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去尋滄海,投身江水
離秭殊洞天遠去, 陸照旋尋了一處隐蔽之地調息,一旦入定,再睜開眼已是十數載之後。
她從謝無存手下逃生似乎十分輕松, 實則卻是竭盡全力之後的結果。看似是她一招傷了謝無存,在蛻凡真君手下讨了便宜, 其實這一招傷人更勝似傷己,她損傷不下于當年狼狽逃生幾百年,若不及時調養,早晚要再落到當年前路斷絕的地步。
陸照旋吃過虧, 無比注重調養根基,直到反複确認并未落下暗傷,這才出關。
仔細想來, 她在流洲竟有幾分無事可做之感。
若說陸照旋對流洲毫無留戀,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這畢竟是她千載故土、道途起點。然而她并不是戀棧不去的人。
自她拜入洞冥派之後,無論她修元還是修玄,命運已與玄門緊緊綁在了一起,除非有朝一日站在問元這頂點上, 否則她便勢必得随玄門命運同沉浮,流洲是元門之地, 與她已不是同一立場。
她此番回流洲,一來是為了謝鏡憐,二來是為了避開魏家算計,三來便是為了了結前世恩怨。
陸照旋很清楚自家仇怨過甚, 仇家勢大,以她目前的修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徹底報仇的,然而千餘載修行教給她不僅只有隐忍, 還有“有仇當場報”。她不是沒遇到過好不容易實力夠了,仇家卻早已因其他原因而隕落的事。
任那些旁觀者高高在上丢下評價,說她看不開、看不穿也好,說她不通透、執迷過甚也罷,陸照旋都不在乎。
她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世俗觀念、任何規則來決定她的行為。
她要竭盡全力、不留遺憾地活過每一天,而非在回顧時發覺人生滿是隐忍與權衡,竟沒有一點亮色。
她不是為了問鼎而求仙的,她是為了她自己。
她要随心所欲,她要得償所願,她要想逍遙時能得自在,想顯赫時能得權勢,想看開時往事盡是雲煙,想追究時锱铢必較。
現在她想锱铢必較,所以每一件她都記在心裏,一個也不放過。
當然,報仇這種事,要量力而行。
以她目前的實力,解決寧家、斬殺秦家三元嬰,差不多便是極限了,再要動作,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并不能真正打痛敵人,反而可能因行為挑釁招致她難以匹敵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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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陸照旋現在跑去謝家或是秦家旁支大殺特殺一番,固然狠狠打了這兩家的臉,可實際上對這兩家來說不過是疥癬之疾,而若是兩家請蛻凡真君出手,她十條命也不夠逃的。
況且,陸照旋不會做這種事。
沒有本事上仇敵家正門一路殺過去,反倒跑去拿小門小戶開刀洩憤,她丢不起這個人。
若這麽做有意義,若能震懾謝家、秦家,陸照旋不憚于大開殺戒,正如她在洞冥派對陳家化丹修士所做的那樣。彼時她背靠師徒一脈,一切皆有師長撐腰,如此行徑能最大程度地震懾陳家,掃清元嬰前的障礙。
然而在流洲沒人為她兜着,做出這種事便只能是純粹的洩憤。
她沒有那麽深的憤恨要向弱者發洩。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她來流洲的目的已經達成了,至于那明面上的所謂“探查流洲情況”,倒也不必太當真。
但若這便回鳳麟洲也有些不妥。
除了趙雪鴻、郁聽然,洞冥派對于她的元門來歷并不清楚,更不會知道她對流洲到底何等熟悉。宗門派她來探查流洲情況,這任務自然是以百年計的,如今她離開鳳麟洲不過十數載,直接回去難免顯得敷衍了事、不夠上心。
索性再盤桓些年月,做些別的事情。
謝鏡憐同她說起要尋太素白蓮,自然不是嘴一張一閉便要她游遍十洲五島,去尋一件從未見過的寶物。臨別時,謝鏡憐已将太素白蓮可能的三處下落告知她,只待她一一驗證。
而這三處俱不在流洲。
滄海、扶桑、生洲,這是三處無問元大能直接插手的洲島。
陸照旋隐約覺那張純元彌生符為她帶來的不僅是全新的道途,還有更廣闊的世界。
她曾苦尋不得、無比向往的遼闊世界。
其實陸照旋有很多疑惑。
謝鏡憐是如何如此準确地得知太素白蓮的下落的?她的消息渠道是什麽?既然太素白蓮如此重要,令問元大能密切關注,那何以謝鏡憐這個蛻凡修士竟能得知?明敘涯在謝鏡憐口中是個掌控欲極強、喜歡擺布一切的人,他又如何會讓謝鏡憐知道?
陸照旋不信謝鏡憐會如此不謹慎,後者之所以不言明,必是因為不便言明。
謝鏡憐不說,她就不追問。
在太素白蓮可能的三處中,目前唯有滄海島與流洲相通。
流洲外有弱水迷霧,內有三湖四海,互不相通,各自奔湧。
若是修為不高、于道領悟不足者,常誤以為這內外海是一回事,實則謬矣。弱水迷霧似水而非水,若深入便會為虛無吞食,而內海則是真正的滴水彙成汪洋。
據謝鏡憐說,滄海島的通道,便在這三湖四海之中。
虧得陸照旋與她關系好,知道她是個靠譜的,不然随便換個人,必同她翻臉不可。
流洲有多大,三湖四海便鋪得有多廣,那虛無缥缈的通道隐藏在滔滔海浪下、萬丈深淵中,本就夠難尋的了,還要尋遍三湖四海,倒不如直說讓人把流洲翻個底朝天吧。
這敘述委實過于籠統,故而即使是陸照旋聽了,也不由無言,幸而她如今最不缺的便是時間,便是尋上二十年也使得。
江上清風渺渺,江畔棹歌迢迢,漁家互答,一派靜好。
“姊姊,咱們江上風光好得很呢。”撐船的小姑娘笑容飽滿,無比爽利,“現在還不是最美的時候,若是等到三四月山花爛漫,那才是真正好看。”
陸照旋坐在船尾,伸手拂過水面,于雙槳劃開的漾漾清波中再起微瀾,聽漁女招呼,也不答話,只是微笑。
漁女一邊緩緩劃槳,一邊偷眼去看她。
這個似非此中人的姑娘是突兀出現在漁村的,一開口便問她能不能撐船載人游江,願意出很高的船資。
雖然這個姑娘沒有直說自己的身份,也沒有顯露什麽手段,但全村的人都知道這一定就是神通廣大的仙人。
仙人想賞江景,要她來撐船,她怎麽可能不願意呢?
更何況,這位仙子是這樣客氣,又是這樣……好看。
漁女悄悄望着船尾的女子,自家的小船她明明天天都見,但有這麽一個人坐上去,忽然就好像變了模樣,變得富貴堂皇、無比貴氣了。
“你覺得快樂嗎?”她正默默想着,那船尾的姑娘卻忽地開口了。
“啊?”漁女吓了一跳,回過神來,更覺不知所措,“我?”
“對,你。”陸照旋朝她微微一笑,“你覺得你的生活快樂嗎?”
“啊?我……”漁女不解其意,更不知該怎麽作答,只得讷讷道,“我,我覺得還是不錯的。”
“你想去修仙嗎?”陸照旋似乎在乎她的回答,又好似漁女究竟答什麽都無所謂,“去修仙,離開柴米油鹽,去見識天地遼闊,學神通手段,你不想嗎?”
“我想啊!”漁女眼睛一亮,似驚似喜,又好似不敢信似的,輕聲道,“其實以前也有人問我要不要去尋仙緣,但他們都太不靠譜了,連到底去哪尋仙緣都說不清楚,我娘覺得他們要不就是糊塗蟲,要麽就是騙子,不許我去。”
“小心一點确實是沒錯的。”陸照旋漫不經心道,“後來呢,一直沒有機會去修仙嗎?”
“後來就一直沒機會了。”漁女小心翼翼。
“所以,你現在快樂嗎?”陸照旋問道。她神色十分認真,顯然不是嘲弄,也不是奚落,而是鄭重地、真心想知道答案,也在乎這個答案。
“我……”漁女猶豫了,最終道,“我挺快樂的,但又好像差了點什麽,并不算特別重要,但就是那麽有一點,就差了一點,很偶爾才能感覺到。”
“是不是覺得你的人生不該這麽平凡?”陸照旋輕聲道。
“對!”漁女用力點頭,“每天就這麽平平淡淡好像也沒什麽不好,但有時候也會很向往精彩的人生。”
“但精彩的人生,也很累的。”陸照旋微微一笑。
漁女悄悄望着她,暗暗揣測這很累但精彩的人生是不是在說她自己。這話聽起來似乎十分悵惘,但不知道為什麽,漁女卻覺得其中沒有半分悔意。
“我離家的時候和你差不多大。”陸照旋淡淡道,“那時我滿心滿眼都是大世界、大神通、大自在,恨不得甩掉一切平庸與世俗,去擁抱廣闊天地,去做最了不起的人。”
漁女暗猜她下一句會說“我如今明白自己也不過是平庸的一員”,大人都喜歡這麽說。
但陸照旋不。
她指節輕叩船延,露出極漠然又極平淡的神色來,“其實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什麽有人甘願平庸,甚至于追求平庸,仿佛與衆不同就會要了他們的命一樣。”
她說到這裏,望着漁女道,“你也不想過一成不變的人生,對嗎?”
漁女輕輕颔首。
“那我就是你不平庸人生的開始。”陸照旋朝她微微一笑,“我有預感,這是場為我解惑的旅途。”
她起身,張開雙臂,仿佛歸于懷抱一般,投身江水。
“哎!”漁女駭了一跳,趕忙沖過去。
唯見船尾一/本/道經,船外江水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