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孟雲端認出了那道身影,下意識的開口喚道:“周淮。”

周淮懷裏抱着塑料筐子,筐子裏盛着各式食材,反複幾趟搬運下來,他衣服從裏到外濕了個通透,頭發黏成了一根根的黑刺,支楞在腦袋上。或許是此刻風雨太急,噼裏啪啦的落雨聲将孟雲端的聲音渲染的很不真切。等到他意識到孟雲端的存在時,對方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後。

她再次開口:“周淮。”

周淮猛地回頭,看見孟雲端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緊接着連忙打直原本扛在肩上的雨傘,作勢要用傘籠住自己:“不用。”他一側身順勢躲過,眯起眼睛定定的看着她:“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孟雲端回答道:“我在附近上班。”

周淮輕輕一點頭,臉上的雨水受到震動,頓時結成了線,順着下巴砸到地上:“別站在這兒了,你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去店裏等我一會兒。”

孟雲端遲疑了一下,顧慮重重的去瞧車廂中等待搬運的貨物——大約還剩下二十來箱,這也就意味着周淮還需要再搬二十多趟。

心裏很快有了主意,孟雲端不置可否的擡腳跨進店裏,收起傘,接着脫下外罩的長風衣,打成卷放在離門口最近的那張桌子上,又将背包與它歸置在一起。

随後,她大步流星的再次沖入雨中,這時周淮恰好抱着箱子正要轉身,她順勢雙臂用力從下往上一抄,接了過來:“我幫你。”

周淮詫異的擡頭看她,眉頭一皺對她道:“你別淋着雨,快回去。”

孟雲端不聽他的,一邊動作一邊大聲喊道:“我沒事,淋一下不要緊,在雨裏泡久了才會出問題,反正我身上已經濕了,動作快一點。”

孟雲端雖然是女人,雖然細胳膊細腿,但是幹起活來有模有樣,幹脆利索,兩人花了十多分鐘,很快便将車廂裏的貨物搬運清空。

伸手關上車門,周淮轉身往店裏跑。孟雲端渾身濕淋淋的守在門邊,見他走近忙問道:“車怎麽辦?”

周淮腳步不停:“開不出去,先停這兒,等路通了會有人過來開走。”說完,徑直走進廚房裏的小儲藏室,從裏面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白毛巾。

毛巾原是打算當抹布來用的,紗織極細,比網紗厚不了多少。周淮見狀便将兩張疊在一起,走到孟雲端身邊遞給她:“來,擦擦頭發。”

孟雲端接過毛巾,順手捋下腦後紮着的發圈,黑亮的頭發一縷縷的松散開,似海草般貼在鎖骨上,發梢處有水不斷向下淌,一股股的往衣領處滲。

Advertisement

或許是方才搬過重物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平時缺乏鍛煉,她這會兒肌肉酸的厲害,手臂使不上力,草草抹了幾下便停了動作,轉而靜靜地去看周淮。

周淮劈頭蓋臉的将自己的腦袋連脖子一氣兒擦過一遍,順帶着把胳膊也擦了,末了擡頭望向孟雲端,卻是眉頭一皺:“你這樣兒不行,沒擦幹呢。”

孟雲端嘴唇動了動,輕聲道:“沒事的。”

周淮定定的看着她,接着仿佛似有所感的意識到什麽,走上前,擡起手:“不介意吧。”

孟雲端垂下眼搖了搖頭,她記得周淮以前幫自己擦過頭發,只不過用的是他學生時代剛從身上脫下來的校服,校服上殘存着他的體溫,隐隐飄出一股洗衣液的清香。他一邊擦一邊埋怨道:“傻不傻!沒帶傘不會打電話說一聲,你這樣很容易感冒的。”

“你這樣很容易感冒的。”周淮無意識的說出了孟雲端此刻心中所想。

孟雲端猛地擡起頭,直直的凝視着周淮的眼睛。

周淮見狀緩緩停下動作:“怎麽了?”他茫然的問道。

孟雲端面無表情,神色異常的平靜:“沒事。”目光轉向四周,她站在收銀的櫃臺旁邊,環視了一圈閑問道:“怎麽店裏就你一個人,其他人呢?”

周淮垂下手臂:“他們都住的太遠,過來太麻煩,反正這天氣店裏也沒什麽生意,就給他們放假了。”

B市的房價是出了名的天價,租房同樣貴的離譜,因此大多數人不得不選擇住的遠一些,甚至是郊區,以此求得一處低廉的住所。

孟雲端眨了眨眼:“那你呢?你住在哪兒?”

周淮笑的很有分寸:“我住的也不近,但這店是我的,一早就約了人今天過來送貨,所以昨天晚上我看雨下的太急,一直也不見停,索性就沒回去,在店裏将就了一夜。”

孟雲端沒有說話,只自顧自的打量起了店內的環境,只見店裏裝潢普通。白色的牆壁,米色的瓷磚地板,燈飾看起來很陳舊,大約是十多年前流行起的式樣——圓通燈。格局統共分為兩部分——底層與一個半層,底層大約放得下十來張桌子,半層只有底層的三分之一大小,用一條狹窄的木質樓梯相互連接。

依照眼前所見,孟雲端實在想不到周淮該如何在這裏将就。她擡起下巴看向周淮:“你有地方沖澡嗎?”

周淮愣了一下,擡手用手掌揉了揉半幹不濕的頭發,大剌剌的開口道:“不用,淋點兒雨不怕的,一會兒就幹了。”

孟雲端皺起眉:“我家就在附近。”

“真的不用了。”周淮的聲音很輕,輕的好似一陣風:“你趕緊回去吧,別着涼了。對了……”他有些猶豫,像是在躊躇接下來的話該不該問出口,可是理智最終還是敗于感性,落了下風:“你的手機卡辦好了嗎?”

孟雲端一點頭:“好了,我今天剛拿到,本來想……”她突然意識到周淮是故意在岔開話題,于是硬生生的将話頭重新調轉回去:“周淮,你別跟我打岔,你難道真的打算自己把濕衣服焐幹。”她坦然正視對方的雙眼,目光如炬,看模樣是不打算留任何商量的餘地:“跟我回家。”

一口涼氣吸入肺腑,周淮避開視線,轉向不遠處的玻璃窗。窗戶四四方方,蒙着水霧,是一片暗藍色的朦胧:“你瞧,雨比剛才小了。”

孟雲端輕輕做了個深呼吸,她知道周淮在想什麽,于是便不再多言,橫挪幾步,抽出一張空椅子坐了下來,瞧模樣兒透着點兒靜坐示威的意思。

周淮沉默的望着她。他的眼裏沒有疑惑,有的只是無奈與了然。孟雲端是真的了解自己,他很認真的想,或許這并不能被稱為了解,而是一種默契,一種被十年歲月打磨而成的默契。

那默契或許可以被時間淡化,或許會在不知不覺中褪了顏色,但是不會徹底消失。它會始終保持着淡淡的痕跡,伫立在某個地方,作為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徐徐邁開腳步,周淮轉身去關牆上的燈光開關。“啪”的一聲輕響過後,店內的燈光齊齊熄滅。

孟雲端轉過身,看見周淮正從黑暗處走出來,輕聲對自己說了一句:“走吧。”

孟雲端站起身,與周淮肩并肩的向門外走去。

兩人一同踏進雨地裏。傘只有一把,是孟雲端剛才帶過來的。因為是便攜式的緣故,尺寸比尋常要小一圈。兩人都怕對方淋雨,互相在不動聲色間你推我讓,加之雨裏伴着風,雨點子橫着飄,末了除了腦袋,身上基本又濕了個通透。

走出電梯站在門前,孟雲端按下幾個數字,門應聲而開:“進來吧。”她側身讓到門邊。

周淮一邊朝裏走,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周圍的環境。打量到最後,他像是犯了怯般的低下頭,不再多看一眼。

這兒太好了,處處都是精致,處處都是奢侈。一面巨大的鑲金圓鏡挂在牆上,他避無可避的在當中看見了形容落魄的自己。自己那樣平凡,那樣微不足道,怎麽看怎麽與這裏不相配,怎麽看都是煞風景,除了自慚形穢,他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

孟雲端回頭見他一動不動的幹站在那裏,随口招呼道:“別站在那兒,進來坐。”

周淮遲疑了一下,接着脫了鞋,光腳踩在地上。亦步亦趨的跟着孟雲端走進客廳,他環顧四周,從一旁的角落裏搬來一把藤編的椅子,然後穩穩當當的坐了上去。

孟雲端用餘光掃他:“怎麽坐在那兒?”

周淮唇角動了動:“身上還濕着,不好坐沙發,你趕緊先去沖個澡吧。”

孟雲端一點頭,走進浴室。若是擱在平時,她洗澡大約需要半個小時的時間,而今天卻只用了二十分鐘不到便迅速收尾,并且出來時已擦幹了頭發,換上了家居服。

順道兒走進衣帽間,她從衣櫃裏取出一套長款毛巾浴衣,然後走到周淮身邊對他道:“這是新的,沒穿過,反正這東西不分男女,你先将就一下。洗衣機和烘幹機都在浴室的門背後,你一進去就能看見,沖澡的時候順便把衣服都扔進去。”一字一句說的細致入微,及至目送周淮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還不忘高聲補了一句:“架子上的毛巾都是幹淨的,用完了放在一邊就行。”

周淮把話聽進耳朵裏,卻沒有回答。按部就班的脫了衣服,他露出身體上一道道陳年卻依舊清晰的傷痕,接着依照囑咐,把衣服扔進洗衣機,卻沒有使用其他東西,包括洗發水與沐浴露,以及浴衣。

渾身濕淋淋的坐在浴缸邊緣,他一雙眼睛直盯着烘幹機,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只在等待的同時,讓空調的暖風慢慢吹幹自己。所以他進去時是怎樣,出來時依舊是怎樣。

晃着高高大大的個子往出走,周淮的腳步很輕,輕到孟雲端毫無察覺,露在沙發椅背外的半個腦袋依舊一動不動的定在那裏。

周淮見狀,順勢從沙發一側繞到她面前,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發覺她不知在何時已沉沉的睡了過去。雙眼緊閉,眉頭微鎖,整張臉泛着異樣的潮紅,就連呼吸的節奏也比往常急促,鼻翼時不時的微微翕動着。

周淮怔在原地,他的第一反應是孟雲端大概是病了。

當然會病,她怎麽能不生病。雨水将她淋了個通透,外加又吹了風,即便是自己這樣的大男人也有些熬不住,非得沖個熱水澡才能緩和過來。

思及至此,周淮想找些藥給她。擡頭環顧四周,他很快在電視旁的抽屜櫃上發現了一支竹編的小籃子。

籃子裏放着四個大小不一的藥瓶,瓶身皆是透明的橙黃色,白蓋子。走上前拿起藥瓶,周淮發現上面是全英文,單詞又長又複雜,他勉強讀了一遍,只零零散散讀懂了個別幾個詞彙,分別是——大腦,精神,心髒。

這樣的描述顯然與尋常的感冒發燒無關,可是周淮始終不肯放手,他在緊張的情緒中一遍又一遍研讀着當中晦澀難懂的內容,期待能有更具體的發現。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就能有收獲,因此到了最後,他別無他法,索性将藥名的拼寫全部背了下來,然後走到玄關穿上鞋子,輕手輕腳的推門走了出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