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今夜月色真美

陳栖葉站着,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陳悅坐在他對面,手裏有一份創新(2)班的排行榜,陳栖葉排在倒數第8位。溫中一屆學生有1000人,他的學校排名是第152名。

陳悅抽出另一張成績單,那是陳栖葉轉學後的三次考試的數據對比,前兩次沒太大的差距,這次期中考卻驟轉急下,如果這是最終的高考分數,陳栖葉連浙大都考不上。

陳栖葉無疑是沮喪的,星期五回到家後把成績單交給陳悅,并通知母親星期天下午要開家長會。

陳悅把成績單放在旁側擦拭幹淨的餐桌上,摸摸兒子的頭發,笑得有些腼腆,動唇說:【媽媽就不去了。】

陳栖葉以為他考得太差勁,而陳悅不願意去聽任課老師的教育訓斥,但陳悅的眼神依舊溫和柔軟,指了指自己挂在門口的環衛工人的工作服,是怕自己去了被陳栖葉的老師同學看見,給兒子丢臉了。

“怎麽會呢。”陳栖葉更沮喪了,坐到母親身邊,陳悅苦于勞作的粗糙的手握住兒子讀書人的手,說:【媽媽不去開家長會,也知道你很努力,很棒。】

陳栖葉心虛地抿唇,至少這一個月,他的心思的确不在學習上。他承諾要考好大學帶母親去過好日子,他進考場了還會在草稿紙上畫幾只簡筆的鴿子。

陳栖葉很自責:“我讓你失望了。”

陳悅笑着搖搖頭。她對兒子的唯一的期待其實很簡單,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種奢望。她見慣了陳栖葉為了考試緊繃着一根弦,而不管考成什麽樣,她其實更希望兒子高高興興的。

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被同班同學背地裏戳脊梁骨,竊竊私語談論他的啞巴母親。

她心意已決,陳栖葉再怎麽解釋也動搖不了,争執不下之際,陳栖葉的父親來了。

陳望進屋時嘴裏銜着根棒棒糖,他倚着牆拿起桌上的成績單,看了幾眼後另一只手拿着棒棒糖的小棒子,點頭贊許道:“六百一十多分啊,考得不錯嘛,比你老子當年高多了。”

陳栖葉看着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的陳望,眼裏五味雜陳,陳望但凡了解些陳栖葉以前的排名和成績,都不會這麽說。

“怎麽有兩個排名?這後面的六十分是怎麽意思,體育分?”陳望問題還挺多,這60分創新班基本都能拿滿,加上後排名都能往前升幾名。

陳栖葉沒回答,陳望也不惱,就是覺得稀奇:“看不出來啊,我還以為你這小身板跑兩圈就得去廁所吐。”

“這60分是模塊。”陳栖葉終于開口了,有些趕客和急不可耐,陳望還是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樣,問他,“你對象考得怎麽樣?”

陳望不提,陳悅都不知道自己兒子談戀愛了,陳栖葉在母親的注視下呼吸有些急促,不知該氣陳望哪壺不提提哪壺,還是該謝謝他沒挑明那對象是男的。

“怎麽不說話了,和你差不多?”陳望把棒棒糖塞回嘴裏,雙手交叉在胸前觀察陳栖葉的表情變化,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還、還行吧。”陳栖葉不情不願道。

“那就争取考一個學校呗,再不濟也去同一個城市。”陳望說的還挺像那麽一回事,陳栖葉則驚訝到說不出話。陳望近日對陳栖葉是越來越關心,在杭城時和趙雲和的接觸給他提了個醒,他再不關注着點,陳栖葉遲早有一天掉別人坑裏,被抹幹淨吃了,那他可就沒便宜兒子了。

陳栖葉極力想要否認,奈何嘴拙。可陳望的暢想卻又和他的不謀而合,那種夾雜着甜蜜的羞怯很快蓋過了考差的失落,他再看向母親,陳悅笑着,像是終于兒子這些天放松心情和精神的原因,替他高興。

“那就繼續談着呗,只要你們不承認,再高調也不會被發現。”陳望看到陳悅有些迷惑,改口道,“如果被發現了,你們以後記得把老師都請來喝喜酒,讓他們看着曾經棒打的鴛鴦終成眷屬。”

“你瞎說什麽啊!”陳栖葉耳根子都紅了。他說不過陳望,有些惱羞成怒地想跟人動手,推搡的動作卻慢慢吞吞不痛不癢的,好像他也沒有那麽讨厭陳望。

但秦戈家裏的氛圍就沒這麽和諧了,會客廳裏秦戈坐在主位卻毫無威嚴,他像個被架空的皇帝,話語權都在兩側的長輩手裏。

秦戈外婆是最體恤心疼孫子的,哄道:“孫兒,沒事兒,大不了咱們出國念。”

秦戈外公附和地點點頭,他早年下海,經歷了那麽多大風大浪積累那麽多財富,不就是為了讓後輩子孫輕松些嘛,國內教育現狀本來就競争激烈,歐美高校的學歷又更有含金量,秦戈何必吃這苦呢。

然而陸崇并不贊同,他雖然還未和戚缈缈辦婚禮,但兩家的資源早已整合,他也改口叫秦戈外公“爸”。

“爸,你不能這麽慣着他。這不是大環境的問題,是态度問題。”陸崇板着一張臉,手指頭把成績單戳得“咚咚”響,壓抑着火氣道,“上回你考出一百名外的時候我就不應該和你嬉皮笑臉的,不然你這次也不會考到兩百名外,魂都沒了!”

他真的把秦戈當自己的親生兒子,不然不會這麽真情實感地怒其不争。秦戈的外公外婆先行離開後他還來敲秦戈的卧室門,秦戈盡量心平氣和道:“我這次也是有進步的,我語文趕上平均分了。”

“那你理科為什麽全部倒退?”陸崇有些咄咄逼人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樣很帥?”

“我——”秦戈每次聽陸崇說這句話都要吐血,好像在陸崇眼裏,自己永遠活在初中,中二且不成熟,也不讓人省心。

“我給你的所有任課老師都打過電話了,”陸崇的語氣終于有些緩和,說了些老師對秦戈的評價,秦戈不愛聽,又坐到電腦前打游戲,陸崇走過去摘下他的耳機,逼問道,“我是不是還得誇誇你把游戲裏的招數學以致用,極限一換一。”

秦戈一臉茫然,耐心也在消耗殆盡的邊緣,陸崇說,他向裴仁貴詢問了陳栖葉的成績,裴仁貴說他也倒退的厲害。

“……你、懷疑……我?”秦戈指着自己,戲谑地勾起一邊嘴角,不知是在嘲諷自己還是陸崇。

陸崇突然就有些虛了:“我可沒說這話。”

“那你為什麽提這句?”秦戈站起身,跟陸崇較上真了。

這也不是陸崇第一次揣測他了,他着實被激怒,兩人的氣焰此消彼長,陸崇讓步道:“其他的等我星期天和你的老師交流後再說。”

戚缈缈這兩個星期出差,不可能專門為了一場家長會趕回來,陸崇也不是第一次代替戚缈缈充當秦戈家長的身份,秦戈今天卻冷冷地拒絕:“憑什麽?”

陸崇要維護住男人的尊嚴:“就憑我是你媽的愛人。”

“那也只是後爸,”秦戈往前一步,壓了陸崇一截氣勢,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地挑釁,“我爸是秦思源。”

秦戈和陸崇最後不歡而散,偌大的別墅裏最終只剩下秦戈一個人。他玩了幾局游戲,場場皆輸,再不贏一次他就得砸鍵盤了,他拔掉電腦插頭下樓出門去別墅的院子,坐在木制秋千裏縮着身子背靠鎖鏈,腿腳不着地。

兩米寬可以坐一家人的秋千輕輕晃動。一個月前的中秋節這個院子裏有兩家人的歡聲笑語,有陸崇彈着吉他給戚缈缈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一個月後的潭州無風、無雨、無雲,只有秦戈一個人變換姿勢趴在秋千上盯着地面上的草叢,沙粒和泥土間有幾只螞蟻正在活動。

秦戈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跟随這些螞蟻的路線找到巢穴的入口。

還是趴着探出腦袋的姿勢,他撿起一根枯枝在洞穴口畫圈。《三體》在這一年8月獲得了雨果獎,之後成了暢銷榜上的常客,秦戈這些天也架不住班裏同學的讨論和書本身的熱度,花了幾天時間把最終章看完,他此刻突發奇想如果螞蟻能和人類對話,他在這些螞蟻眼裏是不是就像會發送二項箔的高等文明,可以肆意地對渺小生命進行緯度打擊。

他用小樹枝把沙粒往洞穴裏傾倒時毫無愧疚感,也不覺得好玩,就是無聊透頂,他收到一條短信,陳栖葉的短信:今夜月色很美。

手機一聲震動後四周繼續寂靜無聲,秦戈手指一松,那根作惡多端的枯枝落到了草地上。

然後他翻過身躺在秋千上,那長椅還是在微微晃蕩,秦戈凝視着無星無月的漆黑夜空,回撥了一個電話回去跟陳栖葉說:“今天沒有月亮啊。”

“啊,剛才看的時候還有的……”陳栖葉有些含糊的聲音響起,像是剛要睡去,又被秦戈吵醒,“那可能被雲蓋住了吧。”

“嗯,哦。”秦戈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太多感情。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陳栖葉試探地問,“你打電話來,就是跟我說這個嗎?”

“我想你了。”秦戈頓了一下,望着黑夜,又說了一遍,“想你。”

陳栖葉把自己埋進被窩裏。他會在便簽本裏記錄,在鍵盤上敲出想念,不意味着他就好意思張口就來,和秦戈說出同樣的話。

但他也在喜悅過後聽出秦戈的悵然,星期天下午回校後他在(1)班後門口張望,每個穿校服的同學旁邊都陪着至少一個家長,只有秦戈和他一樣孑然一身。

秦戈看到了他的身影,走出教室門和他碰面。每個教室在這個下午都是擁擠的,連走廊都喧鬧。所有人都專注于自己的成績和排名,父母家長圍在老師身邊你一句我一句地了解情況,只有他們倆默默無言地結伴離開教學樓。

他們本來要去天臺的。秦戈心血來潮想帶陳栖葉去他的秘密基地,橫穿教學區的一條由石磚鋪成的路是必經之地,秦戈走到一半卻突然停下,蹲下身盯着石磚和泥土的銜接處一言不發。

“怎麽了?”陳栖葉問,沒得到回應。他順着秦戈的目光一起落在銜接處的縫隙上,那裏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螞蟻洞,有不少工蟻正在進進出出搬運一只飛蛾的屍體。

秦戈算不上聚精會神,以為陳栖葉會覺得莫名其妙催促自己快起來,陳栖葉卻跟着也蹲下身,不問緣由陪他一起看螞蟻。期間有幾個學生路過,打量他們倆的眼神裏有好奇,但沒到停下腳步的程度,到最後還是秦戈忍不住問陳栖葉:“你不覺得無聊嗎?”

“嗯?”陳栖葉随即看向秦戈。螞蟻确實沒什麽好看的,但是……

陳栖葉笑着說:“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不管幹什麽都很有意思啊。”

包括看路邊無人問津的螞蟻。

秦戈被陳栖葉的笑戳到了,差點情不自禁地吻上他眼皮間那顆小黑痣,陳栖葉突然發現秦戈校服的第二顆紐扣随着線頭晃動,稍稍拉拽就會掉下來。

11月都快過完了,只有極少數人還會在校服裏面套夏季的白襯衫,秦戈今天穿完,也打算把夏季校服壓箱底了。

但他是愛鬧騰的人,陳栖葉怕他蹦蹦跳跳把紐扣弄丢了,就把人帶回自己寝室,秘密基地可以改日再去。進屋後秦戈脫下外套,本想把襯衫一并脫下的,但光裸的小臂一與空氣接觸就起了雞皮疙瘩,陳栖葉就讓他站直站好,他直接在秦戈衣服上縫。

“你可別戳到我的肉……”秦戈注視着陳栖葉拿出白色的針線,舌頭舔了一下線頭弄濕,娴熟地穿進針孔裏。

“那你別亂動。”陳栖葉另一只手捏住松動的紐扣和襯衫領邊,叮囑道。他的手很穩,速度也很快,秦戈盯着他聚精會神的樣子,突然想到以前長輩們說的方言土語,新娘就是新的娘,讨回家做這些針線家務。

陳栖葉的視線開始晃動。他落得每一針都很準,所以晃動的是秦戈的身子。秦戈比陳栖葉高,卻微微屈起膝蓋,側着腦袋枕在陳栖葉肩上,身子也靠上他的胸膛,卻沒給他帶來重擔。

陳栖葉沒覺得他古怪,輕輕摸他的臉龐輪廓。秦戈是內雙,眼睛用力一閉、一瞪,雙眼皮就出來了,但他眼皮太薄,再眨一下就又變成了單眼皮,配上稍深的眼窩有種痞氣不馴裏帶着點憂郁的氣質,誰跟他對視久了都容易陷進去。

陳栖葉的指尖落在秦戈眉尾處那道早已愈合的細細疤痕上,問,怎麽弄的。

“初中的時候和人打架,”這位“熱血溫中小栗旬”頗有自知之明道,“我脾氣超爛的,一點都不穩重。”

“沒關系,”陳栖葉很容易在秦戈面前袒露底線,“不打我就好。”

秦戈輕笑,随後慢慢收了笑,說:“你真好。”

他們進屋前沒開燈,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外面就暗了,四面牆壁上的畫和留白跟着黯淡,他們在混沌了顏色的青山碧海中依偎。

“我有點想哭。”秦戈的腦袋在陳栖葉肩頸連接的凹陷裏蹭了蹭,跟陳栖葉說,他其實很愛哭。

秦戈說得篤定,陳栖葉卻毫無這方面的記憶。

“那你在我懷裏哭吧。”陳栖葉沒握針的手輕拍秦戈的後背,說,我陪着你。

秦戈嗚咽了幾聲,并不像真的在哭。陳栖葉沒戳穿也沒催他,兩人就這樣緊貼着。

秦戈沒能醞釀出情緒,正經道,昨天是農歷初一。

月有陰晴圓缺,農歷初一初二的月亮用黑暗面對着地球,別說潭州,全世界所有地方在昨天晚上都看不見月亮。

秦戈又蹭了蹭,像是要把自嵌進陳栖葉的身子,或者說,他落魄潦倒到渴望擁有陳栖葉的全部。

秦戈說,今夜的月色也一定很美。

哪怕注定沒有月光灑落的夜晚還未降臨。

這句話從陳栖葉口中說出是含蓄的愛意,到了秦戈這兒就變成了最直接和熾烈的占有欲。陳栖葉主動捧起秦戈的臉,義無反顧地落下一個又一個吻。他順從地被秦戈推倒到床上,腦子甚至冒出獻祭的念頭,趴在他身上的秦戈吃痛地叫了一聲。

陳栖葉低頭,慌忙地把握着銀針的手從秦戈衣服裏抽出來。秦戈又叫了一聲,聽上去有點假,但肯定是真的疼,叫着叫着那嗷嚎聲就變成了笑。陳栖葉的臉上也浮現出酒窩,把那顆紐扣加固後咬掉多餘的線,和秦戈一起躺在那張單人床上。

兩人摟着,抱着,那麽親密卻無關情欲,或者說超脫出了情欲。

然後他們睡着了。

整個溫臨中學也在那個下午配合着打了一個盹。成績、家庭、前途和未來……一切的一切全都變得無關緊要,只要他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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