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去享受吧,去愛吧

秦戈淋着雨回到學校旁的那套公寓,渾渾噩噩如同行屍走肉般側着身子用肩膀“砰砰砰”撞門,才想起自己這些天都是一個人住,門後面沒有燈,也沒有等待自己歸來的人。

他伫在門來,動作僵硬地從浸着雨水的衣服裏摸鑰匙,指尖甫一觸碰到同樣冰冷的金屬鋸齒,防盜鐵門竟“咿呀”從內打開。

玄關處的燈光并沒有全然傾瀉進廊道,門前,妝容精致的戚缈缈阻擋了一部分光源,她原本笑着,像是等候良久歡迎兒子歸來,她望着眼前渾身濕透的秦戈,驚訝地捂了捂嘴。

“怎麽淋成這樣,沒帶雨傘嗎……诶喲,都怪我,準備什麽驚喜啊,應該回來就馬上給你打電話,然後去校門口接你……”戚缈缈牽着秦戈的手将同樣錯愕的兒子領進屋,秦戈的目光在旁側的餐廳逡巡,那張他經常放外賣盒子的餐桌上此刻擺着個插好蠟燭的小蛋糕,蛋糕旁邊有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顯然是送給他的遲來的生日禮物。

秦戈盯着禮盒上纏繞的彩繩,一言不發傻站着,顯得戚缈缈更為着急。

“快,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戚渺渺越說越着急,潭州的冬天本來就濕冷難熬,他怕兒子不小心凍着中招流感,正要把人往衛生間裏推,秦戈毫無征兆地微微彎下腰,将戚缈缈緊緊抱着。

戚渺渺說不驚訝是假的。

她已經很久沒這麽親密地和兒子擁抱過了,身子先是僵住,她聽到秦戈哽咽又委屈地叫了她一聲:“媽——!”

那聲呼喚像極了秦戈小時候餓了、渴了、摔倒時會發出的求救,真切得完全出于本能。戚缈缈慢慢把手放在了秦戈背上,任由秦戈發梢低落的水珠掉在自己肩膀上。

那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怎麽……還哭鼻子了。”戚渺渺聽出秦戈的呼吸有些堵塞,想問他句“都幾歲了的人了”,轉念一想,兒子不管幾歲,都能在母親懷裏哭。

戚渺渺問:“發生了什麽?”

秦戈聲音裏也有強忍的哭腔:“沒什麽。”

“那怎麽難過成這樣。”

“因為我沒有快樂了。”

戚渺渺忍俊不禁:“那媽媽給你講童話故事好不好,你小的時候一哭,我就拿繪本給你講故事,你聽入迷後就忘了疼……”

秦戈到底是男孩,沒那麽容易流淚。戚缈缈也不再言語,當務之急是讓秦戈先去洗澡換衣服。

十餘分鐘後秦戈從熱氣騰騰亮着暖黃浴霸燈的衛生間裏出來,換上厚睡衣頭上披着根幹毛巾,待他坐在餐桌前,戚缈缈站在他身後幫他擦頭發,她很久沒照顧過兒子了,力道沒個輕重晃得秦戈腦殼疼,但秦戈沒有叫停。

男孩子頭發短不需要擦太長時間,戚缈缈見頭發不往下滴水了,就把毛巾挂在椅背上,自己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角。她原本準備了一些說辭,先為自己出差錯過兒子十八歲成人生日感到抱歉,再用蛋糕和從出差地買的禮物作為補償,可誰知秦戈突然鬧了這麽一出,導致計劃趕不到變化全被打亂。

“……那就吃蛋糕吧。”戚缈缈幹脆不搞那些虛的煽情的,開門見山道,“兒子,生日快樂。”

秦戈差點又要哭。他一直以為戚缈缈把他忙忘了,沒想到母親還記得他生日在十二月。戚缈缈見他哭喪着一張臉,反而想笑,扭着兒子紅彤彤的鼻尖道:“我在生你那天把這輩子的疼都受了大半,我怎麽可能忘。”

“拆禮物吧。”戚缈缈把禮盒推到秦戈面前,面上的笑容非常自信,篤定裏面的東西秦戈不可能不喜歡。果不其然,秦戈拆開包裝看到鞋盒裏的款式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最新款的限量aj,網上早就賣斷貨了,潭州又沒有aj專賣店,秦戈明天穿着這雙鞋去學校肯定是籃球場上最靓的仔。

“謝謝媽。”秦戈臉上終于有了笑。戚缈缈捏捏他的臉,說不心疼是假的。

戚缈缈問:“真不打算告訴我為什麽哭嗎?”

秦戈搖搖頭:“真沒事……”他用手指蹭了蹭鼻尖,偏開臉避開母親的目光故作輕松道“那什麽……媽我先睡了,蛋糕我明天再吃。”

秦戈很體恤戚缈缈,知道她越到年末越不清閑,今天如果不是為了給他送禮物,戚缈缈肯定還留在青少年宮,那塊新建成的場地總有忙不完的事。

他已經成年算是個大人了,戚缈缈沒必要在這時候突然從事業型女強人搖身一變成慈母家庭主婦,可當她目送秦戈回卧室的背影,她眼裏的兒子明明那麽高大,卻莫名的寂寥。

戚缈缈還是敲了敲秦戈的門扭開門把手,裏面黑漆漆什麽都看不見。

戚缈缈輕聲問:“睡了?”

秦戈過了幾秒才翻身弄出動靜,嘟囔:“還沒。”

戚缈缈摁下牆壁上的電燈開關,走到秦戈床前像哄孩子那樣柔聲細語:“媽媽給小秦戈講睡前故事好不好。”

秦戈揉揉眼适應光線,本身并沒什麽睡意。他臉上已經找不到剛回家時的失控,還以為戚缈缈只是随口一提,沒想到她真的拉了張小凳子坐到自己床頭邊,将一本為青少年兒童編寫的神話故事攤在腿上。

“……靠。”秦戈從被窩裏“騰”地坐起來,手掌抵着腦袋側卧着,雀躍得比看到那雙球鞋更喜悅,不敢相信地問,“真給我講啊?!”

“那當然,你以前聽這些故事的時候最快樂了。”戚渺渺邊翻閱邊回憶道,“你從小記性就好,什麽故事我只要同你講一遍,你都能複述個八九不離十。”

那時候他們都還在杭城,秦思源也沒去世,他們還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

秦戈現在已經想不起戚渺渺給自己講過什麽故事,本來挺稀奇激動的,目光掠過書上的一幅插畫,蹙着眉頭嘀咕:“希臘神話裏也有人魚啊。”

戚渺渺翻回那頁《奧德修斯航海記》,糾正道:“這是塞壬,死亡島上歌聲動人的海妖。”

“怎麽又是它!”秦戈仰天長嘯,聽故事的激情瞬間被冷水澆滅。

他像是特別不能接受這一生物,郁悶地抄起枕頭在被窩上砸了好幾下。戚渺渺都多久沒見到秦戈這麽孩子氣了,問:“你為什麽不喜歡塞壬?”

“因為它是妖精,壞妖精!它用歌聲誘惑那些無辜的水手觸礁落海,變成它們的食物。”秦戈還真說出了一番自己的道理,跳出被窩盤腿坐在床上,和母親面對面,認真嚴肅的像在探讨什麽學術問題。

“不是誰都會被誘惑。”戚渺渺翻到下一頁,那裏也有一張插畫,英雄奧德修斯在駛過塞壬所在的死亡島前命人将自己拴在桅杆上,并讓船上的其他人員都用蠟把耳朵塞住,告誡他們全程不要理會他的手勢和命令,只管往前開。

秦戈對這個版本的塞壬沒有印象,戚渺渺像小時候哄他睡覺那樣給他念之後的故事。塞壬的歌聲果真令人神往,奧德修斯也情不自禁地想要朝海妖奔赴而去,但不管他如何歇斯底裏地央求,什麽都聽不見的船員們都沒有理會,直到最後再也聽不到歌聲後才将他松綁。

“這也行?”秦戈有些樂了,覺得這個英雄還挺雞賊。不過這樣也好,他既聽了歌聲又保全了性命,也算是一種盡善盡美。

但這世間哪有什麽兩全其美,戚渺渺繼續念到:“在奧德修斯之前從未有人抵抗住歌聲的誘惑,只有他全身而退,因此,其中一只塞壬愛上了他。”

“啥?怎麽突然變愛情故事了!那個奧德修斯都走了,難不成還回來。”秦戈拿過那本書,故事只剩下最後一段,就像電影撐不住的進度條,預示着并不圓滿的結局。

“是啊,他抵擋住了誘惑,怎麽可能再回頭呢。”戚渺渺頓了一下,遺憾道,“所以那只塞壬離開島嶼,跳海自殺了。”

秦戈聽罷,心髒漏跳了一拍,如同被大海上的電閃雷鳴擊中。

都忘了質疑故事中的轉折太過于突然,他大睜着眼,好像那只跳海的塞壬正是自己。他能輕而易舉地誘惑千萬人,卻只在一個人身上嘗到了愛情的滋味。

秦戈的手肘撐在膝蓋上,擡起的手掌扶住前額。

他閉上眼,太陽穴突突得跳,頭疼,很是頭疼。

“……那也沒必要殉情吧,愛上了就去追啊,殉什麽情啊,活着還能求而不得,死了就什麽都沒了。”秦戈試圖用現代人的思維否認這個故事的邏輯,戚缈缈沒點頭也沒搖頭,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跟年輕的兒子說:“這是寓言故事。”

“那這寓言也太狗屁不通了。”秦戈頭更疼了,叫苦不疊,“談戀愛又不是打仗,有必要争你死我活嗎。”

“是啊,愛情又不是戰場,确實沒必要計較輸贏。”戚缈缈也覺得兒子說的有道理,只是道理歸道理,落到現實裏誰都想做有恃無恐的那一個。

那些聲稱嫁給愛情的人未必真的遇上了意中人,而是獲得了不需要患得患失的安全感。

母子倆陷入了沉默,氣氛也逐漸微妙。

秦戈無疑是焦灼的,每當他敞開心扉和戚缈缈在一些話題上有了深入的讨論,他們的親子關系總會适得其反陷入尴尬的境地,因為戚缈缈總是忍不住會試探地提到那些明信片,只要這個心結還未磨滅,不管秦戈重複多少遍“忘了”“不知道”,這道過不去的坎就随時随地會出現隔閡在他們母子之間。

但今天戚缈缈有些不一樣。

她看了看書上奧德修斯離去後塞壬跳海的畫面,然後往前翻了一頁。右下角的插畫裏,奧德修斯還在航行途中,塞壬也還在島上歌唱,遙遙相望之際兩位有情人勢均力敵,他們義無反顧地超對方靠近。

那正是愛情最美好的時刻。

“去把那個人追回來吧。”

秦戈一開始沒聽懂,回過神來後慌張地想要解釋,戚缈缈的手指抵住兒子的唇。

她不想聽。

她也是猜的。秦戈應該是談戀愛了,所以成績排名起伏,情緒波動也大,今天這麽狼狽地回來,說不定是和那個人鬧別扭了。

她想,秦戈一定很喜歡那個女孩子,所以進屋時的眼神跟天塌了似得。

不過她看在眼裏只覺得可愛,戀愛只有這個年紀的孩子才會大過天。

“你不反對早戀啊?”秦戈問得很心虛。戚缈缈緩緩閉了一下眼,說:“別忘了你陸叔叔教你的。”

秦戈點點頭:“不能傷——”他隐蔽地吞了一點聲音,繼續道,“——女孩子家的心。”

“嗯。”戚缈缈贊許道:“要做個負責任的男孩子。”

“不對,你都十八歲了……”戚缈缈默默兒子的頭,像是覺得這十多年不過是白駒過隙,一眨眼,秦戈就成年了,不再是喜歡聽睡前故事的男孩,而是受挫後站起來、不斷成長的男人。

而她當年也沒比現在的秦戈大幾歲,所以才會義無反顧要和秦思源結婚,想要精神境界的契合而不是物質金錢上的門當戶地,想要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從而不顧及現實。

她沒遇到對的人,結局荒唐慘淡收場。她被傷透了心,理應幫助兒子規避風險,她心底裏還是有那麽一絲不滅的樂觀,相信純粹愛情的存在。

她也希望下一代能跳出自己的荒唐和慘淡。

所以戚缈缈又說:“去愛吧。”

在這個錯過就再也回不去的年紀。去享受吧,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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