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遙相望
登月橋兩頭教行人過客圍得水洩不通,雲飛觀望未幾,便匆匆離座跑下閣樓。
石橋南端,挨肩擦背的人群裏一個垂髫小孩兒正哭着,他腳邊落了串糖葫蘆,以故一時對着橋面哭,一時又擡頭看着阿顯擤鼻涕。
雲飛貼着束蓮欄板往拱橋上去時,靈活岔開了那群大人,卻耽擱在這麽個小孩兒跟前。
眼見着阿顯就要擰不過他對面那人,雲飛也不管顧,只扶着石欄一躍,經闌幹上越過那羸瘦小孩,引得衆人看去他那兒。
“喂!你是哪家的醉鬼,也不知羞,還跟小孩子計較?”小少年從欄杆跳到拱橋上,還沒立穩腳跟便挑釁句。
話落,人群窸窸窣窣起來。
“那可是霍二公子,小兄弟切勿招惹他!”
人群裏忽傳出這麽句話,不待雲飛有所反應,那邊糾捩在一處的二人便齊齊滾在橋面上,那霍濤做了人肉墊子,腦袋撞的好一聲響,吓得橋上衆人連連退幾步,後頭瞧熱鬧的也險些摔倒大片。
此時的阿顯,像頭發怒的小牛,甚麽也顧忌不得,瞧準時機便氣勃勃抓起霍濤的手,狠狠地朝他腕上咬去。
“嘶——”霍濤因撞到腦袋已是酒醒三分,此時又是痛得倒吸口涼氣,胳膊重重一揮,“撒開!”
他正值年輕力壯,又怄了火,這一揮再不似方才那樣刻意收着力道,直将阿顯從身上甩開,一頭撞到石欄板上。
“阿顯!”雲飛惘惘醒神,惱躁自個兒沒早些反應過來,急慌慌上前扶他。
霍濤因未帶小厮出門,唯有自己扶着後腦勺起身來,靠坐在石橋另一側的闌幹上,龇牙皺眉瞧自己被咬出個深牙印兒的手腕。
而石橋上的人群,從他起來便各自散開,不過剩幾個還沒走遠,唯有那個瘦伶伶的小孩兒始終守着,見人撞了頭,與雲飛一齊跑去跟前。
石欄板上雕着幾枝蓮花,阿顯腦子裏一番天旋地轉,連帶着蓮花也轉起來,他死死摁着額頭,想忍過那陣疼,卻覺知到一股熱流,松手一看,手心裏已然沾上血。
見這情景,那小孩兒又哇的聲哭起來,雲飛也是一驚,忙道:“你哭甚麽?我們帶他找大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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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那小孩兒收起哭聲,霍然立身,卻撞到一人腿上,捂着腦袋嗳喲一聲。
“三哥!”雲飛眼睛一亮,叫來人聲。
霍沉微微弓腰,在雲飛的幫扶下将阿顯提起來,又從懷中取出方幹淨帕子壓在少年汩汩冒血的地方。
“嘶——”小少年痛呼聲,剛想同他們道謝卻見雲飛沖他比了個噤聲手勢,只得縮着脖頸暫待在霍沉的掌控下。
石橋底下,不甚湍急的流水聲愈發聽得顯了,原是四周都不知不覺地靜了下來。
闌幹上靠坐的霍濤再不瞧他的傷,原先醉昏昏的雙眼竟也變得百般清明,定定望着親自替小少年捂住傷口的霍沉,眼底漸漸浮起複雜神色。
霍沉的視線只停留片刻便收回,問阿顯:“可還走得了路?”
“嗯。”阿顯僵着脖子,問,“我弄髒了你的帕子,可要我賠?”
“……”霍沉語塞,暗想這姐弟倆怎都愛問這種奇怪話。
還是雲飛出言岔去:“我三哥豈是這樣小氣的人?我瞧你撞得不輕!”說着就要帶他瞧大夫去。
霍沉松手教阿顯自個兒捂着腦門兒,領幾個小孩兒下去登月橋。
橋上只剩霍濤一人時,他神情一變再變,最後忽地又擺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對着霍沉背影揚聲笑道:“別來無恙啊,三弟?”
靜默的街市上,但凡聽見這話的人無不探腦看向霍沉,但見他腳步也不曾停頓,若無其事地離了這裏。
***
燈心巷外的醫鋪裏,小少年苦着臉,不時委屈嚷嚷句:“嘶,輕點兒,疼死個人了。”
他越嚷,雲飛和那個小孩兒的腦袋湊得愈近,眼睛也不肯眨地盯着老大夫替他敷藥。
“我且問你,為何會跟他打起來?”雲飛問。
“這事兒我省得,”答話的是那個瘦怯小孩兒,他癟癟嘴,“原是阿顯哥替我買了串糖葫蘆,但教那醉鬼撞掉在地上了。”
“胡說,你又知道什麽!”阿顯反駁他,不慎牽痛傷,教大夫按住,吃痛聲才憤憤道,“你們不懂,橫豎我有的惱。”
角落裏一把雕漆椅子上,聽聞這話的霍沉眼皮兒微微一動,猜到什麽似的,擡眼掃去。
那端老大夫已替小少年包紮起腦門兒。
雲飛自覺癡長他數月,對他這話極為不滿,因問:“你不說又怎知我不懂?不若說出來,往後遇着他,我幫你一塊兒打,何如?”
令顯聽得心中一動,眼珠轉溜溜瞧霍沉眼,低低問:“你們同他,不是本家麽?”
“呸呸呸,誰同他是本家了!”雲飛說着也飛快瞥霍沉眼,看他像是沒聽見,聲音壓得還要低,“你放心,我付雲飛生平最不齒那些人,你若說與我,我準是跟你一頭的。”
一個素愛刨根問底,一個自來憋不住話,眼見着就要對付不過去時醫鋪外傳來說話聲:“郁先生,阿顯就在這處!”
阿顯一聽這聲兒,嗳喲聲,扯回頭看,只見個鬓生銀發的老先生跨進醫鋪門檻,身旁跟着個穿着半舊灰棉襖的小少年。
“外公!”
少年雖叫人叫得心虛,精神卻未短少,郁章邊無奈邊也松了口氣,走近問那老大夫他傷得如何。
郁章在宛陽書院裏教了二十餘年的書,人都叫他聲郁先生。
若真要算,老先生也不是阿顯的外祖父,還當再往外一層,喚他作外叔祖父才是。不過他胞弟、胞弟妹皆因病早逝,唯留膝下小女郁菀一人在世,他早早兒地便教養起郁菀,只當又添個女兒。
這麽一來,索性叫得近親些,只讓令約、令顯喚他外公。
那老大夫堪堪纏好最後一圈,松開阿顯腦袋,回郁老先生道:“無甚大礙,只這幾日仔細見水,認真吃幾劑藥,過三兩日還需換回藥。”
說着就繞去開方子,郁章自是跟上,也是這時覺察到鋪子裏還有個年輕小輩……
兩個眼神都不如何好的人沉默相視一眼,霍沉素常古井無波的眸子裏驀然閃了閃,燭芯點燃那般,而後緩緩從交椅上起身,沒頭沒腦地朝老先生作了一揖。
郁章久等不出他的話,思索未果,面上漸露疑惑神色,正欲詢問一二時教老大夫沙啞的嗓音打斷:“照這方子抓藥煎,每日吃一回即是。”故轉身去接方子。
“胡說!我是替你尋救兵去,哪裏就告狀唔唔唔——”堂中那個穿灰襖的小子倏地鬧了句,話到一半就教阿顯蒙住嘴,雲飛跟那瘦猴兒在旁邊笑。
郁章見狀搖搖頭,同店裏夥計包了藥就前去提那幾人回學堂。
臨走前,阿顯念及方才霍沉幫他的事,同霍沉道謝行了禮,爾後又轉過頭悄聲央雲飛回竹塢後再莫提起此事,見雲飛萬沒有回絕的意思,這才告辭離去。
雲飛盯着那幾人背影,眼底一時欣羨,也不知靜了多久才收回眼,本以為自己怔的厲害,孰料邊上還有個發怔的。
“三哥?”
霍沉偏頭睇他,神色如常,他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來,他三哥怎會發呆呢?
緣着晌午時東風樓下的那場争執,二人晌飯是沒用成的,于是此時又從燈心巷折了回去。
與适才來時不同,這回從橋頭賣瓜果的到東風樓內飲酒談天的,總會張望他們幾眼。
“果然不出二哥所料,也不知他們教那些人欺負成什麽樣子……”雲飛坐下後哼哼道,頓了頓又說,“等再見了阿顯,我定要問出他打霍二的原委來。
他話裏的“那些人”無非是說霍家人。
霍沉聽後不禁牽出個笑,更甚揶揄起他:“你何必氣,莫非往後宛陽的治安也交由雲飛大俠管?”
“……”雲飛大俠對這樣的取笑調侃已是見怪不怪,只吞聲忍氣。
***
“嘶,凍死了凍死了,堂裏竟連個火盆也不架。”
從栗香園後門出來,雲飛搓着通紅的手與霍沉埋怨,不巧窄巷裏又刮了陣寒風,凜凜帶來團灰黑的雲來頭上。
霍沉擡頭看了眼低處的雲,一躍上馬,邊道:“他如今連祖上的營生都能賣,哪裏還有閑錢擺這空架子?”
“說的也是,”雲飛坐上馬,又道,“不過栗香園這個名字取得甚合我意,院裏那棵栗樹看着也有些年頭了。”
霍沉想到那棵板栗樹,額頭莫名有些疼,不自覺地伸手撫了撫眉心,突然出言:“是有些年頭了。”
想當初,他還被那毛剌剌果子砸過……
兩人在陣陣的寒風中回了竹塢,繞過籬笆朝馬廄去時令約正從緣溪一側的小徑上回來,看見他們,免不得想去午間那回事。
嗯……那位少爺像是在和她生氣,還是不見的好,想着她便匆匆回了前邊兒。
散學後,裹着圈兒紗布回竹塢的阿顯好吓了衆人一回。
真話定是沒敢說的,所幸郁老先生也怕家裏人擔心,縱他瞞着,他只說是練射術時不慎摔了跤。
好在沒人疑心,郁菀還為此免了他念書練字,用過飨飯便放他去屋後找雲飛頑兒,這兩個小孩子,說是一見如故也不為過。
令約則早早提着熱水回了屋,生了個小火盆,洗漱罷躺去床上。
屋外的風時疾時徐,夏日裏聽着清涼的竹樹飒飒聲,冬日裏聽着只有寒意。
她慢朦騰蜷縮成一團,忽然想,這幾日一時晴一時雨的,想來離下雪也不遠了……
約莫是教她想了想,等她朦朦胧胧睡去時居然也夢到個雪天,夢裏的事,恍恍也是那時發生過的。
夢愈沉,她眉頭蹙得愈緊,便這樣不自知地皺了整夜,翌日晨光熹微時才教一陣“篤篤”聲吵醒。
令約伸手揉了揉眼,混沌須臾。
屋裏的火盆早沒了火氣,冷飕飕的,原想多賴會兒,偏偏窗外篤篤篤的聲響沒個消停。
唯有不情不願地起來,攏上外衣、趿着鞋去窗邊一探究竟,卻無意踩到個什麽,低頭一看,可不是昨日順手拾起揣在袖兜裏的糖麽。
想來是昨夜掉了出來,她又拾将起來,輕放到窗臺上,推開窗。
風灌進屋內,只見窗外那只白鴿受了驚吓一般,歘地撲棱開,這一驚詫,她睡意全無,順着看去對面,那裏也有一扇窗,窗內的人正端着茶盞,怔怔瞧着她。
看清霍沉的一剎那,她十足清醒地憶起昨夜的夢,抿了抿嘴巴,吱呀一聲拉回窗扇。
雖隔了數丈遠,那端的霍沉卻有種吃了一鼻子灰的感覺:“……”
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芭蕉君 5瓶;燦若繁星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