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忏悔錄
霍沉那頭得了準話, 中旬裏餘安的确有船往蘇州去,可他并未拿定主意。
為那可有可無、似有若無的“病”跑去蘇州未免太可笑了些……
小船近岸,船夫還哼着去時那首小調。
渡口處眼巴巴瞧馬兒吃草的阿蒙一聽,一骨碌坐起身, 迎他們去。
午時已過, 他同雲飛兩個正是長個頭的年紀, 不比霍沉能忍, 這會兒早餓得饑腸辘辘。雲飛更是在宛水上飄了兩趟, 上岸時整個人都覺輕飄飄的, 嚷着要吃薛家包子。
霍沉心思飄忽, 随口應下, 回城後徑直去了薛家包子鋪。
包子鋪在西河旁, 河坊下游, 進城不遠便到。舊巷外老榆樹下支起個小棚,有光時候斑斑駁駁灑上一片, 天陰時候則昏昏暗暗躲在包子熱霧後。
對待飲食,霍沉談不上挑剔, 只是嗜甜, 故并不排斥這等簡陋食鋪,也坐下陪兩人吃……無奈心緒不暢,不多時便失了胃口,索性留下餐錢和兩只饕餮,獨自往上游糖坊巷去。
沿河而上,時有一二閑人迎面走來,見他坐在馬背上晃悠總會多看幾眼,霍沉起初不覺有異,直到看他的人多了, 方生疑窦。
他回宛陽已有半年之久,理應過了人人都拿他當新鮮看的時候,就算近來因坊間誇贊抵了些非議去,也不至于又來一遭。
思量罷,他勒停馬兒,悠悠看去前頭來的個青年身上。那人提着壇酒,因霍沉的注視整個人僵直不少,眉眼低垂,躲躲閃閃靠向河道邊,就仿佛霍沉是什麽瘟神。
霍沉蹙額,叫停他:“兄臺且慢。”
青年驟然止步,手中酒壇子晃了晃,認命轉過身:“霍公子。”
霍沉也已下馬,眯觑着眼,手下輕捋着馬頸,輕車熟路問道:“可是城中又傳出甚麽話?”
那青年心下叫苦不疊,可叫破天也不是辦法,唯有老實道來:“确實傳出些……此番、此番事關霍老爺。”
聽與霍遠有關,霍沉面色微沉:“煩勞兄臺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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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提了口氣,終将買酒時聽來的傳言全交代給他。
原昨兒日暮時,便有人瞧見霍遠露了面,坐着他那頂系着花魁薄衫兒的轎子去了忘塵閣——重傷卧病數月,再露面時霍遠益顯枯瘁,瘦棱棱歪在轎上,似是擡着堆幹萎的棗,渾不像堪堪不惑出頭之人。
忘塵閣內一夜厮混,早間出來幾個嫖客,神神秘秘地說了些話,到午時話便傳開。
霍遠昨夜裏又在忘塵閣醉言醉語一通,欣慰不已說着的全是“吾兒随我,果真是個殺才”這等話,表兒、孛老無一人附和他,由他胡鬧。
果不其然,醉到最後,他又大肆嘲諷起來,言語間發了狠,稱前些日子卧病在床是如何苦痛,而那逆子從未來病榻前瞧過他,既如此,何不将那殺才殺了舒坦舒坦……
青年說到這兒擡擡眼皮子,看他不懼不怒,更覺碰上他們家倒黴,想着早早說完早早解脫,一鼓作氣道:“還說,就當他是為民除害,省得二十年後世上再多一個霍遠。”
霍家人自嘲的功夫從不需人指摘。
霍遠話裏并未指明究竟是哪個“逆子”,但忘塵閣裏人人都認定他說的是霍沉,畢竟人是他打的,也只有他住在霍府外,從未去過霍遠病榻前。
因此流言傳出,霍沉又一次被推去浪尖上……人們不知他省得了這話該如何做想,亦怕他怨惡霍遠,父子二人真自相殘殺起來,到時鬧出人命恐不好過。
……
青年言盡于此,弱弱朝他告辭,霍沉則神色淡淡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伸手捏了捏白馬耳朵。
馬兒不快蹭他下,後才收手,牽着它走進小巷裏。
民巷窄,擠擠挨挨堆着些雜物,行人更少,比之走在沿河寬道上清淨得多,霍沉斂神想着事,不知走了多長時候,回了神,猛然發現自己還在衆多巷道間走着。
像是……又不知不覺迷了向。
有人臉色垮下幾分,直走去前方岔口處。
牆垣內搭着木香花架,生得茂盛,眼下正當花季,一大叢墜來巷外。他觀望會兒,忍不住偷偷摘下朵牛乳黃的木香兜進袖中,再才拐向右側。
長巷花香馥郁,霍沉這回總算擇對方向,還未出巷便見到巷外柳下拴着條老黃狗。
回宛陽許久,他竟連狗也認得不少,知道這惡犬就養在木作坊後頭,餘下的路也一并曉得清楚。
惡犬也不愧為惡犬,原本還好好兒的趴在地上,這時一見人,猛的蹬起身 ,狂吠起來。
霍沉不怵它,依舊走得端閑——誰教它身上綁着根三尺長的粗繩。何況他再走兩步便發覺黃狗并非沖着他吼,而是沖着寬巷上的來人。
覺察到這裏,霍沉腳步放緩,漸漸停下,離巷口約莫還有三步之遙。
只聽寬巷上黃狗狂吠,隐約蓋過木棍轟然倒地的聲音,再之後,巷口跌跌撞撞跑來個素衫少女。
驟見一人一馬,少女吓得驚叫聲,後背貼去巷壁上。喘息未定,便認出牽馬兒的霍沉,登時睜大眼,卸下防備:“是你。”
疑惑于她口吻中的幾分熟稔,霍沉不做聲。
少女品出他眼中的冷淡,盡力放得鎮定,提醒他:“阿約姐姐,上元夜……船上那個。”
霍沉有了點印象,替郁歡冠上“她妹妹”以及“郁老先生孫女兒”的頭銜。
常人到這時候都該問上句出了何事,偏霍沉并非等閑之輩,板着臉又不做聲。
若不是郁歡見識過他在元夕夜裏獻殷勤,這時定想不出他這副冷臉能做出那等腼腆舉動……郁歡定神,收回發散開的思緒。
那條惡犬還狠聲嗚咽着,繃着繩,似與寬巷上的人有着血海深仇,郁歡心有餘悸,朝霍沉指了指巷外:“适才霍遠跟着我,我用姐姐教的法子把他弄倒……你若管他,就瞧瞧罷。”
說罷,牽着裙擺跑開。
霍沉鳳眸微眯,等上會兒,牽馬出了巷。
木作坊後堆有好些廢料,今半數倒地,醉醺醺的霍遠便躺在幾根朽木旁,手中酒囊傾倒,澆了一地的酒。
霍沉居高臨下走近他,擋去霍遠頭頂的光,陰影中,霍遠眼神惚恍,神情混沌,久握在酒囊上的手覆去眼上揉了揉,沒再擡開,只暈乎乎呢喃兩聲。
“盈盈……”
霍沉聽清,驟然色變,冷着臉警告他:“你不配叫她。”
霍遠笑咧咧,偏要和他作對,無賴似的接着叫:“盈盈盈盈盈盈盈盈……”直到叫夠才松開手,對上霍沉冷厲的眼,笑意慢慢消退。
想到什麽,他艱難扶坐起身,看向素衫少女消失的巷角,悵然若失地嘀咕聲。
“又走了……”
忽爾,霍遠痛苦抱緊頭顱,匐到膝上,在無人的空巷中涕泗橫流。
霍沉平靜看着撒酒瘋的人,只聽他邊哀號邊胡亂念叨:
“全走了全走了,是我殺了他們……”
“你殺了誰?”
霍遠松開自己,側過身,懵懵怔怔撿起傾倒大半的酒囊,仰面灌下僅剩的丁點兒,臉上也澆了不少。
他醉得厲害,不修邊幅到鄙猥邋遢的田地,聽了霍沉的疑問,不顧烈酒灼嗓,啞聲道:“我殺了我母親……出生時就殺了她,我恨她生我來這世間。”
“嗝,”他打了個酒嗝,又笑,“還殺了我兄長,他落水時我就在一旁,以我水性,救他輕而易舉,可我眼睜睜的,扶着闌幹、隔着雨幕——看他掙紮,聽他呼救,最後一點一點地沒入江底。”
只聽前幾句時,霍沉尚将這話看作是瘋話,可越聽,越不像是發酒瘋有的話。
霍遠說得自己牙關顫了顫:“我恨他甚麽都像父親,而我同他們隔着天塹,永不能和他們站到一處。”
日和風暖天,霍沉卻發了冷。
世人只知霍逾是雨夜墜江身亡,斷乎想不到他也在至親之人面前有過一線生機。
霍遠又說起來:“還殺了我父親,霍逾沒了,他也猝然病倒,而我霍遠只懂氣他怄他,尚不及鮑聰得他歡心,是我活活兒氣死他的!”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仰臉看霍沉:“還殺了我發妻,夏日裏我拖她去酒池雲雨,在那兒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兒,也害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她因我落下病根兒……”
霍沉臉色愈發陰沉,料到他接下來該數去誰頭上,冷喝聲:“夠了。”
狗吠聲都被他喝停,霍遠咂巴聲,低喃:“我兒不喜聽狗叫麽?”
知他是在借酒裝瘋,霍沉攥緊缰繩:“為何與我說這些?”
今日所說,句句皆是肺腑隐秘之語,倘霍遠真是個酒後栓不住話的,這些事恐怕早不是秘聞。
霍遠渾渾噩噩擦了把臉,酒淚相摻,沾濕衣袖,癡笑道:
“想你殺了我。”
“你不像尋死之人。”霍沉戳穿他。
“是,可我活不了多長時日了,他們都想殺了我……”他神神叨叨起來,“我看見了,他們都發了病,都在夢魇,眼裏全是殺意,他們都想殺了我。”
柳下遽然騷動,消停幾息的黃狗又低吼起來。
“我若死了,家裏財産半數歸你可好?”
霍沉置若罔聞。
他接着絮絮叨叨:“便當我與你談了樁生意,屆時只請你代我報官,務必讓聞敬之找出真兇。”
他竟朝自己安排起後事,霍沉眉心深蹙:“我沒必要與你談生意。”
“誰說沒必要?”霍遠打了個酒嗝,躺去地上,望着天胡言亂語,“我也不喜聽狗叫,只愛聽女人叫,可偏偏我說起話來就似狗吠,黑白颠倒,惹人嫌惡……但狗叫也有兩點好,你道是甚麽?”
霍沉不語,甚至想不通自己為何會陪他耗這許久。
“這其中一好麽,是世人都怕,怕惡狗吠,怕惡人語,人之常情,”他自顧自說,“餘下一好便是惹眼,你若安安靜靜待在一旁,誰都不把你放心上,哪怕他們是你父兄,也不會發現你新學會甚麽想要甚麽,可你一旦像狗那樣叫起來,他們會來管教你,叫得再厲害些,整個宛陽都曉得你……你也曉得這條狗,對不對?”
霍沉看他的目光複雜許多,不知出于何種心思——或許是憐憫,理會他一下。
“嗯。”
聽到回應的霍遠仿若高興些,繼續道:“這狗與我一樣,惡名在外,綁在後巷吓退行人,一生沒個說話人,只好瞎叫喚惹人注意……噢噢,與我談生意麽?”
他說到後面重新扯回那話,人也改了平躺姿勢,換做側卧,緊盯着霍沉身後。
“不。”
霍遠咧笑,又胡謅:“你道我平生除了女人,還愛甚麽?”頓了頓,并不指望對方回話,一并答來,“我還愛拖人下水,甚麽事都只我一人,委實孤獨難耐……”
霍沉不明就裏,但教他笑得煩悶。
怪事,他憑什麽陪他耗在這兒,就憑他一句命将休麽?
他轉身要走,卻為時已晚——
兩個衙差循着狗叫聲走來後巷,其中一個看便鐵面無情的,霍沉曾在聞恪身旁見過幾次,想是個得力幫手。
那人走近停下,鷹隼般的眼在二人間逡巡陣,率先問霍沉:“恁麽回事?”
“他尾随良家少女,教人推倒在這兒。”霍沉淡淡說罷,作勢牽馬離開。
“且慢。”那人攔下他,又問躺着的霍遠,“霍老爺如何說法?”
霍遠不理他,醉醺醺招他後頭的小衙役:“小兄弟來扶我一二。”
小衙差本着聞大人尊老愛幼的教誨,上前扶起他,霍遠這才朝那鐵面衙差道:“他見我病好,不甘心,趁我醉酒帶我來這空巷裏打我,你瞧我哭得像個三歲小孩兒。”
“……”霍沉聞言臉色頓黑,沒想到他與自己玩這招,說拖人下水就拖人下水。
倘他真教人殺害,有今日這番污蔑在,世人必定懷疑來自己頭上。
他可不願擔殺人的名頭。
霍沉皺眉回頭,始終盯着他的霍遠像是得到某種信號,當即改口:“以上皆是頑笑,二位不必當真,他從下游上來,我從上游下來,偶然遇見罷了。”
兩個衙差面露懷疑,但到底問不出甚麽,最後只有離開這裏。
等人遠去,霍沉才問:“為何找我?想必找聞大人更容易。”
“誰教我碰上你話沒兜住?”霍遠理直氣壯,拾起酒囊原地理了理衣衫,“你願轉告他也好,願自己藏着也好,總之……”
霍沉不多言,更不聽他說鬼話,上了馬背頭也不回地出了巷。
霍遠僵站在原地,待到人影消失,蹲身同那惡狗笑:“你累了罷,我代你叫上會兒如何?”
“……”
作者有話要說: 祖安狗:你知道為什麽百度搜不出你而搜狗可以嗎?
霍遠搜狗簡介:人渣中的人渣,明明白白的渣滓,著名迷惑行為表演藝術家,曾發表著名“狗叫演講”,愛好拖人下水,櫻桃煎筆下第一位會領盒飯的角色。
hhhhhhhhhhhh之前準備單獨給他開番外的,但是覺得這孽緣太長,幹脆揉來這一章解決算了(:з」∠)_大家如果遇到記不起來的人名可以全文搜索!搜索盈盈回顧第十二章 。
九點還有個短小章節,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