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36
孟雲端原以為對方只是周淮哪位不知名的小兄弟, 哪知仔細一問,心裏頓時愕然。
對方名叫張龍,是周淮同母異父的親弟弟, 今年剛上高二。
多少年不曾聯系,周淮在他們眼裏一直是音訊全無的狀态。未曾想一次偶然的機會, 母親方怡在翻看雜志的時候,偶然看見了周淮那篇專訪。
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 模樣再怎麽變也依舊認得出來。
然而也不知是因果報應, 還是命中注定, 方怡幾個月前被查出胃癌,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如今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天天對着周淮的照片時而茫然出神,時而默默流淚。
張龍知道母親這是想大哥了,但是礙于某些自己并不了解的陳年往事,母親對大哥有愧,于是便強忍思念,硬撐着不去打擾他。
如此冷眼旁觀了幾日, 張龍越看越是于心不忍。他想,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麽,大哥作為母親的兒子,于情于理, 總該再與母親見上一面、最後一面。
孟雲端聽完他的陳述,沉思了好一會兒。因為心裏沒底,她不敢貿然把事情轉達給周淮, 可又不敢聽之任之,耽誤了事情。兩廂衡量過後,她決定親自去見張龍一面,把事情當面了解清楚。
第二天,兩人約在市三院附近的一家餐廳裏。餐廳不是什麽高檔餐廳,主營的是家常湖南菜,勝在幹淨實惠,離張龍也近。
孟雲端提前十多分鐘到了地方,等了沒多久便看見一位身材清瘦的少年朝自己走過來,站定在身邊。
除了膚色黑了點,少年的五官長的與周淮極像,都是濃眉大眼,鼻梁又高又挺。一雙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窩裏,澄澈的目光好似水一樣,正怯怯的盯着自己。
孟雲端的目光不動聲色的下移,有意去瞧他的穿着。就見他一身短袖長褲,短袖是最普通的白短袖,長褲大約是校褲,料子看上去偏于廉價,絕不是個透氣舒服的材質。腳上的球鞋更是舊的誇張,邊緣處已經開線,不知什麽時候就要散架。
且不論這幅打扮好不好看,孟雲端立刻從中感知到了一個訊息——窮。
孟雲端下意識對他起了防備,料想這小家夥該不會是那種吸血鬼式的親戚,趁機過來打秋風。
心裏雖犯起嘀咕,可她表面上仍舊是溫柔可親,微笑着請他落座。
兩人面對面,中間隔着一張桌子,孟雲端親手給他倒了杯茶,又将菜單往他面前推了推:“看看想吃什麽,随便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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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龍神色拘謹,擡頭小心翼翼的溜了她一眼,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聽孟雲端搶先一步,開口道:“先點菜,有什麽話我們邊吃邊說。”
到底是第一次見面,張龍統共就點倆菜,幹鍋土豆片和擂椒茄子皮蛋,兩樣全是素的。
孟雲端見狀,在他向服務生報完菜名後,又追加了兩道菜,小炒肉和紅燒肉。
張龍嘴上不說,可看見肉的時候眼睛裏直放光。拿起筷子一陣狼吞虎咽,他仿佛幾天沒吃飯了似的。
孟雲端在旁邊小聲提醒他:“慢點吃,別着急,這些都是你的,吃不完就打包帶走。”
張龍含着一口飯,點了點頭,很腼腆的微笑道:“好久沒吃到這麽香的飯了,謝謝嫂子。”
孟雲端聽到這話,心裏驀地一酸。從始至終,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張龍身上,夾菜的動作基本都是做做樣子。
于是她緩緩放下筷子,轉而端起茶杯,用喝茶做掩護,大大方方的與他聊起天來:“最近這段日子沒人管你吃飯嗎?”
張龍捏着勺子一搖頭:“沒,我餓了就去醫院門口買幾個包子。”
孟雲端眉頭一皺:“就只吃包子?你爸呢?他不管你嗎?”
張龍的動作有了片刻的停滞。他神色落寞的低下頭,勺子抵在碗裏:“我爸死了,他早幾年賭博,欠了好多債,家裏已經被他掏空了,他拿不出錢,只好跑出去躲債,後來在躲債的路上出了車禍,就被撞死了。”
話題一下子變得沉重而敏感。孟雲端生怕哪句話說的不好,傷了對方。靜默片刻後,她很謹慎的開了口:“那你媽媽的治療費怎麽辦?接下來你有打算嗎?”
張龍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又輕又緩,稚嫩的臉上是一片毫無生機的死寂:“我媽沒幾天日子了。家裏沒錢給她治病,自從确診以來她一直在家裏休養,天天喝中藥,後來實在是疼的受不了,親戚們這才湊了點錢,把她送進醫院。這個時候進醫院,基本上就是等死。”
孟雲端一時間沒了言語,心裏不由自主的聯想到了周淮。
難道這就是宿命?
宿命的怪圈輪轉不休,将所有人牢牢的鎖在裏面,并且以如此戲劇化的方式。
當年周淮失去父親、陷入巨大的困苦時,也正好是張龍這般年紀。母親在他的腦海中已然褪色,成了可有可無的符號。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那時算得上是父母雙亡。
而張龍比他更甚,他即将面對的是真真正正、切切實實的父母雙亡。
思及至此,孟雲端動了恻隐之心。她連忙從手袋裏摸出錢包,把十來張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取出來,對折一下,捂在掌心裏,貼着桌面悄悄推給張龍:“拿着。”她使了個眼色。
張龍猛一下子像是被火燎到,身子迅速往後一縮,手裏的筷子啪嗒一聲落在桌上。雙手垂在身側,他異常窘迫的看向孟雲端:“我……我不是……我不是來找你要錢的。”
孟雲端沒有預料到他的反應如此激動,意外之餘連忙解釋道:“我知道,這個僅僅是我的一點心意,沒有別的意思,你別緊張。”
張龍不為所動,他噌的一下站起身,目光慌亂的瞥了孟雲端一眼:“嫂子,謝謝你,還請你一定把話給我大哥帶到,我先走了。”說完,幾乎是轉眼便沒了蹤影。
孟雲端知道自己今天傷了一個少年的自尊心,盡管那并不是出于本意,但仍舊是心神難安。
心亂如麻的窩在沙發裏,她斟酌着該如何與周淮開口。周淮倒是先一步主動湊過來,擡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
“不燒啊,怎麽精神看起來不太好?”他側身坐下,順手從果籃裏取出一支蘋果,自顧自的用小刀削了起來。
孟雲端靜靜地端詳他的側臉:“周淮。”她小聲開了口:“我今天出門了。”
周淮答應一聲:“去哪兒了?”
孟雲端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鼓足勇氣問道:“你有多少年沒和你母親聯絡了?”
周淮手裏的動作一頓,喉嚨發緊:“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我今天去見了你弟弟。”
手腕不可自控的一顫,刀鋒與皮膚緊密相貼,血液立時便湧了出來,成了一道刺目的紅線印在周淮的手背上。
血液持續不斷的往外流,順着虎口滴在地板上,滴滴答答,成了寫意的塗鴉。周淮靜默無聲的看着這一幕,心裏竟生出一種奇妙的快感。這種快感趨于病态,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一旁的孟雲端很快取來藥箱。
她天生對血有些敏感,雖然不至于暈血,但還是會不自覺的感到恐懼,甚至心慌氣短。
小心翼翼的用鑷子夾着棉球,她擦幹淨周淮的血痕。接着半蹲在他面前,強忍着胸口心髒的劇烈跳動,替他用紗布包好了傷口。
周淮居高臨下的望着她,臉上除了疲憊,再也沒有其他表情。他啞着嗓子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想勸我?”
孟雲端搖了搖頭,并不刻意去看他:“不是,我只是讓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至于其他的……都由你。”
說着,她将自己所知的事情一股腦兒的全說了出來。
周淮一言不發的坐在沙發上,聽過之後許久沒有言語。
孟雲端就這樣安靜的注視着他,恍惚間,她似乎感知到他內心深處的孤立無援。
怎麽辦?
究竟是該坦然面對?還是堅決回避?
少年時期的傷痕太重,重到靈魂幾乎被割裂。在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件可以被随手抛棄的垃圾,挫敗感與自卑如影随形。
他至今還記得母親手裏抱着另一個孩子,背着身,趕自己走時的畫面,以及那一聲聲冷言冷語。跟針紮似的,紮下去便嵌進肉裏,再也拔不出來。
“都是假的。”周淮忽然扯動嘴角,冷冷一笑:“假的,騙人的,她如果真的那麽在乎我,又怎麽會對我這麽狠?”
孟雲端緊挨着他坐下,胳膊有意無意的貼着他的身體:“她大約是有她自己的無奈,據我所知,她後來嫁的那個男人待她并不好。”片刻的沉吟過後,一扣長氣嘆出肺腑:“你知道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什麽?”
周淮回頭看她。
孟雲端與他四目相對:“男人們常會把女人血淋淋的體貼……叫做溫柔。”
周淮聽懂了她話裏的深意,卻又故意裝做不懂。伸手撈過桌上削到一半的蘋果,他和着上面的血痕,大大的咬了一口。
酸澀的汁水在口中逸開,他故作輕松的囫囵道:“你太單純,依我看,他們不過就是手頭緊,趁着這時候想來要點錢罷了,你不用太當真。”
孟雲端搖了搖頭:“不是的,如果真是奔着錢來,那我給張龍塞錢的時候他為什麽不要?周淮,有些事情是裝不出來的。”
周淮一時無話反駁,煩悶的情緒浸在他的胸口,他側臉刮了她一眼:“你不要向着他們說話。”
孟雲端怔怔的閉了嘴。
空氣裏安靜的吓人,好似随時會有炸彈爆炸。
無可奈何的垂下頭,孟雲端在無力之餘,又覺得茫然。一口涼氣吸入肺腑,側眼去瞧他被紗布包裹的手。
好好的手,傷成這樣,孟雲端心口驀地疼了一下。半晌,原本沉浸在空氣中的情緒融化開來,她目光遙望窗外,在滿眼紅霞中再次開了口:“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并不容易,但是,人總歸要學着與自己和解。這不是要你向誰低頭,而是給自己留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