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年茶飯

北風依舊在外哭號, 将小院中的鳳尾竹吹得沙沙作響,給平和的佛門淨地憑空增了些許肅殺之氣。

屋裏又香又暖,西窗下點了盞豆油小燈, 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現在約莫醜時, 離天亮還有一會子,馬上就得準備年茶飯了。

盈袖換了身銀紅色襖裙, 穿上左良傅送她的那雙蜀錦繡鞋, 過年嘛,哪怕身陷囹圄,總得喜慶些。

她坐在梳妝臺前, 用紅木梳仔細通發, 梳了個靈蛇髻, 髻邊插了朵杜鵑纏花, 耳上帶了玉珠墜兒, 淡掃蛾眉, 輕點朱唇。

正妝扮着,盈袖忽然打了個噴嚏, 誰在念叨她呢。

女孩搖頭笑笑, 接着妝扮自己, 透過銅鏡,她看見柔光已然換了寝衣, 脫鞋上了繡床。

這沒心肝的憨貨,敲了一通木魚,把左良傅氣走後, 趕忙坐到方桌前,把人家吃剩下的飯一掃而光,就連盤子裏的油都沒放過, 掰了個冷馍,蘸了個幹幹淨淨。

“你不睡麽?”柔光冷不丁地問,她翻身側卧,看着盈袖的背影,嘿然一笑:“你穿紅的真好看,像新娘子。”

“呸。”

盈袖笑着啐了口,起身行到繡床那邊,亦脫了鞋上去躺着。

她把柔光掰平,挽住尼姑的胳膊,閉眼假寐,低聲笑道:“今晚多虧你在,否則我就被左良傅欺負了去。”

“大哥不會欺負你。”

柔光定定道,依舊維護她的大哥。

尼姑揉着鼓起來的肚子,小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床頂,老半天才說了句:“他很喜歡你。”

“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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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袖撇撇嘴,枕在柔光的胳膊上,小聲嘟囔:“他這種人就是把刀子,又冷又硬又殘忍,滿嘴的謊話,怎麽會有人的感情。”

說罷這話,女孩翻身,手肘撐在床上,笑着看面前這粗壯的醜尼姑,笑道:“你看看,我這些天對你好不好?我給你做半碗肉,給你臉上抹潤膚膏子,給你做了貼身穿的亵衣,我也不求你怎麽護我,就像剛才那樣,你大哥如果要強行親我,你就一耳光打過去,好不好?”

“好。”

柔光憨憨一笑,側身,盯着女孩明豔的小臉,誠摯道:“師父以前給我講過,佛祖慈悲,憐憫弱小而割肉喂鷹。你和大哥都是好人,你們兩個貧尼都喜歡,貧尼笨,不會選擇,可如果有一天你被大哥欺負了,我,我也會割肉,求大哥放過你,怎麽樣?”

聽着聽着,盈袖就哭了,止都止不住。

她恨得狠狠掐了下柔光,顫聲道:“誰讓你割肉來着?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好人,我想利用你來着,這麽些天一直賊心不死,想叫你送我回家。傻大個子,你害得人家妝都哭花了。”

“你就是好人。”

柔光急了,手忙腳亂地替女孩擦淚。她不會說動聽的好話哄人,只有幹着急。

“我不是。”

盈袖抽泣着争辯,她委屈地看柔光,輕聲問:

“我不喜歡北邊,你願不願意和我去南方?”

“南方是哪裏。”

柔光抓了下頭皮,憨憨地問。

“南方……很遠很遠。”

盈袖翻滾了圈,枕在柔光鼓囔囔的肚子上,笑道:“我在那邊有好多好多朋友,出嫁了的小鳳,待字閨中的康兒,隔壁住的王大娘待我可好了,常常做糕點給我吃,對啦,鄭嫂子也很心疼我,給我教刺繡。我全都想好了,北邊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等回去丹陽縣後,我就求鄭嫂子給咱倆找些活計,先把自己養活了,過後我想嫁給那個來我家求了三四次親的讀書人,他挺癡心的,孝順又老實,家裏也殷實,不曉得他如今成親了沒。”

“去。”柔光愣聲道。

“什麽?”盈袖輕聲問。

“等貧尼還俗了,就和你去南邊。”柔光點點頭,懇切道。

“那你什麽時候還俗?”盈袖追問。

“把年夜飯吃了。”

柔光打了一個大大的哈切,把錦被蒙到頭上,沉沉睡去。

“就知道吃。”

盈袖笑着啐了口。

她長出了口氣,自打被左良傅從桃溪鄉擄劫走,每一刻都活在提心吊膽中,現在總算能松快片刻。

外頭的風似乎小了些許,天也蒙蒙亮了。

盈袖閉眼假寐了良久,都沒有睡着。

她索性起來,幫柔光多添了條被子,下床穿鞋,蹑手蹑腳地出去。

誰料剛開門,就被眼前的一團黑物吓了一跳。

此時小院一片白茫茫,隐隐能看出被人踩出的腳印。

在上房門口的青石臺階上,坐着個穿着玄色大氅的男人,他身側放着把繡春刀,腿大剌剌地伸到最底下一層,許是聽見了響動,回頭,粲然一笑:

“丫頭,起得好早啊。”

“大人。”

盈袖欠身,給左良傅福了一禮。

細細瞧去,他頭上和肩膀都落了雪,想來在外頭坐了許久。

女孩暗罵了句:這狗官可真能扛凍,竟還這麽神采奕奕,不是說昨晚上去窯子尋花姐兒去了麽,不在溫柔鄉裏貪歡,怎地這麽早回來。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尴尬,兩人誰都沒先說話。

“那個……”

盈袖指了下小廚房,小心翼翼地問:“今兒過年,我想給小師父做一頓好吃的。”

左良傅扭頭看了眼上房,沉思了片刻,笑着問:“不知本官有沒有口福。”

盈袖笑了笑,沒言語。

低着頭,自顧自地去了廚房忙活。

“那個,那個……”

左良傅起身,想要追過去,生生駐足,踮起腳尖,笑道:

“那我把院子掃一下罷。”

男人雙手叉腰,在原地站了好久,他有些不懂了,平日裏他做事決絕果斷,為何這回這麽久,連個丫頭片子都拿不下?方才聽見她和柔光談天,說是想要回南方,難道他就這麽令人厭煩?

左良傅嘆了口氣,悶頭拿了個掃把,默默地掃雪。

……

日頭漸漸高了,總算放了晴,也算給憋悶在寒冷中的人帶來點歡愉。

廚房裏霧氣騰騰,倒也暖和。

盈袖腳不沾地地忙活,南邊過年的時候,總是她和大嫂一起張羅。母親是長者,自然不用沾手,二嫂生了兒子,是梅家的大功臣,總有五花八門的借口推脫身上不舒坦,也不幹活兒。

盈袖嘆了口氣,過去在家時,她也曾偷偷在大哥跟前說過二嫂的壞話,撺掇着哥哥與那婦人鬧脾氣,現在人都沒了,再想吵兩句嘴,也是不能了。也不曉得侄兒在他外祖家過得怎麽樣,個兒長高了沒。

人啊,活一輩子到底是為了個什麽。

想着想着,盈袖眼角就酸了。

她用袖子蹭掉,接着剁餡兒。

因南北習俗不同,年茶飯她就準備了兩種,豬肉大蔥餡兒的餃子,還有葷八樣素八樣的菜。

左良傅期間進來了好幾趟,說是要幫她做,她不願意與這人同處一室,太危險了,可小腹的傷還沒好徹底,揉面不利索,于是便将這活兒指派給他。

本以為他勁兒大,能把面揉得筋道些,誰知最後弄成了個面糊子,果然拿刀的都捏不了繡花針,她嫌棄地白了他一眼,把這狗官推開,自己上手。

等包好餃子後,差不多都到日中了。

紅燒肉和油茶這些都是前些日子備下的,倒也不用專門再做,慢慢的,酒菜就擺滿了一桌子。

……

盈袖伸了個懶腰,錘了下發酸的腰背,端着調配好的醬汁往上房走。

進去後,她一邊在外間布碗筷,一邊往裏間掃去,這會兒柔光被左良傅按在了梳妝臺前,被強逼着學寫字。

“大哥,飯好啦。”

柔光咽了口唾沫,鼻翼聳動,抹掉嘴角的口水,不料卻将毛筆上的墨全都弄臉上,她雙手合十,眉頭皺成個疙瘩,小眼睛裏滿是委屈。

“大哥,貧尼真不會寫字。”

“不會學呀。”

左良傅板着臉,拉過柔光的手,用竹條狠狠地打了幾下,指頭點着麻黃紙,氣道:

“一上午了,橫不是橫,豎不是豎,哥哥不求你懂什麽《論語》《詩經》,自己的名字總該會寫吧。”

柔光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師父說貧尼是榆木腦袋,不開竅的,會敲木魚就行了。”

“哦,敲木魚專門煩我啊。”

左良傅笑罵了句憨貨,用筆頭輕輕點了下柔光的頭,故作兇狠:“寫不會就不許吃肉。”

“阿彌陀佛。”

柔光搖搖頭,為自己争辯:“飯是袖兒做的,大哥說了不算。”

“了不得,了不得。”

左良傅站起來,圍着柔光轉,上下打量尼姑,半開玩笑半驚奇:“從前你心裏只有大哥,什麽時候多出個梅姑娘?她還真有本事,迷得你連大哥的話都不聽了,我問你,你們倆幾時私奔呢?”

聽見這話,盈袖重重地咳了兩聲,将手中的碗碟往下,擰了個濕手巾,走去內間,幫柔光擦去臉上的墨,斜觑了眼旁邊站着的男人,笑着嗔怪:

“大過年的,您何苦為難一個實心眼的姑娘呢,會不會寫名字有什麽要緊,只要心裏澄明良善,那便是天地間最逍遙的人。”

說罷這話,盈袖也沒理會癡愣住的左良傅,直接拉着柔光去了外間。

果然,柔光瞧見這一桌子的好菜,驚得下巴都要掉了,坐在凳子上,念了十幾遍阿彌陀佛,端起一碗餃子就開始咥。

“別急,裏面包了銅錢,小心些。”

盈袖笑了笑,給這憨貨舀了碗開胃的酸辣肚絲湯,瞧見左良傅悶聲不語地坐下了,她給這男人也盛了碗,道:

“大人請,粗茶淡飯,您莫要嫌棄。”

左良傅早都被這一桌子珍馐驚着了。

暗罵:這他娘的還粗茶淡飯?老子方才掃雪的時候,肚裏的饞蟲不曉得叫了多少遍。

心裏雖然極想大快朵頤,可面上還得裝得穩重些,左良傅拿起筷子,從盤中夾了個餃子,蘸了點陳醋,淡淡說了句:還湊合。

說着說着,十幾個餃子就下肚了,他斜眼瞅向嬌美可人的盈袖,有些心虛,笑着問:

“你真生氣了?昨晚原是我太孟浪了,不該說那話臊你。我後來沒去窯子,開玩笑的。”

“大人喝點湯罷。”

盈袖笑着錯開這個話頭,自顧自地吃白飯。

“你怎麽不吃肉?”左良傅夾了塊魚,遞到女孩碗裏,笑道:“我是個粗人,到廚房淨給你添亂,你弄了一上午,肯定勞累壞了,吃點肉。”

“多謝大人。”

盈袖笑着點頭,可卻将魚撥在一邊,沒有動。

左良傅自然将女孩這個小動作看在眼裏,嘆了口氣,忽然問:“梅姑娘,你覺得本官是好人麽?”

“大人覺得呢?”盈袖笑着反問。

左良傅沉吟了片刻,笑道:“本官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

“吶,這可是大人自己說的。”

盈袖不禁莞爾,這狗官今兒吃錯藥了?怎麽忽然轉了性子。

“是我說的。”

左良傅笑了笑,兩眼盯着滿桌的珍馐出神,忽而看向狼吞虎咽的柔光,忽而又看向盈袖,嘆了口氣,似在自嘲,又似在說一件不關緊要的事:

“本官很想有個家,可又怕有家,我這種人……呵,怕是不配。丫頭,若咱們相識在南方,你覺得好不好?”

盈袖裝作沒聽懂,只是低頭扒飯。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一陣嘹亮的鹞子聲。

盈袖一聽,便知道是夜郎西在打暗號,叫左良傅出去。

她偷偷往前一看,果然,左良傅臉色忽然一變,眼中罕見的真誠與溫柔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狡詐與冷漠。

“本官有事,要出去一兩日。”

左良傅拿起繡春刀,對盈袖笑了笑,囑咐柔光:“好生照顧好梅姑娘,大哥下次回來,給你買糖葫蘆。”

說罷這話,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裏又恢複了安靜,只是少了一個人,可不知為何,竟有些空蕩冷清。

盈袖呆呆地坐了良久,忽然自嘲一笑,她竟傻了,左良傅怎麽會轉性子,等下次回來,怕是就真的會強要了她。心裏一陣酸楚,女孩起身,默默地往出走,她想靜一靜。

放眼望去,小院的雪已經被那人掃幹淨了,遙遠的寒山披了皚皚白雪,天藍的通透,隐隐傳來一兩聲撞鐘之音,越發顯得蒼涼。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管怨樓間。江南幾度梅花發,人在天涯鬓已斑。”

盈袖輕聲念着這句詩,哀嘆了口氣。

正在此時,她聽見鳳尾竹林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之聲,定睛一看,從裏頭走出來個身形清瘦、穿着白色披風的妙齡女子。

“誰?”

盈袖捂住心口,往後稍退了兩步。

“陸令容。”

作者有話要說:  說兩句吧,寫文這麽久了,我知道自己是撲街,愛寫冷門,劍走偏鋒,昨兒還被人嘲笑怪不得文不火。

我也很想寫真善美,也很想寫甜到膩的文,嘗試過,結果《滿園》坑了。

我是個任性的人,故事也很任性,喜歡,我感謝您,讨厭,我也沒辦法,但請不要出口傷人。

最後,謝謝給我砸雷的讀者們,也謝謝投營養液的讀者們,我會按照原來大綱寫完,不會做任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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