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風鈴語

馬廄旁, 阿顯扶膝盯着地面上懶洋洋過路的螞蟻,聲音繃得緊緊的:“是有蟻穴。”

霍沉颔首,随後悠閑背過身:“我替你看着,你且試試。”

阿顯濃眉蹙頓, 應下後心底止不住念叨:阿彌陀佛, 我賀令顯并非有意冒犯自然, 在此方便只是為求證一事, 見諒見諒。

念叨完想起這兒不該拜佛, 當求土地神, 忙改口重念一遍。

良久不聞聲響, 霍沉擡了擡眉, 問道:“還需用杯茶麽?”

“不必!”阿顯赧赧道, 破釜沉舟一咬牙, 站定撩衣,光天化日之下撒起野來。

須臾, 阿顯恍恍惚惚繞去霍沉目光所及處,垂頭喪氣道:“好了。”

“嗯, ”霍沉閑定, “過會子來瞧。”

阿顯并無異議,愁顏赧色中又夾雜着隐隐的期許,正要跟他回去,雲飛已騎着馬兒朝馬廄來,見他們同在此處,奇怪詢問:“三哥?你們做甚麽到這兒來?”

阿顯回頭看向某處,皺了皺顏面,道:“過會子同你說,咕嚕已教我送回你那兒, 你莫憂心。”

一說咕嚕,雲飛當真轉了注意,匆匆牽馬兒去棚裏,氣哼哼埋怨:“明兒說什麽也不放它,笨鳥準是又亂飛迷了路。”

霍沉總算不複閑定,怫然不悅睇雲飛眼,殊不知雲飛根本沒覺察哪裏說錯,唯有自己吃悶。

幾人并肩而行,即将走近屋舍時,辍然駐足。

只見前院裏鑽出抹靓麗人影,在放眼全是綠意的竹塢中鮮妍得像是棵花樹,直教人挪不開眼。

令約不知身後動靜,徑自送潘雯到梅樹底下,潘雯手裏提着兩條尚甩尾的魚,欲言又止,好容易轉過身卻在屋舍邊見到霍沉,頓時啞言,憋着話告辭去。

奇怪,怎安靜得不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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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約心底咕哝聲,回身之際駭然對上幾個愣愣瞌瞌的人,不由懵怔瞬霎。

從哪裏來了群呆瓜?她暗笑,原想招呼聲,可惜話剛到嘴邊,她也像潘雯那樣啞了聲,愣愣垂下眼。

“……”不妙,還是被人撞見了。

她沉默着,掩耳盜鈴般擋住半邊臉,腳步匆匆地小跑去踏跺底下。

直到少女纖影被遮擋去,雲飛才揉了揉眼,轉頭問阿顯:“方才那人是賀姐姐麽?”

阿顯還恍恍惚惚想着去溪邊盥手,聽了他的話清明兩分,看傻子似的看他:“不是我阿姊是誰?”

“我還以為是見了花仙,”雲飛讷讷,“可她為何不同我們招呼?”

“唔,她好歹是個姑娘,害羞罷了。”阿顯分毫不顧姐弟情分,将人出賣個幹淨。

霍沉細細品味着“害羞”二字,念及早間澆花時閣樓上一晃而過的粉,不由勾起嘴角。

她在同他害羞,不但如此,還偷窺他澆花?

他大膽猜測着,忽而喜不自勝,心花怒放回院裏去,兩個少年猜不透他,徑然坐去溪邊摸石頭說話。

***

秋娘在賀家坐了好些時候,除給令約送來幾份禮外,還帶來些早間蒸的杏酪點心。

來時堂上有個眼生的姑娘在,她少說話,待潘雯去後,始才眉開眼笑地誇道起令約,尤其是誇道她的新衣,時到隅中才不舍回屋後去。

郁菀笑洋洋送她出門,再進門時走去窗邊,将賀無量喚回屋。

日光照得堂屋敞亮,舊漆方桌在窗底下微微泛光,反的光投去角落,一盤蛛網竟也顫巍巍發亮。

好容易歇息在家,賀無量卻閑不住,這時找到拂子四處清掃起來,郁菀由着他,同令約坐去窗下擇菜。

隅中過半時,賀無量也已掃至廊外,正撐懶腰,便見阿顯悶頭蹿回廊下,仔細一看,小少年唇瓣緊繃,兩道眉毛用力攢着,眼也漲得圓鼓鼓的,似乎極力憋着甚麽。

這模樣他再眼熟不過,這小子打小愛哭鼻子,近些年才好些的,今兒又這般,賀無量不由得撂開拂子,将人領進屋。

郁菀、令約一見,也是了然。

“這是恁麽?”郁菀疑龊,“總不會是跟雲飛鬧不和罷?”

阿顯甩甩腦袋,克制不住漏出哭腔,想沖去郁菀懷裏,可轉念又想到自己如今大了,只好轉頭抱住賀無量,悶聲悶氣嚎了起來:“嗚嗚嗚我甚麽都想起來了嗚嗚嗚嗚……”

“你想起甚麽?”

“嗚嗚嗚嗚嗚嗚嗝……”

“……”

幾人面面相觑,等他将天性釋放個夠,再才問他。

阿顯抹一把淚,漲紅臉看看桌邊兩人,最後拖着賀無量到偏堂去,只半盞茶時,便一前一後出來,兩人面上神情各異,卻共有着同一種隐密的歡喜。

之後,阿顯垂首坐至堂中,賀無量又叫去郁菀……再半盞茶時,郁菀又單獨喚了令約去。

懵懵憕憕半晌,總算輪到她,故一進偏屋便問:“究竟什麽事?”

郁菀擡眼,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直白将霍沉帶阿顯去馬廄旁造次的事說來,令約聽得好笑,問:“那他想起甚麽了?”

“倒難為他,竟還想得起那許久的事。”郁菀笑把阿顯的話傳給她。

八年前,年僅四歲的阿顯尚未開蒙,整日裏只知哭鼻子要糖吃,某日在院中發憨時,不慎掉了塊方糖在地下,一時玩心大起,對準了澆了泡尿,哪知後邊兒引來群螞蟻……還引來場子虛烏有的消渴病。

令約:“……”

這事的确教人啼笑皆非,兩人出偏堂後憐憫揉上兩把阿顯腦袋,令約順帶遞了塊芝麻糖安撫他,愁雲滿面的小少年掙紮接過,微微腼腆,趴在桌上一口一口吃起來。

果然還是很愛哭鼻子,餘下幾人如是想着。

***

越若黃昏,前來竹塢小聚的郁家衆人也驅車離去,暮色四合,唯獨竹塢上空還留有兩縷橙紅,落在溪底沖也沖不走。

郁菀扶着憑闌看天,輕輕送了聲氣,算是歡喜了整日。

她回身,隔着窗牖看去略為昏暗的堂屋裏,某個衣裳鮮妍的少女正聚精會神翻看着郁歡贈她的新棋譜,郁菀笑意帶來唇邊,心道改日還是得同她對兩局,不然總記挂着,好不可憐。

想着,迤迤然繞進屋,似有打趣地說道:“只翻着這個,旁的禮不瞧瞧麽?”

令約一頓,轉頭看向壁桌上幾個方匣,最是怕收禮的人又感頭大,秋娘雖沒說是誰送來,可她眼明心明,想不知都難。

郁菀見她面露為難,忽也拿定主意,決計違背丈夫意願,夜裏親自點撥點撥這不開竅的……

只可惜,她識錯了人。

當她連夜來了少女卧房,坐到窗邊彎彎繞繞、含含蓄蓄道明那位霍見淵的意圖後,這位在她看來不大開竅的姑娘露出一臉的明白,坦然道:“娘說的這些我都省得。”

“……”郁菀完美的微笑裂了條口,須臾問,“那阿約如何想他?”

令約這回默了聲,轉眸忖量,腦袋裏的霍沉一會兒冷巴巴、一會兒淺笑、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賭氣,亂糟糟的,許久她才歸結出一句:

“他向來很有主見,不過從前不大會說話,如今好了些。”

“……”郁菀無奈按按眉心,“我是問,你待他是甚麽心意?”

令約對上郁菀的目光,眉間忽升起些局促,偏眼鉸下截燭芯,低聲道:“我待他是有些縱容,不過我永遠不會——”

郁菀教她後面半句吓了跳,偏偏她又停下,唯有接着問:“永不會甚麽?”

“沒甚麽。”她搖頭。

這下反倒是郁菀眉心凝起憂思,小心翼翼道:“見淵是個好孩子,你若于他無意,他日他向你表了意只盡快回了他,萬不可吊着人家。”

令約:“……娘。”

她嗔怪聲,郁菀料想中本該溫馨的徹夜長談也戛然而止,輕咳聲快便離了她卧房,門一掩,令約便伸手捧住微熱的雙頰。

她可沒想吊着霍沉。

燭芯似乎被她鉸得過分短了,火焰微弱,令約起身盥洗前又取來一盞點上,灼亮中,但見秋娘送來的幾個方匣靜靜堆在桌上。

她心念微動,朝最大的方匣伸出手。

匣底鋪了方黛藍色綢帕,一串真正的占風铎安穩躺在其上,三顆小銅鈴圍墜在圓盤下,中心垂下一縷流蘇,攢有一顆透紅瑪瑙,圓盤上方則形如樹枝藤蔓,盤旋成蝶戀花的樣式,以便懸挂。

取出輕晃兩下,三顆銅鈴撞得叮叮當當響,清脆動聽。

再比對比對收來窗臺上的陶響球,好看得不止一星半點……少女默爾片刻,支起身推開半扇窗,發現對面亦是亮通通一片。

霍沉正也立在窗前,見她開窗,立馬擡手摘下檐下的風鈴,佯裝成不是在刻意等她的模樣,掩窗。

令約:“……”

所以這人比她還害羞麽?還是他其實沒瞧見她?

罷,雖他眼神不怎麽好,但眼光還是極高的,世上再沒有這般好看的風鈴了。

可惜的是,她這句評價只維系了堪堪一晚,翌日再到城裏時,街頭近乎人人都說着同一句話——

那位霍三恁麽那樣沒眼光?

本是要去糖坊巷的人生生停下腳步,走去兩個賣花的阿婆面前,買了兩束杏花問起究竟。

阿婆探她眼,咕哝問:“姑娘可知那對南方來的小兄弟?”

令約點點頭,這兄弟二人早在當初衆人抨擊霍沉時就在宛陽有了名姓。

“正是此事,那霍三當他們胡亂定價不肯收,誰承想那玉雕是我們大赜高祖皇帝所雕!”阿婆說得眉飛色舞,“如今有人肯花萬兩白銀買回京做賀,方家少說能得幾百兩回傭錢呢,你說是不是霍三沒眼光?”

作者有話要說:  霍老板:……

阿約:(搓搓狗頭

情侶風鈴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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