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隐蔽的心思
那個叫莺兒的丫頭不負所望, 在韓氏沒有發作之前爬了榮侯的床。後院多了一位莺姨娘,聽說榮侯甚是寵愛,把韓氏氣得幾天吃不下飯。
墨九身為客人, 當然不能這個時候去刺激她。
趁着這幾日, 他們再次将侯府可能藏賬冊的地方找過,還是一無所獲。墨九開始懷疑,賬冊是不是真的在侯府。
“你母親以前有什麽好友嗎?”
榮直垂眸,“我不記得,不過聽說她與葉家的小姐交好。只不過葉家出事後,那位葉家小姐已不在了。”
“這麽說來, 還真的只有侯府一條線索。可是我們找了這麽多天一無所獲, 連半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
“再找幾日。”
“也只好如此, 韓氏那邊必不會善罷甘休。她不想把薛氏的嫁妝吐出來, 不知還會有什麽陰謀詭計等着我們。”
墨九摸着下巴, 笑了一下,“她前兩次都是沖着你來的, 給你下藥,給你送丫頭。你說她下回會不會沖着我來,比如說我給安排一個年少力強的美男。”
榮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中有雀躍戲谑還有期待。頓時黑臉黑眸,整個人說不出來的陰沉冷漠。
“你是不是很期待?”
“嘿嘿…”墨九搓手,用手肘頂他一下, “看破不說破,你幹嘛戳穿我的心思。”
“瞧你這點出息。”
他冷着臉, 竟然不理她。
她連忙圓話,“也不是很期待,就是想知道韓氏會用什麽招術。我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怎麽會中她的美男計。”
他不想看她,黑着一張臉盯着那窗外。氣惱不知何所起,更不知自己的情緒為何會這般波動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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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想控制,越是怒火高漲。
淩厲的目光猛然轉過來,看向她。她一個不防,被這般冷冽的眼神吓一跳。暗忖着自己也沒說錯話,他怎麽就生氣了。
“你放心好了,不管她用什麽美男來誘惑我,我都不會上當的。畢竟我日日與你這樣貌美的男人相處,哪裏還看得上她送來的那些庸脂俗粉。”
這話更是不知哪裏惹到他,他決絕地轉身朝外面走去。她連忙起身拉住他,“我沒有拿你和那些人比,我就是想說我的心裏只有你,別的男人長得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
他的目光微動,落在她扯着自己衣服的手上。
為了逼真,不光是臉要易容,手也要易容。她現在的手不再是纖細修長,而是肉乎乎的還有肉窩。
胖胖的小手拉着他,慈眉善目的臉上全是讨好。唯有那雙眼,晶亮清澈像是一汪泉水閃爍着靈動的狡黠。
明明不知悔改,哪裏有半點知錯的模樣。
“你對我說的話,有幾句是真的?”他問。
“句句是真。”她舉手發誓。
他面色稍霁,像是信了她。
她長籲一口氣,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剛才哪句話說得不對。男人心海底針,尤其是易白的心。也不知道他這樣的性子是怎麽入瑞王的眼,還在王府獨寵的。
“易白,我覺得榮侯是一條線索。我們急,他肯定也急。論對你母親的了解還是對侯府的了解,我們都不如他。我看我們不如盯着他,或許會有什麽收獲。”
“好。”
墨九聽着,他似乎嘆了一口氣。
賬冊一日不找到,他們的任務就完不成。
榮侯的書房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去,輕車熟路地趴在屋頂上注視着底下的動靜。榮侯當年有着大京第一才子的稱號,一舉一動自然是書卷氣十足。
只見他看了一會兒書,不知想到什麽開始鋪紙作畫。
縱使隔得有些遠,墨九也能看出他确實畫功了得,可見那珍藏在暗屜裏的成皇後畫像就出自他之手。
他畫的似乎還是成皇後,然而畫着畫着卻又不像成皇後。
墨九用手捅捅榮直,湊耳低語,“你看他畫的,像不像楚音音?”
或者說和她也有點像,但更多的是像楚音音。義父和義女,跟後世的幹爹幹女兒有着異曲同工之處。這個榮侯,莫不是對自己的義女有什麽超出長輩的想法?
“你說他是不是對楚音音有什麽想法?”
溫熱的氣息吹進他的耳朵裏,他渾身緊繃如弓。她一無所覺,為了怕別人聽到,幾乎貼在他的身上。
她像是突破某種秘密,猛然想到那個叫莺兒的丫頭。難道是因為莺兒這個名字,所以那丫頭才會得到寵幸,且一時風頭無二。
“你父親可真會玩。”
他冷冷的眼神睨着她,她立馬彈開。
榮侯已經作好畫,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畫,仔仔細細地端詳着。畫中的人與成皇後相似,卻更似楚音音。
“音兒。”他癡情呢喃。
墨九聽得一陣惡寒,朝榮直擠眼睛:看,我沒說錯吧,你父親真的對楚音音有那個心思。
榮直抿着唇,眸光冷得吓人。
她後知後覺,楚音音是瑞王後院五美中唯一能進出他院子裏的女人,不管他是不是受人所托,總歸他對楚音音确實是另眼相看。
所謂日久生情,他不會也……
他會幫自己,不就是因為楚音音。
她腦子裏頓時補出一場大戲,父子二人同時喜歡上一個女人,最後反目成仇,真是一個虐戀情深的好題材。
決定了,下一個話本子就用這個素材。
“你…你去哪?”
眼看着他要走,她趕緊跟上。風聲嗚咽之中,她似乎聽到屋子裏人呢喃另一個名字:墨兒。
她頓時停下,再一細聽,依然是音兒二字。
這一會兒的功夫,榮直已不見蹤影。
她落在地面上,不知為何嘆了一口氣。
夜色迷霧,她不急着回去,也不急着去追什麽。就那麽漫無目的地走,一步步像樹葉飄落在地上般輕悄。
她曾不止一次想過,自己為什麽會喜歡黑夜。那是因為黑夜像母親的懷抱,可以保護她的脆弱。黑夜中的她更像真正的她,無所顧忌自由自在。
夜幕中似有什麽鳥兒飛過,傳來幾聲鳥鳴。雲層中的月如同浮光掠影,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
她愛寂夜,生而孤獨。
夜風似歌,不知誰在吟唱,亦不知唱給誰聽。風帶來樹梢倔強的葉,最終還是塵歸塵土歸土。她伸出手,感受着夜風。
一片楓葉落在她的掌心。
她捏着那片楓葉四下望去,不遠處有黑影一閃而過,她連忙追上。
出了侯府,再拐幾道巷子,翻身進到一座宅子。宅子空寂而清靜,沒有半絲人氣。她觀察着布局,然後站定。
這裏是成府。
那個被封多年的成府。
“師父。”她輕聲喚着。
赤蒼的身影慢慢從暗處顯現,她扯了一下嘴角,笑着跑上前,“師父,真的是您?這些日子您在哪裏?”
“賬冊。”赤蒼問。
“還沒有找到。師父您什麽時候回鹧鸪山,我有些想家了。兩年後我的五年之期已滿,我都等不及去看我種的那些樹。”她故作語氣歡快,一如三年前的她。
“天大地大,你可去的地方很多,未必非要再回鹧鸪山。為師此次下山,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去。”
原來師父不僅不會等她,甚至根本沒打算讓她再回去。那些圍着爐水溫酒貓冬的溫馨,似乎永遠不會再有。
一陣沉默,墨九很想如同從前一樣在他面前插科打诨,但是不知為何她的喉嚨像堵着一團棉花,竟是什麽撒嬌敘舊的話都說不出口。
赤蒼突然笑了一下,“很好,三年磨練,你終于知道世上誰都不能信。”
“師父,徒兒信您,永遠信您。”
“這世上哪有什麽永遠,你要記得為師說過的話,除了你自己誰也不能信,包括我在內。”赤蒼的話音一落,寒風乍起烏雲遮月。
墨九覺得冷,那是一種透到骨子裏的冷。
“無論師父讓我做什麽,我永遠相信師父不會害我。”
“你錯了,我是我,你是你。我有可能會害你,你也有可能會害我。”赤蒼的話七分絕情三分落寞,卻是那樣的堅決。
他說的是真心話,墨九知道。
但是對她而言,他不僅僅是再生父母,還是真正教會她在這個世間生存技能的人。縱然那些藥苦到骨髓,縱然那些痛令人生不如死,她依然對他心存感恩。
“不會,我永遠不會害師父。”
她不相信這麽多年的相依為伴,師父對她沒有半點慈愛之心。她更不相信自己這一世僅存的溫暖,最後都是自己的錯覺。
赤蒼朝她招手。
她聽話地走過去。
“你自小被我用毒藥養大,你可知為何?”他問。
她心下悲涼,面上卻是帶笑,“我知道師父是希望我身體健康百毒不侵。”
“非也。”赤蒼的神色中有一絲不忍,“我用毒養大你,與有些神醫養藥人一般無二。我養你自然是有用,并不是希望你百毒不侵。”
早就猜到的事實,親耳聽到還是讓人難過。她臉上笑着,心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般凄然無依。
“阿九說過,這條命是師父救的,師父讓我做什麽都行。”
“好。你過來。”赤蒼讓她再走近,她看到他的手中握有一把匕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只銀碗。“養藥多年,為師今日要試試藥效。”
她捋起袖子,“師父,您試吧。”
細白的手臂,在寒風中一寸寸冰涼,一如她的心。
匕首很利,劃破她的皮膚時都感覺不到痛。然而她的心很痛,痛到縮成一團。漫無邊際的疼痛之中,她看着自己的血流進那只銀碗裏。
血是那麽的紅,紅到刺目。
“師父,是誰病了?”
“這不是你該問的。”赤蒼的聲音很冷。
她擠出笑,“那我不問就是。”
縮成一團的心顫抖着,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痛哭。這血也不是血,而是她的心上流出來的淚。曾經她以為的溫暖,原來不過是錯覺。
或許從始至終,師父從未将她當過一個人看。
她是藥人,如果世間千萬味草藥一樣。師父養她,不過是在種植藥材。她這味藥和那些藥相比,唯一的區別可能是會說話會動。
即使這樣,那些她曾經以為的溫暖确實溫暖過她,她還是不想忘記。
血流得不慢,銀碗在一刻鐘左右盛滿。
“師父,這些夠不夠,要不要再來一點?”她問着,仿佛這流的不是她的血,而是她在外面打的酒。
赤蒼轉身就走,風中只傳來一句讓她趕緊離開,不許跟着的警告。沒有關心,甚至連一句讓她盡快處理傷口的客套話都沒有。
師父一直是這樣,那些痛不欲生的夜裏,他關心的只是她是不是還活着。至于她是不是痛苦,是不是難受,他從來沒有過問。
她按住傷口,快速出了成府。
空蕩蕩的街巷,她像一個游魂。比起心裏的痛,手腕上的痛,更多的是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期盼。
這世間是如此的冰冷,冷到她寧願自己凍死在多年前的冰天雪地中。視線朦胧之中,她看到有人朝這邊疾行而來。
“你怎麽在這裏?”來人問道。
她眨了眨眼,有淚水從眼眶滑落。“我也不知道,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榮直聞到淡淡的血腥氣,看向她捂着手,“你受傷了?”
她搖頭,“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手磕到尖尖的石頭上,劃了一道口子。”
“我看看。”他伸手。
她躲開,“一點小傷,沒事。”
他抿着唇,看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狀态,就算是易過容也難掩那面如死灰的表情。還有渾身散發出來的絕望,以及心灰意冷的消沉。
“出了什麽事?”
“我說了,我只是迷路了。”
迷路?
榮直垂眸。
她望向遠方,那裏依舊是萬家燈火。“我曾以為那些燈火之中,一定有一盞燈是為我而留。然而我今天才知道,縱然世間千家萬戶,卻沒有一處是我的歸宿。更可悲的是,我甚至回不到我的來處。”
她一個異世孤魂,回不去,歸不得。
漫天的悲涼,像這夜風一樣鋪天蓋地。她仰望着黑沉沉的夜幕,竟不知自己活了兩世是為什麽。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
“羨慕你心中有恨。”
支持着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無非有兩種,一種是愛,一種是恨。如果沒有愛,有恨也是好的。然而她什麽都沒有,愛恨全無。
“你覺得好無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活着?”
榮真看着她,認真道:“你不是說過以後要歸隐田園,那就是你的追求。”
“是啊,那是我的追求。可是那個我想一起歸隐田園的人…”
“如果我…”
“你不可以。”她打斷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