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驚蟄

聽到一聲春雷的時候,紀宵後知後覺地想起這一年的大年初一好像是情人節。

但也與他無關,那時候紀宵沉浸在年夜飯的郁卒中,同翟辛恩沒頭沒尾地聊了幾句,編輯了拜年短信發出去。甚至沒等到新年的煙花放完,他就已經睡着了。

而現在,紀宵躺在被窩裏神游太空。這學期開學晚,三月的第一場大雨傾盆而下時,他條件反射地想要去翻手機查萬年歷。

手機扔在下頭的書桌上,紀宵坐起來又認命地躺下去——被窩太溫暖,雖然立春很久了,農歷還沒出正月,手腳冰涼地蜷縮起來就不想動。

結束了一天課程的折磨,他回到宿舍後俨然累成了狗。

已經過了熄燈時間,其他兩個室友也各自入睡,起了微微的鼾聲,可楚瀾的臺燈還亮着。紀宵扒着床沿探頭去看,對面的書桌邊坐着個人,脊背微微駝着,單手托腮,卻沒奮筆疾書,而是在看什麽磚頭本。

楚瀾穿着一身厚實的睡衣,腳上也套了絨襪子,整個人溫暖得叫人看着就像擁抱。從第一次看見楚瀾冬天保暖的行頭開始,紀宵就無數次這麽想。可能是他小衆的愛好作祟,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楚瀾無論從外貌還是氣質都符合紀宵開竅之後的審美。

換而言之,如果此前紀宵只是懵懂地知道自己喜歡男生,那見到了楚瀾的一刻,他就突然轉過一根筋,清晰地曉得了自己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這會兒紀宵就着一個可憐巴巴的姿勢,近乎貪婪地望着楚瀾的背影。

他裹得嚴實,惟獨露出一片白皙的後頸,剪短的黑發稍掃過顯得愈發對比鮮明,臺燈暖黃,翻書時隐約可以看到側面,逆着光,毛茸茸的溫柔。

楚瀾的頭發一定很軟。

這念頭從紀宵腦海裏甚嚣塵上的時候,被他一直暗中注視着的人突然擡起頭,把紀宵吓了一跳。

他望了望窗外。宿舍的窗簾聊勝于無只是個擺設,如今山雨欲來,風吹得窗外蔥郁的樹木嘩啦啦直響。紀宵的嘴唇動了動,剛要說什麽,一道閃電照亮了半個天空。

雷聲宛如要喚醒整個大地一般,而楚瀾沒有任何波動,他只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對上紀宵的目光,狀似在和他說話、又像自言自語:“今天好像是驚蟄?”

又是一道閃電,比先前的更加聲勢浩大,紀宵見那白光把楚瀾的臉都映亮了片刻,突然也跟着空蕩了。

他沒有回應,楚瀾也不強求,轉過頭去繼續看書,紀宵卻忽然有了動靜。

聲音壓得很低唯恐吵醒了另外兩個室友,紀宵說:“楚瀾,明天中午吃食堂嗎?一起吧。”

逆着燈光的楚瀾的目光依然明亮,和他四目相接時紀宵心裏狠狠地跳了一下,接着亂了節奏,仿佛被驚蟄的幾道春雷也劈得七零八落一般。

楚瀾擡手給他比了一個“OK”。

紀宵壓抑着那場兵荒馬亂,心滿意足地縮回被子裏,不一會兒聽到關燈爬床的動靜。他含着一點笑想,驚蟄驚蟄,可不就是春回大地了麽。

窗外的春雨酣暢淋漓地下了一整夜,第二天醒來時,連植物都綠上了幾分。

開學的前幾天紀宵将将适應了文科班的排課,甚至撈了個地理課代表來當。地理老師是資深的老教師,經驗豐富而且脾氣好,年紀大了又耳背,上課只要不鬧翻天老師都能寬容地不計較,故而課代表的任務也跟着輕松了。

和楚瀾在食堂的那次相遇讓他莫名的心疼了一會兒,然後義無反顧地像個跟屁蟲似的,每天等着楚瀾慢條斯理地收拾,再不疾不徐地綴上他到食堂,打完菜裝作“偶遇”地坐到楚瀾對面,一起心平氣和地吃個飯。

翟辛恩矜持地點評紀宵:“矯情。”

紀宵樂颠颠地搖頭晃腦卻并不反駁,他圖個自己開心而已。

蓄謀已久的一起吃飯的邀約終于在某個雨夜發出去,紀宵頓時感覺先前的企圖都成了鄙視自己的理由:楚瀾明明這麽好約!垃圾!膽小鬼!

他整個上午都無心聽講,卻也沒有打瞌睡,神采奕奕地盯着黑板,全然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數學老師頻頻側目,覺得這孩子真是乖巧。

周揚對他的反常也尤其感受得深刻,一敲他的胳膊:“哥們兒,你今天吃錯藥了?”

紀宵意味深長地笑:“沒有,我餓了。”

周揚:“……”

他覺得今天的紀宵特別奇怪,可又說不上來,只好讪讪地閉嘴。

上午五節課,最後一節屬于班主任小迎春。她永遠聽不見下課鈴,在群衆們的哀嚎聲中拖足了十分鐘堂,再布置作業飄然而去,衆位文科尖子生們即刻沖向食堂,哪裏還有半分平日裏恃才傲物的高貴?

紀宵看向楚瀾,他的座位離自己有點遠,隔着兩個組。

楚瀾仿佛一點沒受群情激憤的影響,在每本練習冊裏折起作業的頁碼,再整齊地排列在課桌左上角。這一系列動作做完,楚瀾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往外走,紀宵不失時機地跟上,楚瀾側頭瞥了他一眼,唇角輕輕拉扯,是個不怎麽明顯的笑。

紀宵有點想問楚瀾是不是從來都不笑,可他突然自取其辱地想起了楚瀾的女朋友——他在對方面前肯定會笑吧。

于是雀躍的心情沉悶起來,直到一路無言地走到食堂這才稍微好轉。

他們和往常一樣單獨刷卡單獨點菜,唯一不同的是紀宵打完菜從人群中擠出來,看到楚瀾端着盤子,傻不愣登地在旁邊等他。

紀宵看着他,就笑了——他承認這樣的自己太白癡,可又掩飾不住。

楚瀾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落座之後才問:“你為什麽這麽高興?”

相識以來,這大概是楚瀾第一次主動問他什麽,紀宵連忙回答:“大概是今天天氣不錯,所以心情也很好。”

然而這都什麽跟什麽,完全沒有因果聯系可言啊。楚瀾愣怔了片刻,紀宵又以一種分外嚴肅的口吻說:“空山新雨後,值得放飛一下自我。”

“現在是春天好麽。”默默地吐槽完那首詩的後半句,楚瀾的筷子敲了敲碗邊,像個大人一樣,“吃飯。”

紀宵得令,唇角依然愉快地上揚着。

得以近距離觀察楚瀾,隔着一道狹長的餐桌,他做賊似的、又膽大包天地不時盯着楚瀾看一會兒。明亮的窗戶大開着,樹木被雨水洗淨後的草木味道,混在潮濕的泥土味中無孔不入,分明只是平凡的午後,紀宵卻分外的開心。

楚瀾吃相很斯文,垂眼時睫毛就搭下來,天光鼎盛,旋即在下眼睑映出小片的陰影。少年的輪廓還殘留着青澀,沒長開似的臉上還有嬰兒肥。

紀宵想上手捏,這渴望如影随形了好一陣子。

下午本來有體育課,結果突然下了雨,一群少年人只得唉聲嘆氣地被體育老師帶回教室自習。楚瀾回來得晚一些,不知他跑去了哪裏,頭發被濡濕了,沒好氣地往位置上一坐,動靜之大險些驚動老師。

紀宵戳了戳周揚:“他怎麽了?”

周揚聞聲望過去,只見楚瀾的側臉緊繃着,整張臉上陰雲密布,和外頭雨天的鐵灰色蒼穹一樣沉悶。他癟嘴:“不知道,心情不好吧。”

可剛才不是還和同學準備打羽毛球麽?紀宵白了周揚一眼。

別人的事他管不着,總不能在一個宿舍、吃兩頓飯就覺得自己和楚瀾好得不行,能夠去關懷他心情如何了。他低頭看書,把語文課本中沒學到的課文當小說般走馬觀花了一通,仍舊放不下,只能等到下課。

一下課,楚瀾就出了教室,接着不見蹤影,直到最後一節歷史上課他也沒回來。

紀宵沒辦法,跑去找翟辛恩:“楚瀾不上課了啊?”

翟辛恩習以為常地說:“上學期有次也這樣,後來跟我們的解釋是哄女朋友去了——那女的簡直不要太會作妖。”

紀宵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太久,完全忘記了楚瀾有女朋友這回事,更別提去想象他哄人。

五中晚自習一共上三節,最後一節課并非強制的。住得遠的同學一般打個報告就能早退,而住宿的則是寧可在教室多學一點,翟辛恩管這叫“學霸的倔強”。

班裏走了大約一半的人,翟辛恩家住的倒不是特別遠,可她爸爸擔心女兒放學太晚路上危險,硬是讓她早退。

翟辛恩走了後沒多久,最後一趟上課鈴打響,而楚瀾就在這時裹挾着一身潮濕的雨水走進教室。他對同學們的側目視若無睹,徑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這節課沒有老師看守,理所當然地引起一點小騷動。

楚瀾沒和任何人說話也沒表現出情緒起伏,他意識到自己剛才動靜有點大之後,埋頭認真地翻開了一張新的卷子——也沒向同桌道歉。

他像一個拒絕與外界溝通的紙片人,對周遭的所有都置若罔聞。

紀宵凝視他久了,發現楚瀾頭發都沒幹。

體育課開始的那場春雨淅淅瀝瀝、綿綿長長地下到了現在,楚瀾又去了哪,為什麽淋成了這幅鬼德行?他衣服上那一塊也是水漬吧?……沒帶傘麽?

問題胡亂地占據了他所有的理智,紀宵無心預習,只得随便查了查單詞。

這節自習課因為紀宵的心不在焉變得像是短了很多,下課鈴響起時,紀宵還有些不知所措。他望向楚瀾的座位,那人好似從下午黑臉的狀态中剝離了,成了他熟悉的模樣……

其實也不盡然。紀宵想,他一點也不知道真正的楚瀾。

他走過去,敲了敲楚瀾的桌子,在對方茫然的目光中說:“一起回宿舍,我等你。”

不聽楚瀾的回答,紀宵徑直在他空下來的前桌坐下,随手翻着別人桌上一本練習冊,真的等起了磨蹭的楚瀾。

“你等我幹什麽?”并肩走在燈光昏暗的校道上,楚瀾突然問。

“順路。”紀宵撒謊面不改色,“你餓了嗎,我想去小賣部買個夜宵。”

楚瀾無可奈何地說:“那還不是得我等你……走吧。”

買完夜宵和第二天的早餐,紀宵忐忑半晌,見楚瀾心情好似沒那麽糟糕,試探着開口:“今天下午……還有晚自習,你去哪兒了?”

楚瀾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眉頭輕輕蹙起。饒是這個動作幅度很小,紀宵已經悔不當初,恨不能把時間往回撥一分鐘,打死他也不問了:“呃,不方便就不說,反正我只是随口一提,肖老師晚自習的時候問了一下來着……周揚說你去洗手間了。”

楚瀾:“……”

他被這借口弄得哭笑不得,低頭望着兩個人被燈光拉長的影子,用聽不出心情的平淡語氣說:“我去找她了。”

紀宵:“誰啊,女朋友?”

楚瀾點了點頭,他的影子忽然因為燈光折了一半,上半身頓時湮沒在濃重夜色中。紀宵以為自己問了個糟糕的問題,可一時半會兒就扯不開,捧着兩杯酸奶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後他傻瓜一般遞給楚瀾一盒。

楚瀾把那盒酸奶往上一抛,在紀宵的提心吊膽中準确接住,半晌後沒事人似的說:“我跟她吵架來着,原本也吵了好一陣子了。今天她突然提出想見一面,我剛開始覺得煩,後來還是去了——去了,也沒什麽大事,陪她吃了個晚飯,看了場電影。”

紀宵:“……”

楚瀾:“我跟她說下次不要慫恿我逃課了,她又嬉皮笑臉的……沒辦法。”

他說到最後三個字時甚至露出一點微笑,語氣中也沾染上了寵愛的腔調。紀宵覺得心頭酸楚,只得裝作很忙地拆開蛋糕的包裝咬了一口。

紀宵心情複雜,開口時連自己都覺得神經質:“你這麽喜歡她啊?”

楚瀾:“……是不是特別不像話?”

紀宵不知他希望得到什麽評價,心裏想着可不是麽又有點酸楚,難受得喉嚨發緊。左右點頭搖頭都是錯,趁着已經到達宿舍門口,他直接扔了毛巾在楚瀾頭上:“淋了一下午雨,去洗洗,當心感冒。”

楚瀾說哦,鼻音很重幾乎就是生病的前兆了。

他離開後,紀宵趴在書桌上,感覺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說楚瀾從來沒講過這麽多話,另一個說你智障吧人家說的都是女朋友聽衆換成誰都一樣,兩邊吵吵嚷嚷,他眼睛一閉,想要逃離的心情愈發昭彰。

之前看過一本書上寫,嫉妒是喜歡的雛形。

紀宵重重地磕在桌面上,額頭一陣爽快的痛感。他拿手掌墊着那塊稍微有點腫起來的地方,腦海中飛速掠過的,全都是楚瀾。

楚瀾提起那個女孩兒會笑,像所有戀愛中的人一樣無原則,分明還在冷戰可又穿過好幾個街區去別的學校見她,翹了課,淋了雨……也許還會生病。

“我是在嫉妒,我可能也是在喜歡。”

他不願意摻和任何人的感情,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

……越陷越深遲早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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