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幻滅
五月向來是明媚的季節,伴随着開始喧嚣的蛙聲蟲鳴,濃烈過分的陽光和越來越茂盛的樹蔭——以及瞌睡蟲滿天飛的每一個乏力午後。
數學課,老師拖長了聲音講解第二種解法,同學們鴉雀無聲,小動作不斷。
楚瀾正襟危坐,左手支着側臉,看上去無懈可擊。旁邊隔了一個過道的紀宵卻清晰地看到這人閉了眼,偶爾撐不住頭的重量會稍微清醒,卻是在打盹。紀宵掃描了楚瀾全身,對方背後有一塊灰色,在雪白的校服上格外顯眼。
楚瀾一直有潔癖,這點紀宵已經領教過了——他的校服永遠幹淨整潔,不管是課桌還是宿舍的書桌上物件都有一種奇妙的秩序,他們和楚瀾的一絲不茍一起構成了紀宵關于“強迫症”最初的印象。
所以下了課,他跑到楚瀾面前,帶着點促狹。
“你校服上哪裏蹭了好大一塊灰?”紀宵自然地搭住楚瀾的肩膀,把他翻了個身,然後手掌拍了拍對方肩胛骨的位置。
楚瀾努力扭頭看,角度問題他始終找不出端倪,于是放棄一般塌下肩膀:“完了,我校服還沒曬幹。下午集會則麽辦?”
這天正逢五四青年節,高三年級要宣誓成人禮,而他們這群高一小崽子也得以看個熱鬧。左右離典禮開始還有一點時間,紀宵說:“我還有一件校服放在宿舍,要不去拿過來你将就下?這件沒法穿了,看着都不舒服。”
他說的是實話,不知在哪蹭的一大片不像是灰塵,反倒有些類似水泥糊了上去,紙巾是擦不幹淨了,楚瀾想着就難受,縱然他不習慣穿別人的衣服,此時兩害相權取其輕,只好同意紀宵的主意。
紀宵從教室到宿舍跑了個來回,典禮差一點就遲到。他火急火燎地把那件外套往楚瀾身上披,然後拉住了他的手臂。
兩個人跑得氣喘籲籲,一前一後地入列,站在了方陣的最後一排。楚瀾把校服袖子卷起來,然後往兜裏一插,眉峰微微蹙起:“紀宵啊……”
紀宵:“幹什麽?”
楚瀾從他外套兜裏摸出五塊錢,過了水的,顯然是上一次洗時忘記拿出來。他板着臉,很正經地說:“天降橫財,一會兒請你喝奶茶。”
紀宵先是發愣,等楚瀾把那張紙幣塞到他手裏時,突然低着頭開始笑,肩膀顫抖,幾乎就要蹲下去了。旁邊楚瀾不再嚴肅,頗為戲谑地看他:“要是紅票就好了,這樣還可以請你吃飯。”
紀宵:“……我發現你這人,貧起來也很不像話。”
楚瀾只分給他一個得意的小眼神,他似乎被剛才跑到操場的那一通活動弄得心情放飛,一時間很不像平時的樣子。紀宵的眼神巡視一圈,最後默默地落到楚瀾肩頭,他穿着紀宵的校服,大了一碼,袖子會遮住手指。
他本來就瘦,而校服外套普遍寬大,套在身上仿佛麻袋一般。紀宵看着楚瀾,他肩膀比平時顯得更窄了,單薄的身板,可能一箍住腰整個人就沒有了。
所有的向往和憧憬一下子放到最大,周遭突然安靜了須臾,稍縱即逝的心癢難耐。
後來即将畢業的學長們宣誓說了什麽,紀宵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被溫暖的陽光和微醺的南風合在一起攪得心神不寧,膽大妄為地私自做了個決定。
“如果畢業的時候他分手了,我就向他告白。”
紀宵安靜地想,餘光仍舊瞥過楚瀾的側臉。那人正低着頭,争分奪秒地背小本子上新學的幾個單詞,陽光和他在一起,紀宵的心情不自禁地跳得快了。
他湊過去,幾乎貼上了楚瀾的太陽穴——他比楚瀾高太多了,對方好似還沒開始長個,剛好到紀宵的下巴。
紀宵感覺他隔着空氣蹭了蹭楚瀾的臉,呼吸能夠為對方感知:“背到哪裏了?”
楚瀾頭也不擡:“Treasure。”
這親密稍縱即逝,紀宵在小迎春巡查過來時退回自己的位置作洗耳恭聽狀,他暗自一拉楚瀾的手腕,對方連忙收好單詞本,也平視前方。
“诶楚瀾。”他趁着小迎春走了,壓低聲音喊。
被叫到的少年疑惑地偏頭看向他,從紀宵的角度,楚瀾擡起眼皮,原本似乎總困頓的眼睛睜開了不少,顯得更大,黑亮的瞳仁中映出日光鼎盛,一時間璀璨得奪人心魄。他下垂的眼角輕輕地抽動,不太習慣這樣的角度似的。
紀宵壞笑:“你有一米七嗎?”
楚瀾:“……”
楚瀾:“絕交吧。”
紀宵憋不住了,這次是真的笑得不可開交蹲在地上,還險些沒起得來——因為楚瀾睚眦必報地踹了他一腳,在深藍色的校褲上留下了半個腳印。
翟辛恩聽說這事時,夏天已經悄然來臨了。
她吃着紀宵買的雪糕,然後埋汰紀宵:“你嘲諷他的身高?你還活着真是萬幸啊。”紀宵擡手在自己下巴處比劃一下:“他可不是只有這麽高麽。”
翟辛恩怒目而視,畢竟楚瀾都被嫌棄的話,只能仰着頭和他說話的自己在紀宵眼裏更是基本上“不在水平視線內”,于是怼之:“楚瀾當然有一米七!”
紀宵身上穿的是那天楚瀾臨時借去的校服外套,他對自己的東西有着很清楚的區分,哪怕是兩張一元紙幣都能準确無誤地記憶。這項技能翟辛恩嗤之以鼻,說他簡直癡漢,紀宵懶得反駁,再丢人的事他都做了。
雪糕的棍兒抵着舌面,時間久了有點渴水般的疼,窗外忽然飛過一只鳥。紀宵戀戀地說:“那天我幫他把校服洗了。”
翟辛恩:“真小媳婦兒……我是誇你賢惠。”
紀宵笑了一下,他當然不會告訴翟辛恩,他的襯衫和楚瀾的校服一起放在盆中,安靜地糾纏成了一團。
還沒放水時,他有點神經質地拿起楚瀾的校服,想要讨要一個似是而非的擁抱,最終因為這行為太過肉麻而停下了,等全部浸濕了,紀宵又有點後悔——多麽羅曼蒂克的一個情節啊,他居然因為嫌惡而放棄了。
後來兩件衣服濕淋淋地滴着水,挂在宿舍陽臺上。等收回衣櫃時,是一樣的洗衣粉清香。
紀宵很是魂牽夢繞過一陣子,他覺得自己快對楚瀾着魔了。
随着時間,這種病态的迷戀并未愈演愈烈,可也從不消停過,總是在紀宵試圖放棄的時候重新冒頭,以快樂的痛苦來折磨他,身心俱疲。他偶爾會在夜裏十分放肆地想楚瀾,聽着咫尺之隔的呼吸聲,撫慰自己,然後困頓的夢裏,又伴随了深重的愧疚。
他覺得自己仿佛玷污了楚瀾,而這些隐秘的愉悅和罪惡瞞着所有人。
在長久的相處中,紀宵逐漸發現楚瀾也不是很乖。
他早上總是起不來床,賴在被窩裏半分也不動彈,每到這時紀宵只好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喊。有次另外的舍友看見,只笑着說你真有耐心。
人形鬧鐘當的時間久了,竟然也從中撈到了楚瀾的感激。他并非睡不醒,就是懶而已,以前就是遲到專業戶,如今住了校變本加厲,恨不能在床上直到天荒地老。紀宵聽他理直氣壯地自我辯解,哭笑不得。
楚瀾還喜歡逃課,但逃課也不去做什麽,有時候到圖書館看書,有時也直接回家去吃一頓晚飯。他在閑聊時說起過自己的家人,紀宵酸不拉幾地說羨慕時,楚瀾又閉了嘴,用一種帶着歉意的目光望向他。
夏去秋來,時間過得永遠比想象中更快。
紀宵依然在麥當勞打工,每周末的兩個下午。而不知從何時開始,家并不住在附近的楚瀾也逐漸喜歡和翟辛恩一起過來,享受麥當勞的免費冷氣,選一個靠窗的位置寫作業——後來翟辛恩說,她主動約的楚瀾,理由就是“去看紀宵的熱鬧”。
紀宵對此不置可否,只打趣他:“你女朋友呢?”
楚瀾閉口不談,翟辛恩倒是不避諱這些,一攤手說:“人家看不慣我們這種周末只知道學習的書呆子,自己去玩耍了。”
這仿佛是換來了一點幸運和獨處的空間,翟辛恩畢竟偏向紀宵,偶爾會借口早退,于是一起回家的任務就交給了紀宵去提議。他和楚瀾這次得以坐同一輛公交,不同的是,紀宵得坐到終點站,他知道了楚瀾在哪裏下車,也趴在窗上看他走去的小區。
剔除掉紀宵對楚瀾的種種不可說的念頭,看上去他們過的是十分樸素的高中生活:充滿了試卷和考試,也有文藝晚會與田徑比賽,周末能夠一起等公交,似乎平庸樸素得過分,也沒有任何不滿的地方。
紀宵幾乎要忘記之前的煩惱了,他開始覺得,如果能這樣平淡地一直到畢業,那應當是他值得用一生來懷念的時光。
他喜歡十六七歲的楚瀾,明亮鮮活——即使這兩個形容詞與他不那麽貼切——并且篤定以後再也遇不到讓他這樣動心的人了。
高二那年的聖誕,紀宵想,剛好是他見到楚瀾一周年,而他們已經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變成了……至少在楚瀾口中,他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
莫學姐因為升畢業班的關系已經不再是學生會主席,新上任的這位是理科班的優等生,過去的生活部長。既是看着紀宵幹活的,他理所當然地繼承了上一任學生會主席的意志,把某個義工抓來了。
楚瀾已經升職當了宣傳部長,作為整個學生會都心知肚明的“甩手掌櫃”,此人依然履行着靠臉吃飯的吉祥物職務,在幹事們為了聖誕晚會忙得腳不沾地時,他抱着一打卷子在辦公室優哉游哉地做。
紀宵知道他并非完全甩手,重要的東西依然親自過目,但仍舊忍不住酸:“你這部長當得多悠閑,學弟學妹忙前忙後的。”
楚瀾擡起眼皮,手中筆耕不辍:“幹事幹事,就要使喚去幹事的。”
紀宵:“去年當幹事的時候,聖誕晚會也沒見您屈尊啊?”
楚瀾振振有詞:“哪有,外賣就是我打電話訂的。”
紀宵:“……”
他親自拿回來的外賣出自楚瀾的口味,難怪對方在接過漢堡時排隊那麽積極,想必等了很久。紀宵把這些話全都咽下去,卷起手頭一張海報沒好氣地在楚瀾頭上敲了一下:“懶死你得了吧,祖宗。”
楚瀾對這個略顯詭異的稱呼安之若素,他放下筆,過目了海報,然後大發慈悲地站起來:“那行,動彈一下……你陪我去貼海報吧?”
紀宵還能說什麽,他對楚瀾好像永遠沒有“不”字。
每層樓都要貼上海報,不管選擇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都顯得非常疲勞。等海報貼完時,離晚自習還有不到半小時,吃飯顯然要如同作戰。
楚瀾欲言又止,紀宵曉得這時候去食堂多半沒好吃的,于是拉着松開楚瀾的手,好整以暇問他:“怎麽了?”
楚瀾開口就驚天動地:“要不我們逃課吧。”
紀宵一愣,沒問他原因,反倒先做完了決定,才說:“逃課去做什麽?”
楚瀾聽他不反對,說:“市中心開了一家店,我上次吃過了,感覺還不錯,正好優惠券明天要過期……所以,去麽?”
猝不及防接到了邀請,紀宵不知所措,直到楚瀾有點不耐煩地蹙眉,他才僵硬地點點頭。接下來一串動作他都沉浸在空白的虛無中,怎麽騙到的假條,怎麽走出的校門,又是怎麽被楚瀾拉上出租車,他都再記不清了。
汽油味刺鼻,身側楚瀾拿出MP4聽歌,耳機只帶了一邊,留着耳朵要聽他說話。紀宵如夢初醒,回頭望向越來越遠的校門。
好似一下子逃離了日常,陷入某種未知的轉折。
紀宵不知道楚瀾為什麽開始叫上自己“做壞事”,大約他被楚瀾當成同謀或者同盟,至少這一席之地短期內不會消弭。他心情複雜地感慨了一番,趁着楚瀾不注意,突然伸手,無法無天地滿足了自己許久之前的願望。
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楚瀾臉上捏了一下。
楚瀾:“幹嘛!”
紀宵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車窗外倒退的風景。
楚瀾:“……神經病。”
終于有了情緒變化的語氣,紀宵默不做聲,只是笑,楚瀾無可奈何地掃了他一眼,扭過頭去把另一只耳機也戴上了。
紀宵摘掉他那只耳機,在楚瀾還沒發作時大膽包天地塞到自己耳朵裏,朝他非常溫暖地一笑。他一旦笑起來便顯得十分無辜和誠懇,叫人沒脾氣了。将就這個別扭的姿勢,楚瀾這麽個睚眦必報的人,竟然破天荒的決定跟他“算了”。
後來想起,大約是鋼琴間奏足夠柔和,舒緩了出租車中的汽油味和馬達轟鳴聲。
紀宵和楚瀾當中連着一條白色耳機線,他不動聲色地朝楚瀾的方向挪了挪,感覺對方并不十分抗拒這種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