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話音落下,周淮猛然頓在原地。寬厚的肩膀好似一堵高高大大的牆立在那裏,半晌,他無言的轉過身,隔着車身,遙遙面對了孟雲端。

孟雲端說不清他臉上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只是覺得平靜過了頭,反倒是透出些壓抑。

所以,他們的久別重逢沒有歡呼雀躍,沒有喜極而泣,更沒有相擁在一起。往前十年的光陰在他們之間築成了一道銅牆鐵壁,讓他們失去了彼此感知的能力。

過了許久,及至周淮認為自己徹底鎮定下來時,才緩步走上前,停在孟雲端兩米開外的位置。他的胸口隐隐起伏,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的攥握成拳,手指伴着黏膩的汗水不斷地相互摩挲:“雲端?”他鼓足勇氣正視着孟雲端,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了幾個來回,末了卻是難以置信般的又追出一句:“孟雲端?”

的确,孟雲端這些年變了不少,她再也不是周淮記憶中的那個“小胖丫頭”——一米七的個頭卻一百斤不到,瘦成了一副薄薄的骨頭架子,拿葉昕的話來講就是“沒個人樣兒”。好在她五官長得好,大眼睛高鼻梁,單挑出哪個都經得起推敲,因此怎麽看都落不到醜的地步。

孟雲端仿佛慚愧似的扯了扯嘴角,幹巴巴的“嗯”了一聲。

周淮張了張嘴:“你……你這是來旅游還是……”他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區大門。小區名叫“1號公館”,是B市有名的高級公寓,住在這裏的人非富即貴,他們就好似一座座山峰,像周淮這樣的普通人只能仰望,難以企及。周淮心裏莫名地有些緊張:“還是回家?”

孟雲端垂下眼睑,淡淡道:“我剛從美國回來,以後就住在這兒。”

周淮輕輕一點頭,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怎麽去美國了?”他的聲音很輕,低着頭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孟雲端依舊聽的真切。她目光深沉的看向周淮,眼神中突然洇出一絲委屈。

誠然,她有充分的理由委屈,因為如果不是周淮當年如人間蒸發般的突然消失,自己又怎麽會別無選擇的追随父母,遠赴異國他鄉。

十六歲的少年,高考在即,他究竟有什麽理由能消失的那樣徹底?

這個問題在孟雲端的心裏徘徊了很久,至今整整十年,她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将這個疑惑解開,沒想到老天爺眷顧,竟讓他們在此時此刻異地重逢,并且是以這樣突兀的方式。

這天賜的緣份既令孟雲端激動,又令她充滿感傷。

她抿了抿唇,遲疑着開了口:“周淮,你當時……”

話音未落,周淮的手機突然響了。他低頭去掏手機,在接聽前的一刻看了孟雲端一眼。

Advertisement

“喂?”周淮道。

“喂!”一個大大咧咧的男聲從聽筒中傳來:“哥,你什麽時候回來啊?人家送貨的正等你簽字呢,在店裏坐了老半天了。”

周淮一拍腦門,後知後覺的匆忙應聲道:“這就來這就來,等我五分鐘。”說完,急急挂下電話,回過頭愣愣的看向孟雲端。

孟雲端心領神會:“你去忙吧。”

周淮低頭打開手機上的通訊錄:“你電話是多少?”

孟雲端輕聲回答:“我剛從國外回來,用的是國際漫游,過幾天就會停掉,暫時還沒來得及去辦本地的電話卡。”

周淮的神情難得顯出幾分慌張:“那……”他手忙腳亂的将身上的口袋全摸了一遍,想記下自己的手機號,卻終究是沒能找到半張紙片。

孟雲端伸出手臂,将掌心攤在他面前:“寫我手上吧。”

周淮怔了一下,眼前的情景與記憶中的某一處重合,瞬間将他拉回到十多年前。

他記得那時候他們還在上小學,孟雲端從小個子就高,自己也沒低過,所以每次老師一排座位,兩人總能成為同桌。再加上當時彼此家住對門,上下學時常走在一起,所以時間久了,在旁人的印象中,他們被順理成章的匹配成對,“同桌”這層關系,便從小學一路保持到了初三。

而學生時代的孟雲端有個毛病,這毛病頑固至極,就是不寫作業。不是不想寫,而是莫名其妙的就是不知道、沒印象有過這麽一回事,為此被叫了好幾次家長,直到有一回她爸因為這個打了她一頓,周淮終于是于心不忍,擔負起了替她抄作業的任務。

偶爾遇見找不到紙的情況,周淮便拉過她的手,把字寫在她手心裏,如此幾次次數多了,周淮的動作越來越自然,仿佛她的手歸入了自己的身體,成為屬于自己的一部分。沒有矜持,沒有隔閡,可是如今,怎麽反倒是小心翼翼,不敢上前了呢?

周淮盡量避免自己的手觸碰到孟雲端,因此手底下把握不好力道,字跡深一筆淺一筆。

孟雲端看了一眼那串數字,默默地在心底念了一遍:“等我有了電話卡,會聯系你的。”

周淮應了一聲:“行,那我先走了。”

孟雲端目光平靜的看着他:“再見。”

“再見。”話音落下,周淮鑽進車裏,轉眼便沒了蹤影。而孟雲端也轉身拖着箱子,行走下漫天殷紅的晚霞下,一步步的朝小區裏走去。

小區果然高級,是标準的酒店式公寓。在前臺登記了住戶信息,孟雲端跟随指引,來到了位于頂層的23層其中一間。

公寓中有入戶電梯,但為了安全起見,依然在裏面多加了一道門,門後是玄關,玄關正對着一面黑色的玻璃鏡面,轉過去就是客廳。客廳盡頭有兩間正對門的卧室,分別是主卧與客卧,樓上有一處半開放式的房間,充當了書房。

韓坦提前請人來布置過屋子,所以這裏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從鍋碗瓢盆,到牙刷沐浴露,樣樣撿最好的買。

孟雲端随手從茶幾上撿起一本便簽紙,撕開包裝,将手心裏寫着的號碼珍而重之的謄抄在紙上。然後走進浴室洗了個澡,換上睡衣,疲憊至極倒頭窩在沙發上。

頭發上未幹的水漬将沙發洇濕了一團,她懶得理會,只打開手機,給韓坦發去了一條報平安的短信,接着打開通訊App——果不其然,App裏已經炸開了花,母親一連串的給她發了幾十條語音方陣,她實在沒心思去聽,索性一通電話撥過去:“喂,媽。”

電話裏傳來母親陳梅的聲音,陳梅焦急難安的“哎呦”一聲:“小雲啊,你總算是出現了。我說你是怎麽回事啊?怎麽突然跑回國啦,也不跟我和你爸商量一下。”

孟雲端側躺在沙發上:“我爸呢?”

“你爸跟朋友跑到拉斯維加斯玩去了,不在家。”

孟雲端提着的心逐漸松緩了一些,她斟酌着措辭說道:“我沒什麽事兒,就是想換個環境,而且唐尼也說回國對我的病情或許會有幫助。”唐尼是孟雲端的家庭醫生。在美國除非是急診以及重病,很難得才能見到一次醫生,日常做診療的多是唐尼這類人。

陳梅的聲音陡然嚴厲下來:“你有什麽病啊?能跑能跳的,哪裏像是有病的樣子。我看那個唐尼的醫療水平有問題,你趁早把她換掉,三流醫學院畢業的學生,沒什麽真本事,成天就會吓唬人。”

聽筒中的母親始終在喋喋不休,抱怨完了唐尼,又開始抱怨孟雲端,而孟雲端也從始至終的相對保持沉默。她一眨不眨的眼睛裏盛着兩灘死水,情緒是說不出的低迷。及至母親唠叨夠了,轉而問出一句:“你回國這件事張博洋知道嗎?”

張博洋這個名字惹得孟雲端一陣煩悶,她坐起身,手指貼着頭皮向後捋過去,疲憊的身體躬成一支“蝦米”:“他不知道。”

陳梅砸吧了一下嘴:“你這孩子!你倆眼看着就要定婚期了,這種事情你怎麽能不告訴人家?”

孟雲端沉吟片刻,一雙眼睛怔怔的看向地毯上的玫瑰花紋,聲音平靜到毫無感情的地步:“什麽婚期?我不會跟他結婚。”

陳梅心頭一驚,小心翼翼的發問道:“怎麽了?他是哪裏做的不好?”

孟雲端就事論事:“不是。”

“那是為什麽?”

“我走之前已經跟他說的很清楚,我們不合适,已經分手了。”

“孟雲端!你面對現實吧!”陳梅急不可耐的大聲訓斥,一字一句好似機關槍一般噴進孟雲端的耳朵:“人家張博洋是名校畢業,自己現在開辦了公司,他爸跟你爸又是老同學,知根知底的,你說論條件,人家樣樣不差,論人品相貌,那也是有目共睹的沒什麽問題。這樣的男人拎出去哪個不想要,怎麽偏偏你就這麽犟,你這是在跟誰賭氣嗎?”話說到這裏,陳梅敏感而脆弱的神經不經意間被觸動,她突然忍不住哭了聲,悲戚的抱怨道:“你這孩子可真是不懂事,你說說從開始到現在,我們做父母的哪樣不是順着你心意,前幾年就說讓你相親,你不願意,我們也就沒再提。可是現在你年紀大了,眼看着過幾年就三十了,再耽誤下去可是要耽誤出事情的!”

面對母親愛之深責之切的訓導,孟雲端遲遲不做回應,她記不清自己是從何時開始,習慣用麻木來抵禦生活中的各種挫折。挫折越是不堪回憶,越是變得如圖頑石一般堅硬、僵化。

陳梅聽不見孟雲端聲音,聲音更急切了一些:“小雲!”她大叫一聲。

孟雲端面無表情的縮在沙發的角落裏,看着窗外的稀稀落落的燈火透過淚水,在眼底折射出一枚枚大小均勻的光斑:“所以你希望我随便找個人,立刻把自己嫁出去嗎?”說這句話的時候孟雲端異常冷靜,甚至到了冷漠的地步。

陳梅立刻激烈辯駁:“我為的是這個嗎?我為的是把你推出家門嗎?我是你親媽,不是你後媽!你有什麽想法可以說出來,不要一味地抵觸,你說我這點兒要求過分嗎?”

不過分,一點都不過分,可是為什麽孟雲端聽的就是那麽心酸,那麽無助。

她原本嘗試着辯解幾句,可是話到嘴邊,又想起以往的經歷,每次無一不是被父母的各種大道理駁斥回去,于是心裏又是一陣疲憊,便作罷了。

說到底,有些事情父母真的不能理解,正如他們時常不理解為什麽孩子突然變得叛逆,又突然變得不近人情。

敷衍的順從最終成為了這段通話的休止符。孟雲端期間答應母親将自己的住址告訴同居住在B城的小姨——陳櫻,讓她多少能照顧一下自己。

挂下電話,孟雲端怔坐在原地,身體仿如一尊木雕泥塑,遲遲不見動彈。

過了很久,她伸出手,拉開手邊背包的拉鏈,又從包底的最深處摸出一盒煙。煙盒上有些褶皺,裏面插着一支淡綠色的打火機。她手指顫抖着把打火機從盒子裏撿出來,将煙叼在嘴裏。

火光倏地一下在暗藍色的陰影中綻開,猩紅色的光點随着呼吸的節奏忽明忽暗。那光點沉穩,而延綿,陪伴她在愈漸深邃的夜裏與痛苦對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