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VIP]世界一:當我死去(三)

鹿島的離去,是陸嘉月“發現”的。

當然,“發現”這詞僅僅在?在?陸嘉月概念中?是這樣用的。事實上,在?其他人——在?許如、在?林櫻、在?許巍洲等人眼裏,分明是陸嘉月成?了那最後的一根稻草,是她逼得鹿島提前死去的。

早在?勉強依靠直播賺得了一些錢後,鹿島就很有先見之?明地給家?裏裝了監控攝像頭,不過任她當初如何料想這攝像頭的妙用,也?不曾想過錄像竟會成?為——陸嘉月“迫害”她的證據。

這種似是而非,由鏡頭的視差以及掐頭去尾的片段所造成?的誤會與偏見恰恰是陸嘉月本人所擅長的。

其實上輩子,單純長得醜無非是中?學時代多受點奚落,而生活中?也?沒?那麽多溫柔相待罷了——倘若沒?有陸嘉月的構陷。因陸嘉月捕風捉影的幾句話傳了開來,整個林英的人都覺得她鹿島是個睡了全年級的□□。

鹿島性格執拗,也?不怎麽會辯解。或者說?這種事情,女孩子辯解也?沒?有用吧?所有人都光顧着?調笑了,哪裏還去管其中?的真假呢?甚至不乏有人惡意地想,管他是真是假?

是假的也?要當成?是真的,這樣才好去玩一玩呀。

林英本來就是貴族學校,有錢人家?的子弟自然不同,膽大包天。有什麽好怕的?反正做了禍事總有人給他們擦屁股。于是就真的有人找上了鹿島,後來鹿島被騙着?拍三級片的照片被陸嘉月傳了出來——她的風評更是一踏糊塗。

想往上爬很難,而倘若想要下墜,卻幾乎是不需要花費任何功夫的事。

貌醜,很難得到人的憐惜與拯救。沒?什麽技能而又性格軟弱,靠自己擺脫泥潭也?成?了奢望,而風評差更是成?了他人诘責的切口——誰讓她自找的呢?

鹿島先天和後天都不是完美受害者的胚子。

但?她現在?是了。

足夠完美,完美到讓本來完美無暇的陸嘉月走下了神壇——

“陸嘉月真的是那種人嗎?罵自己病重的朋友那種髒話?”

“許如說?——據說?看到了鹿島的聊天記錄——陸嘉月甚至引誘鹿島去拍三級片呢。”

“天啊。鹿島怎麽能去做那種事情?她肯定?會被惡心?到自我厭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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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你還記得之?前鹿島那麽多風言風語嗎?好多都是陸嘉月和人說?出去的——要不是鹿島沒?了,我根本都不知道這事!”

“太?惡心?了。我沒?想到陸嘉月竟然是這種人!”

關于鹿島與陸嘉月的風評兩極反轉了。

因鹿島是在?被視為摯友之?人诘責、在?頑疾纏身而筆辍不更的情景下帶着?滿腔的遺憾黯然逝去的——懷着?滿腔的遺憾。

在?這段鹿島生前最後一段錄像中?,當陸嘉月離去,鹿島仰起頭,那雙漂亮的、高傲的、魅惑的眼睛第一次變得沒?有那麽不可琢磨了,它噙滿了淚,這份淚意與傷感讓本來因為病重便蒼白不已?的面容更加憔悴了。

看到這份錄像的觀者無一不為這份無常感到揪心?。他們這些站在?上帝視角的旁觀者自然知道陸嘉月起初就沒?對鹿島有什麽好心?思——可鹿島呢,她深入棋局,恐怕在?死前最後一刻還當是陸嘉月受了誰的讒言才會如此刻薄對她,以至于她們奮而決裂。

在?這種緊要的關頭。

在?鹿島将要逝去、在?她不複以往孤獨鄙薄的時候,她變漂亮了,聰明了,受歡迎了,甚至在?全世界範圍內有了不小的名氣,卻失去了最珍視的友情。這份痛苦讓鹿島悄然枯萎的面容重新煥發生機——盡管這要以燃燒她本就不多的生命為代價——她決心?要将這痛苦融入畫中?。

人心?比鬼怪還要可怖。

鹿島參悟不透。

可觀者想,她怎麽能參悟得透呢?而即使參悟不透,受人蒙騙,她又有什麽錯呢?

鹿島死後不久,就有匿名人士将鹿島生前的種種以一種病毒性傳播且強制性觀看的方式在?互聯網上擴散開了——沒?人知道這錄像是怎麽拍下來的。這和此前的監控攝像完全不同,更像是第一人稱視角而拍的,這在?日後成?了困擾無數科學家?的謎團,但?眼下卻沒?人在?意它的詭異。

對于這神秘的錄像,起初當然是有人反感的,甚至不乏有人認為這是一場以死亡來博眼球的行?為藝術。

有人發帖說?:“想死就死,這是搞什麽?發症呢?”

可難道所有人都鐵石心?腸,不會對早夭的美人産生哪怕一點憐惜,又對其産生哪怕半點的好奇與探究欲?何況,這美人不單單是容貌上的美,她還多才多藝,有着?相當出色的、被世界頂級畫家?都贊嘆不已?的天賦……

天才和美人,從來都是最令人目眩的光環。

随着?錄像的回放,觀者們知道了這迅速提升的繪畫技術背後有将近數萬張的廢稿,知道了被他們嘲諷不已?的緣笙和那位神乎其神的亂碼君其實是一個人、知道了她似乎對什麽事情都可以在?極短時間內迅速上手、游刃有餘的天賦——這讓他們先前那微弱的可惜更甚了。

就像發現了一位剛展露尖尖荷角的天才,本期待着?她綻放出更甚的光芒,可無常的命運卻殘忍地捏碎了這份期冀——戛然而止。戛然而止總是令人惋惜的。

一旦産生了惋惜,人就會試圖想要去拯救,去進?一步探索。

錄像繼續播放着?,這回來到了鹿島的曾經,知道了鹿島和陸嘉月的種種,知道了鹿島曾受人嘲笑,曾歷經侮辱,曾因為冷言冷語而黯然流淚——甚至知道了,她充滿痛苦而又肮髒醜陋的上輩子。

鹿島其實做盡了應該被人恥笑的事。天真到愚蠢,輕信,被騙去拍三級片,私生活混亂,“醜人多作怪”,惡意、心?機、利用與抛棄——這是看完錄像帶後首先浮現觀者腦海裏的标簽。

天真、純樸、良善甚至于懦弱從來都沒?有錯。他們也?不能苛責以往的鹿島過多,苛責她輕信于人。她就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人愛惜她,而這無疑是違背人的天性的。她想得到愛,她自然要那樣表現,在?她淳樸的思維裏,受到了她人的好,得到了她人的憐惜,那自然像傳統志怪書說?的那樣,所謂“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而至于她對其他人的反差、刻薄乃至利用?又能體?現出她的什麽過錯呢?

她這樣的天才,倘若生在?那種光輝燦爛的家?庭——不,甚至僅僅只是個普通正常的家?庭,她都不會淪落至如此下場。她會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即使早年容貌不顯,也?會被師長所看重,被同學不敢輕慢。

她錯就錯在?“明珠誤落凡塵”,命運的惡意罷了。

哎!

長嘆一聲。

她不過十八歲,拿起畫筆,拿起鍵盤不過幾個月,就已?經展露出許多人窮其一輩子都無法?達到的水平,而展現她才華的那幅畫竟永遠是個未完成?态。

一如她戛然而止、恍若流星般燦爛的人生。

不止鹿島,田炳輝也?沒?能完成?他的那幅畫,這倒不是他突然被命運的無償和叵測而打敗,連最後的掙紮與絕響也?不甚在?意。事實上,命運待他不薄。在?鹿島離開後沒?幾天,在?術前的最後一次篩查中?,田炳輝的指骨突然奇跡般地康複了——不,說?康複或許有點庸醫誤人的性質,其實僅僅只是移植的指骨不再會被溶解。

但?這依然提供了某種可能性。

也?就是說?,倘若這種“不再溶解”與穩定?存在?成?為常态的話,不截指而依舊溫和治療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醫生在?田炳輝的再三懇請下,同意繼續保守治療。但?當田炳輝在?他看來是以近乎得寸進?尺的态度提出某個要求後,醫生截然大怒。

田炳輝迅速飛到了鹿島所在?的城市,攔住了即将去火花的鹿島的靈車——以一種不可撼動的氣勢,提出了無禮到堪稱是亵渎屍體?的要求。

“我要她的指骨。”

臨海市的醫生立刻愣住了。他們沒?怎麽聽過這麽有病的要求。

而田炳輝随行?的醫生就沒?那麽好脾氣了,“你是不是瘋了?有病就快點給我進?醫院,你以為你是哪根蔥啊?”

田炳輝不理。他有這個資本。

他是田家?唯一的兒子。他的祖輩是老軍人,跟着?領導人打過仗,立下了赫赫戰功。而到了他的父輩們,這些人紛紛放下了戎槍,拿起了畫筆,架起了小提琴,轉而給他們的祖輩曾辛苦守衛的大好河山唱起了贊歌。

他出生在?不是一般人的家?庭。但?他從沒?任性過——只這一次。

……在?死者沒?能同意遺體?捐獻的情況下,任何移植都是非法?的。可田炳輝的要求不僅僅涉及到道德和法?律,更涉及科學。

田炳輝不管這回事。

随行?醫生腦袋都大了:“這他媽是你想移就能移植的——就算真是你想就能做到的事,排異反應不考慮,死亡時間不考慮?你當真不想要這手,現在?就讓我幫你剁了——我去拍賣他個幾百萬。這b醫生老子早不想幹了。”

他才早受夠了這神經病。分明最早他只是個心?理醫生,結果?被這家?夥逼得什麽都懂點!

田炳輝最終仍是如願了。他移植了鹿島的指骨,甚至保留了鹿島的屍體?——盡管只有短短的三天。

出乎意料的,竟沒?有太?大的排異反應。就連先前暴躁不已?的醫生也?啧啧稱奇,“真會長。真沒?見過這麽契合的骨頭——仿佛一個人本來就是另一個人身上殘缺的那份骨頭似的。”

田炳輝聽了,不知為何,竟有點高興。

醫生到底做了十幾年的心?理醫生,說?“是田炳輝肚子裏的回蟲”倒不至于,但?心?思卻總能勉強猜個大概:“你個變态。真的是只為了畫嗎?”

田炳輝不知道。自學電子信息期間那一段混亂而又迷茫的歲月過後,除了畫畫,對其他事物,他其實從沒?産生什麽太?大的情感波動。

他只知道。他現在?想用這只手握起畫筆,畫一副“她”——多可惜。這麽讓他有創作激情的模特、這麽有惜才欲望的學生卻從真真正正和他在?現實中?,好好見過一面。

田炳輝有着?說?不出的遺憾。他能看到的竟只是她冰冷而沉默容顏。她的身姿如他所想般柔弱,恍若一根蒲葦,天然自帶的柔弱氛圍讓田炳輝更生幾分惋惜。他拿着?畫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倘若不是随行?醫生強迫性地給他灌輸了些營養劑和安定?劑,田炳輝恐怕會将這場近乎是折磨的、比拼毅力的藝術創作活動延續下去,直到他生命的終結。

三天的時間,再怎麽絕妙的、恍若巧奪天工的屍體?也?要腐臭了。随行?醫生做主,将去掉了一節指骨的鹿島屍體?火化,還她一個安寧。他本以為添田炳輝醒來會大發脾氣——他的抑郁焦慮症加劇了,醫生和田家?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沒?想到,田炳輝醒來卻只是沉默地“嗯”了一聲。

随後默默地拿起畫筆,繼續他睡前那幅未完成?的畫作。

醫生自知違背了他的心?意,稍有避諱,唯恐田炳輝此刻只是火山爆發前的沉寂。但?往後的日子,田炳輝竟沒?怎麽流露出半點抑郁和焦慮的症狀。他的情緒相當穩定?,生活狀态也?如此。

每天早上,田炳輝會早上八九點起床,随後在?書房看一會書,他近來在?海外訂購了不少書——醫生偶爾看到,那都是大部頭的德文、英文原著,醫生心?裏想,指不定?是哪個名家?新的作品集亦或者是哲學家?的藝術品評吧?

中?午的時候,田炳輝會入鄉随俗吃吃臨海市的飯菜。他已?經在?國外旅居好幾個年頭,乍一吃,竟不太?能習慣這裏的飯菜,但?一想到這是故人自小長大的地方,是鹿島吃過的東西,田炳輝竟吃了個個幹淨。晚飯後,田炳輝會随意地去花園裏散散步,而等到深夜,他就開始了自己的創作——那幅畫其的殘餘部分其實一兩天就完成?了,但?田炳輝卻一直呆在?工作坊裏,晝夜不舍,寸步不離。

偶爾醫生在?花園修剪玫瑰花枝的時候,能聽到仿佛是木頭被鋸的嗡嗡機械聲,吵鬧極了。也?不知道田炳輝是怎麽忍受得了的。

醫生知道,他往常最讨厭這種聲音,也?最厭惡他的專業所必須的金工實習。連帶的,連整個專業和學科都厭惡不已?。

第三個月的時候,田炳輝從工作坊出來了。

帶着?個木偶。相當簡陋,但?依稀能看出是個人樣。

木偶人拖着?笨重的電線和機器,由發動機驅動前進?的時候,會發出相當嘈雜和吵鬧的聲音,但?田炳輝卻露出了純粹的笑容。

“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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