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走後的第37天
秦戈先帶陳栖葉去了最近的一家藥店,那道腕上的傷口流了很多血看着吓人,但實際上并沒有很深不需要縫針,護士用雙氧水消毒後給陳栖葉貼上一道創口貼,摁了摁,問:“疼嗎?”
陳栖葉搖頭。他的臉洗過了,身上套着秦戈的校服外套遮住弄髒了的白襯衫,整個人看上去沒精神,但至少不髒。
護士問:“身上還有別的傷口嗎?”
陳栖葉這回的搖頭有些遲疑,秦戈扶住他的肩膀,讓他別害羞也別害怕。
陳栖葉默默撩起衣衫下擺,小腹平整到連吐氣時都沒有弧度,護士看着那塊明顯要出現淤青的地方,皺起了眉。
“快點去隔壁小超市買幾根冰棍回家冰敷,會好受些。”護士嘆了口氣,目光又落在陳栖葉胸前的校徽上,在潭州,能考進溫臨中學的都是最金貴的,這孩子卻傷成這樣。
好在他有個陪着照料的同學。秦戈去前臺結處理傷口和購買消毒溶液的錢,陳栖葉走到另一個櫃臺前自己花錢買了份HIV檢測試紙。
秦戈随後把陳栖葉帶回學校旁的那套公寓,陳栖葉坐在客廳沙發一角打開試紙包裝後用唾液檢測,把試劑條遞給秦戈。
他聲音低怯:“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用滴血的那個再測一次。”
秦戈接過試劑條,沒看直接扔到茶幾上。他把剛才找出來的幾件舊衣服放陳栖葉腿上,再用保鮮膜把他貼着創口貼的手腕包上,說:“先去洗澡。”
陳栖葉很乖也很聽話,抱着衣服進浴室。秦戈癱坐在沙發上聽着花灑聲,良久後用兩根手指夾住那根試劑條舉到眼前,那上面只有一條紅線,是陰性。
陳栖葉沒有病,他很幹淨。
花灑聲戛然而止,又過了五六分鐘,陳栖葉濕着頭發從浴室裏走出來。秦戈給他的衣服都是自己穿不下的,但穿在陳栖葉身上還是寬大。他踩着腿腳,秦戈走過去把他披在肩膀上的毛巾拿下來,那件灰色短袖的肩線落在陳栖葉肩頭處。
秦戈随後給陳栖葉吹頭發,吹風機的噪音不小,陳栖葉想說話必須很大聲。但他沒什麽勁,就全程一言不發,思忖着頭發吹好後該和秦戈說什麽,秦戈的手機響了,外賣員敲門:“您好,您的外賣到了。”
陳栖葉和秦戈面對面坐在餐桌上。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窗外月上樹梢,窗內開着空調清涼,送上門的自熱火鍋滾燙,食材擺滿大半張桌子。
“怎麽愣住了,快吃啊。”秦戈招呼道,把已經煮熟的牛羊肉夾到陳栖葉碗裏,自己吃得起勁,若無其事得給陳栖葉一種什麽都沒發生的錯覺,完全沒有離開的機會。
陳栖葉吃的很慢,吃到嘴裏也沒什麽味道,秦戈又說:“吃完後我叫人送你去縣區。”
陳栖葉筷子一頓,還塞着食物的嘴巴也不懂了,秦戈看着他呆呆的樣子,笑道:“怎麽赴了個約就把明天的考試忘了。”
陳栖葉眼裏有霧,秦戈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想讓氣氛繼續保持輕松活躍的,他自己都很難笑出來,放下筷子沉了口氣。
“是上回那幾個職高生?”秦戈把陳栖葉的沉默當默認,“他們看你好欺負,要訛你錢?”
“……靠。”秦戈也吃不下飯。看來給校長發郵件沒用,他得自己去拉電線買攝像頭,把那一塊覆蓋掉。
“再吃點。”他又給陳栖葉夾吃的,期間接了個陸崇的電話,對方說自己臨時有事要晚半個小時才能來。陳栖葉把秦戈夾給他的菜吃光,然後坐在沙發上用沒撕開包裝的棒冰敷肚子上挨了一拳的地方,敷着敷着,就睡着了。
但他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秦戈下樓扔外賣盒回來後就發現陳栖葉下意識地去撓脖子,他走過去把陳栖葉的手挪開,撓過的地方有紅疹蔓延到胸口,再摸他的額頭和自己的對比,顯然是有些發燒。
秦戈心想壞了。幾個星期前他還咨詢過家裏的醫生陳栖葉的症狀,醫生說免疫力低下人群一旦身心俱疲确實容易過敏發燒,而且這種類型的過敏和偏頭痛一樣不能根治,但過了青春期說不定就會好。
“陳栖葉……小葉子,葉子。”秦戈把人喚醒想帶他去醫院,陳栖葉也能感受到自己體溫有些不對勁,但他不想再見血了,拒絕去醫院挂瓶,雙目緊閉縮起手腳把自己蜷在沙發角落裏。
秦戈沒辦法,只能哄他吃下退燒藥。這套公寓裏只有兩個卧室,他把人抱回自己房間的床上攏好被角,靜等被窩裏再度沉睡,他松了一口氣從地板上站起來轉過身,陸崇就站在門口不知道看了多久,手裏拿着那根試劑條。
秦戈眼睛一睜,輕手輕腳關上門和陸崇一塊兒站在客廳裏:“你聽我解釋。”
陸崇晃晃那根試劑條,嚴肅正經道:“好,我聽你解釋。”
秦戈:“……”
秦戈頓時百口莫辯,陸崇以為他是被自己說中了,心虛了,用一種重新認識秦戈的眼神看着他,把試劑條扔到他懷裏匪夷所思道:“荒唐!”
“不是你想的那樣啊!”秦戈覺得自己要冤死了,語速飛快地把到底發生了什麽給陸崇講了一遍,末了還不忘問陸崇,“你認識社會人不,紋花臂戴大金鏈子那種。”
陸崇經商,在潭州城裏左右逢源,什麽人都見過打過照面。那幾個職高生本質欺軟怕硬,讓人教訓一番比告訴學校老師更能讓他們閉嘴滾得遠遠的,找上幾個真正的混混大哥對陸崇來說也不是什麽難題。
陸崇坐在沙發上雙腿微敞,小臂擱在腿上十指交錯,沉思少頃後用陳述地語氣問:“所以屋裏頭那個是陳望的兒子?”
秦戈緘默,有那麽一瞬甚至覺得自己不道德。生活中的真相往往過于殘酷,需要用遺忘和謊言來美化粉飾,他告訴戚渺渺自己不記得五歲時的那個下午是為了讓母親少些執念和幻滅,但他到底只是個還未徹底成熟,沒辦法把這個肮髒龌龊的秘密永埋心底,不然他自己都要跟着爛下去。
他把秦思源的性取向和出軌對象都告訴了陸崇。那時候他讀初中,越長大那張臉像秦思源。他越是叛逆離經想引起母親的注意力,戚渺渺越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個兒子,用工作當擋箭牌,好像秦戈被她養廢了,都比再養出個秦思源強。
好在陸崇沒有放棄秦戈。他是那段昏暗時光裏唯一真正走進秦戈內心的人,秦戈也坦誠相待,把這個破碎家庭最深處的龌龊和創傷都告訴了陸崇。
“謝謝你把這些告訴我。但這不應該成為你放縱時間生命的理由,那個男人騙婚出軌是個人渣,你是他的兒子,你更是你自己。”
陸崇當時是這麽對秦戈說的:“你的目标不應該是活成他的反面,而是活成你自己的模樣。”
陸崇看向卧室門,估摸着今天晚上應該沒自己什麽事了,離開前說:“沒想到你還挺會照顧人的。”
“那可不。”秦戈可不是在自誇,他家境殷實從小被人伺候,不意味着當他突然只能靠自己,他就沒辦法自力更生。
陸崇問:“你媽今天不來這兒?”
“她本來就很少來這兒。”秦戈笑了一下,“青少年宮擴建後需要招大量新教師,她這段時間都在忙這事,沒空來看我。”
“嗯……”陸崇點點頭,人已經站在門口了,神色還是有些擔憂。
秦戈知道他不放心什麽,收笑後正色道:“不管他父親做過什麽事,他是清白的。”
陸崇說:“你母親也是無辜的。”
語畢陸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多言地關上門。
秦戈在門前站了會兒,去幫陳栖葉整理草草塞進書包的課本和試卷,把那幾只摔過的筆都換掉,防止他明天寫着寫着出水不均勻。
他不可能去睡自己母親的房間,而他卧室裏的床夠大,睡兩個人綽綽有餘。他就又抱了一床被子進屋,怕燈光刺醒陳栖葉所以沒開燈,陳栖葉規規矩矩側着只占一半的床,他就躺在另一邊,睡前用手探了探陳栖葉的額頭,燒應該是退了。
他沒有拉窗簾的習慣,月光和路燈瀉進來将房間籠上一層薄薄的濾鏡,讓人在睡夢裏不至于太孤單,秦戈閉眼後有些輾轉難眠,他聽着陳栖葉輕不可聞的呼吸,沒忍住地問:“是不是我動靜太大吵把你吵醒了?”
陳栖葉确實沒睡着,背對着秦戈搖搖頭,秦戈又問:“你要聽歌嗎?”
陳栖葉慢慢側過身。秦戈從床頭拿起一個iPod nano放在兩人中間,分給對方一個耳機,播放列表裏的歌全都是節奏舒緩的,大部分是民謠,沒有《董小姐》,但有宋冬野的《鴿子》。
秦戈在歌聲裏重新閉上眼,想起林記曾經說自己的聲線和宋冬野的挺像,尤其是那句“兩千個秘密沒人知道”,都是一樣的無奈和惆悵。
尾聲響起,陳栖葉在沒有歌聲的伴奏裏突然說:“我爸是同性戀。”
那首《鴿子》按照設置循環播放,迷路的鴿子又開始飛向南方。秦戈等到中間的伴奏響起後才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陳栖葉說:“你走後的第三十七天。”
“……他開始帶男人回來,什麽樣的都有。”陳栖葉的聲音和歌詞交疊着,像個旁觀者回憶往事。他提到了那段采訪視頻,他說不管是杭城還是潭州,沒有一個老師同學會因為他的家庭另眼看他,但那些面色早已模糊的男人會用看陳望的打量他,好像是在期盼着什麽,陳望會老,但他會長大。
秦戈說:“你和他長得不像。”
“還好長得不像……”陳栖葉說,“他濫交,我就以為同性戀都是他這樣的,就覺得惡心。可是後來……我發現吧自己可能……也是。”
陳栖葉說,性取向好像真的是基因裏的一部分,是會遺傳的。
秦戈在黑暗中大睜着眼,凝神屏息注視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他對陳栖葉突如其來的坦誠相待感到意外。或許是太過于意外,他并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反而有種陳栖葉在試探自己底線的微妙感,而他不允許自己落荒而逃。
所以他用一種輕松的語氣和正同床共枕的陳栖葉說:“那你不會gay我吧。”
陳栖葉在片刻的沉默後輕笑了一下。
秦戈也笑。這種不當回事的風輕雲淡才是一個直男應該有的反應。
“真男是掰不彎的。”陳栖葉說這話的意思是為了讓秦戈放寬心,但秦戈卻開他玩笑:“你好像很有經驗哦。”
“怎麽可能!”陳栖葉急忙否認,說自己連戀愛都沒談過。
秦戈問:“那你怎麽就能确定自己喜歡男的?”
陳栖葉沒隐瞞,告訴秦戈自己還在杭城時候有位長輩給予了他父親般的關懷,但有一天那位長輩很崩潰地跟陳栖葉說,他這輩子都活在別人眼裏,結婚生子過所謂的正常日子,卻從來沒有一天為自己活過。
“他一點都不快樂,”陳栖葉說:“他求我幫幫他,做一回自己。”
陳栖葉沒說那個人是誰,但秦戈覺得應該就是趙雲和。
秦戈有種逐漸失控的陷入感。他知道陳栖葉很難拒絕對他好的人,幽幽地問:“怎麽幫?”
黑暗掩藏了陳栖葉的難以啓齒,他跳過了一大段細節,直接說:“反正他兒子突然進來了,沒成。”又補充,“然後我和那個人就沒有聯系了。”
陳栖葉這是在強調自己的清白。
“……靠,怎麽這麽巧。”秦戈假裝很吃驚,“現實果然是最戲劇的。”
“是啊……”陳栖葉喃喃,“在這之前,我以為那些未解的數學猜想才是最難的,可當他這麽大一個人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孩子,我突然發現,生活也簡單不到哪裏去。”
而他之前的想法一直很簡單:“我以為自己只要做足夠多的題,考上好大學,以後就能過好的生活。”
“會好的,咱們都還這麽年輕……”秦戈頓了頓,說,“休息吧,你明天還要把省隊內定吶。”
陳栖葉輕笑,說了句遲到的謝謝,秦戈覺得慶幸,自己雖然來遲了,但至少來了。
陳栖葉說:“你真好。”
“我這是在投資你。我自己進不了省隊,有個進省隊的朋友也是好的。”秦戈對陳栖葉非常有信心,“到時候保送清北了可要帶帶我,我還指望拿你吹牛皮呢。”
“怎麽可能……”陳栖葉有些赧然,但說句實話,誰不想去最好的學校呢。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去縣區。”秦戈給這場深夜談話畫上句號。兩人還是面對面的姿勢,耳機裏,鴿子飛往溫暖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