中第一次,他感覺自己離“惡魔”這樣近。
他全身發抖,宛如深秋中最後一片樹葉。
玉麟連忙抱緊了他。
往事走馬燈一般地在眼前轉過。
這一路都走得很靜。
玉麟是真的累,靠在座椅上就睡過去。文怡生怕他腦袋在窗戶上磕出青,特地停下來,幫他放下座椅,把外套蓋在他身上。
沒有人可以對話,思維自然更活躍一些。
文怡默默地開着車,在腦內梳理目前的情況:
唐毅——及其背後龐大的,名叫“金蘋果”的組織——從事的,是關于“如何操控人心”的研究。這個研究最開始還停留在心理學層面,但很快就因為巨大收益的誘惑,擴展到神經科學,乃至藥理學,尤其是致幻劑和非法激素等方面。
文怡只是他們衆多的受害人——或曰“試驗品”——中程度較輕的之一。
這些年,文怡在玉麟的幫助下,尋找其他受害者,定時接受治療,學習各種格鬥術,學習心理學,學習藥理學,而已用我的因為查到唐毅及其背後的集團使用藝術品進行洗錢之後,又重操舊業學起了藝術進而學習藝術品鑒定……他走着漫長迂回的道路,為的是能尋找埋藏在日常中的真相,為的是能洗去一身風塵。
他走的很遠。
也很堅決。
因為他相信,無論如何,對于唐毅來說,向東是不同的。
就算惡魔,也有手爪不會碰觸的地方。
但如果……
文怡堪堪打了個寒戰。
從發梢尖直冷到腳趾甲蓋。
就目前的資料來看,唐毅他們暫時還只能對軟弱、彷徨、年幼尚未形成完整世界觀——總之,心智不夠健全的人——造成比較嚴重的影響。
理論上來說,向東強大又堅韌,青少年的時候,心智就已經很成熟。
——就連“追心有所屬的對象”這樣的事,都能從容不迫。無論怎樣的懷疑和誤會,他都不為所動,一往無前。
如果沒有遇到自己,向東一定一如既往地無懈可擊。
文怡摁了摁眉間。
但如果向東知道他這樣想,一定會說,哪怕全身都是破綻,遇到你還是最好的事情。
“笑什麽?”
快到目的地,玉麟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問。
文怡和保安打了招呼,一路把車開到玉麟工作日住的公寓樓下,幫他打車門,把他背下來:“沒什麽。你說的對,我得趕緊行動起來。”——玉麟的腿太長,總是在地上拖,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
“注意點,別沖動。”被放在床上的時候,玉麟說,他的眼皮都睜不開了。
“我有分寸。”
文怡點頭,握了握拳: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沒有任何力量的少年。
他想到很久以前,他還很小又軟弱的時候。
厲向東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你不要擔心,以後無論有什麽事,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我會一直保護你的。
說這話的時候,向東的眼睛筆直地盯着他,瞳仁又黑又亮,像是倒映着整個宇宙所有的星光。
厲向東從來說到做到。
直到兩人分開的最後一刻,都信守着自己的承諾。
那麽。
文怡在心底輕輕地說。
現在換我來保護你。
東哥哥。
希望我能做到。
希望沒有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