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破冰

樊繁安慰不了楚瀾。

她從楚瀾家告別的時候,出于禮貌,李文茵讓楚瀾送她到公車站臺。春天的傍晚,恰逢周末,所有人看上去都懶懶散散,有着說不出的滿足感。惟獨身邊清秀的少年,本來也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卻有些頹唐。

樊繁要坐的那一班公交不知怎麽回事,連着十幾分鐘也不來。她見楚瀾等得不耐煩,鞋尖蹭了蹭地面,說:“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到家跟你說一聲。”

和女生一起出門,就算送不回家也要送上車,等人家走之後要詢問到家了沒,這是李文茵教他的“紳士風度”,在長久的言聽計從中早就成了他的習慣。于是楚瀾搖搖頭:“沒事,我等你上車了再回家。”

樊繁和他兩廂沉默,過了會兒,他突然說:“我說得上話的朋友真的很少。”

樊繁:“是啊,你高貴冷豔。”

楚瀾:“……所以,算了算也就你和他了。”

樊繁無言以對了一會兒,說道:“我可真是謝主隆恩——你就別自欺欺人了。咱倆性別不同,上高中之後哪來那麽多知心話,我猜,除了這些不能跟他說的,平時在學校,你什麽事都肯告訴他的,我算個球。”

她見楚瀾如臨大敵地愕然了,曉得自己一定說到點子上,嘆了口氣。正巧公交終于來了,樊繁一拍楚瀾的肩膀:“阿瀾,你心裏有數,何必要在我這裏找答案呢?我又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樊繁哼着歌跳上車,歡快地跟他揮了揮手。

她最後說的話還在耳邊徘徊不去,楚瀾把手抄在兜裏,慢悠悠地往回走,只覺得舉步維艱——樊繁了解他,心裏有數,但還是不知所措。

他被告白的經歷從初中開始就不計其數,後來即便有了宋詩詠,其他女生的情書也一封一封地往抽屜裏塞。楚瀾應對“拒絕告白”得心應手,知道如何不傷對方的心又斷絕她的希望,而此時平時熟稔的招數都被一一化解,只因為那是紀宵。

他與紀宵心平氣和地相處兩年,對方的好潤物細無聲地滲透進他生活的每一個環節,乃至于楚瀾憑借絕佳的記憶力,看到類似的行為事實,首先想到的就是“紀宵會怎樣”“紀宵曾怎樣”。

當這些“好”全都成了“喜歡”的表象,楚瀾甚至說不出自己的心情。

他應該讨厭的,然後再跟紀宵說清楚,甚至不吝惜傷他的心也要斷幹淨。因為楚瀾知道自己的取向,和紀宵道不同不相為謀,縱然勉強維持着同學或好友的關系,遲早也要形同陌路,相忘江湖。所以沒必要拖着。

然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應該”,而理智在感情用事面前常常潰不成軍。

放置處理在任何時候都靠譜,于是楚瀾選擇在高考面前讓步給沉默。他猜想紀宵也是這麽想的,因為至少再一次的周末返校,紀宵難得地比楚瀾去得晚,他們在到教室前成功地沒有碰面,即使遇到,也飛快地擦肩而過。

誰先開口誰尴尬,理所應當地就展開了一場相互較勁。

結果事與願違,小迎春作為班主任,非常關心她帶的第一屆畢業班學子們的心理狀态,并且認為高考前太大壓力會造成孩子們過于緊張,然後發揮失常。小迎春在各位科任老師中斡旋,成功在周二下午讨來了兩節課的休息時間,要大家放松放松。

文科班男生不多,足球賽是搞不起來的,好在大家對籃球都興趣不錯,很快組了個五對五,剩下的跑去羽毛球場和女生搶場子。

小迎春滿意地看着她收拾出來的一切,正感嘆年輕人真有活力,一扭頭發現有個死氣沉沉地靠在樹上背單詞的,頓時無語,再仔細一看,果然是楚瀾。

小迎春自認從教時間不長,從未在學生面前拿腔拿調,所以學生雖然對她喜歡拖堂頗有微詞,其他方面還是十分滿意的。她對此有成就感,因材施教,也很能跟學生打成一片,可惟獨對楚瀾,她實在有點不知道怎麽辦。

楚瀾成績完全不用老師操心,數學雖然弱一些也沒到偏科的地步,而且平時不惹事,尊師重教,同學關系就那樣但這不是大問題——好似一切都無懈可擊,但小迎春覺得他身上始終有種與少年人不太相符的氣質。

他還是太深沉了,小迎春覺得楚瀾有點早熟。

正好今天是個絕交的拉心機會,她剛要走過去,卻見楚瀾跑去小賣部買了瓶礦泉水,又向翟辛恩去了——拉心泡湯,小迎春失落不已。

翟辛恩剛輸了一場羽毛球的“11-9”,累得不行,她見楚瀾拿着水過來,仿佛見到救命恩人。剛要旋開蓋子,楚瀾說:“給紀宵。”

翟辛恩:“……”

她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于是重複一遍:“你買給紀宵?我呢?”

楚瀾面不改色地說:“我再去給你買一瓶,這個你幫我給紀宵。”要不是他平時就很正經,翟辛恩幾乎要以為這裏面下了毒。

她不知這兩人之間正尴尬着,腦補紀宵得知這是楚瀾買的時歡喜雀躍,連忙滿口答應,楚瀾又麻煩事一大堆地補充道:“別跟他說我買的。”

翟辛恩二次沉默,她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礦泉水:“你不是真的下了毒吧?”

楚瀾翻白眼,懶得再說話。

翟辛恩神經總是在不該大條的時候犯傻,見他說沒下毒就歡天喜地走了,去籃球場找紀宵。她自然也就沒看見,楚瀾慌不擇路一樣,在她轉身後就朝教室跑,仿佛一點兒不擔心翟辛恩半路私吞。

被當成傳遞員的翟辛恩早已忘了楚瀾欠她一瓶水,跑到籃球場邊高聲喊:“紀宵!”

紀宵剛進了一個三分,在同學們心照不宣的起哄中笑着說“好煩啊你們”,沒事人一樣走向翟辛恩。他脫了校服外套,裏面是件黑色背心,此時露出胳膊上的肌肉線條,靠近時翟辛恩驀然臉一紅,旋即交出那瓶水。

“給你的。”

紀宵說謝謝,拿過來喝掉小半瓶,打趣她說:“你今天良心發現啊,還給我買水?以前體育課不見你這麽積極,想泡我?不可能的事啊。”

翟辛恩本來是打算隐瞞來源,見紀宵誤解這麽大,明知他随口開玩笑,依然冷笑說:“哦,給你買水就是泡你?那這是楚瀾買的,他也想泡你?”

紀宵被一口水嗆住,咳了個半死不活。

翟辛恩沒想到這句話引發了如此猛烈的蝴蝶效應,一邊給紀宵順氣一邊說:“不至于吧?知道楚瀾給你買瓶水這麽高興?”

紀宵咳得臉都紅了,他怔怔地盯翟辛恩:“真是楚瀾買的?你別騙我。”

翟辛恩指天發誓,要不是楚瀾讓她給的她就高考330分,這麽毒的誓都發得下去,更何況翟辛恩說:“他還讓我別告訴你。”

于是紀宵就信了,拿在手中剩下的大半瓶礦泉水登時沉甸甸的,他舉目四望,沒看見楚瀾。整個操場哪裏還有他的影子?

翟辛恩始終沒弄懂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只見紀宵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一路燒到耳朵根,偏偏表情又十分凝重,兩廂矛盾非常精彩。

她小心翼翼地問:“你和楚瀾……是怎麽了嗎?”

紀宵條件反射地矢口否認:“沒有,沒事。”

我信了你才有鬼。翟辛恩暗自腹诽,嘴上卻說:“哦,沒事就好,我看他還挺關心你的,臨近畢業了別鬧崩啊。”

紀宵想把礦泉水瓶往她腦袋上怼,伸到半截又舍不得,尴尬地拿回來背到身後,無所謂地說:“知道了——你還去不去打羽毛球?”

翟辛恩蹦蹦跳跳地跑回女生堆裏,一時半會兒打籃球的也沒催他。紀宵回頭一看,他們中有人補上了自己的空缺,索性吼了聲“我先回教室”,把校服外套從地上撿起,拍掉灰塵,正要往回走……

然後一個趔趄崴了腳。

這天晚自習,平時下課總會到處蹦跶的紀宵破天荒的坐在位置上,仿佛突然要做安靜的美男子了。

周揚坐楚瀾後座,正滔滔不絕地和朋友聊天:“今天紀宵真的太倒黴了,平地走都能崴腳,後來籃球也沒打成,光送他去醫務室了……”

男生嬉笑着說:“還好不影響高考,過兩天就好了。放假了再打呗,也是心疼他,腳踝腫得老高——诶紀宵,下回走路記得看路啊!”

從那邊的座位扔來一本磚頭厚的數學五三,被多嘴的男生笑着接住,又給他扔回去。紀宵佯裝惱羞成怒:“就你話多!”

幾個男生的打鬧聲傳進楚瀾耳朵裏,他煩躁地從課桌抽屜裏扯出耳機,卻又沒打開iPod,鬼鬼祟祟地扭頭瞥了紀宵一眼。

紀宵正苦大仇深地咬着水性筆的筆帽,一臉煩躁地與數學模拟卷大眼瞪小眼。楚瀾的眼皮一搭,目光不聲不響地落到了他的腳上。

校褲的褲腳挽到膝蓋,露出來的左腳踝果然腫了好大一塊,塗了藥膏看上去顏色有些奇異。楚瀾說不上自己是個什麽心情,有點想了解來龍去脈,但又開不了口,于是趕在紀宵察覺之前轉開視線,手伸進衣兜裏按了播放鍵。

和平時給人印象不同,楚瀾喜歡聽的歌比他本人接地氣多了。曾經紀宵第一次借他iPod去聽,一邊撥播放列表一邊啧啧稱奇。

“想不到你和我的歌單契合度這麽高啊?”

楚瀾最喜歡《晴天》,自己沒事洗衣服的時候偶爾哼兩句,如果遇到紀宵在旁邊,便默契地變成個哼唧二重唱,模糊了歌詞,跑調也無所謂,着實是調劑學習壓力的閑适時光。他如今回想,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紀宵那句話是随口敷衍還是在順着他。

他對紀宵知之甚少,始終處于高高在上的位置。他沒來由地對自己感到厭惡,生平頭一次發現自己太過不在意旁人了……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宋詩詠所言“你太無趣了”,當真不是空穴來風。

眼看周董的歌循環了好幾遍,楚瀾從自我拉扯和嫌棄中回過神來,先寫了兩道選擇題,又偷摸往紀宵那邊看了眼。

自從紀宵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之後,他們本來中間只隔了一個翟辛恩的座位就顯得非常不是滋味。于是紀宵主動和隔壁組的一個同學換過,離楚瀾十萬八千裏固然談不上,但也是有限範圍內能拉開的最大距離了。

他以為紀宵還在打滾,這一眼沒頭沒尾的,來歷不明地掃過去,卻不想這回驀然和紀宵的視線撞在一起了。紀宵盯着他,先迷茫,而後露出點愉悅的歡快來。楚瀾沒來由地感到因緊張而帶來的口幹舌燥,以及莫名的羞愧感。

……這一副甘之如饴的樣子是怎麽回事,我只是看你腳好麽!

很快說服了自己,楚瀾用力地瞪回去,紀宵被他這麽一瞪,忍不住似的“噗嗤”笑出聲,眼睛彎成兩個月牙兒,唇角險些都要繃不住了。

楚瀾扭回頭,覺得剛才仿佛被紀宵那個笑閃得一陣頭暈眼花。

他後來把這歸結于起先紀宵對他莫名其妙的暗示。人總歸不會對喜歡自己的人有太大惡意,楚瀾再不食人間煙火,也成不了九天之上一尊神,到底還是肉體凡胎,在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上沒有特權,和其他人一樣俗氣得很。

他埋頭寫習題不一會兒,後座傳來小紙條,楚瀾指了指自己,周揚萬分肯定地點頭。

展開那張揉皺了的、随手撕下的草稿紙,上頭紀宵的筆跡端端正正:“下晚自習要去吃夜宵嗎?”讨好地跟了個微笑的顏文字。

楚瀾:“……”

他偏過頭,紀宵正趴在桌面朝這邊望。

和平時沒什麽兩樣的晚自習下課,紀宵單腳站着,一只手撐在桌面,等楚瀾慢吞吞地收拾好書包過來時,一句話也不說,跟在他身後跳出去。

他走得太過磕絆,楚瀾忍無可忍,扭過頭去示意紀宵過來讓他扶。

紀宵露出個揶揄的表情:“怎麽?不怕我對你有非分之想了?”

其實臉一紅,楚瀾仗着教學樓外燈火昏暗看不清晰,只冷淡地“哼”了聲。他站在原地,手仍然朝那邊伸着,感覺到紀宵搭過來,勾過他一邊肩膀,大半的重心落在他身上了。

楚瀾這才事後諸葛、慢條斯理地說:“平地也能摔,敢問你拿的是女主劇本嗎?”

紀宵:“……”

繼礦泉水破冰之後,總算短暫地恢複了正常——起碼已經是看上去的正常。其實打了什麽算盤,誰又說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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