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你的血也髒了

陳栖葉見到趙雲和時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跑。

門就在自己身後,他完全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開。以趙雲和的體力絕對追不上他,他跳着臺階下喽後見到樓媽就安全了。

但趙雲和很克制地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甚至微擡雙手放在身側,企圖讓陳栖葉信服自己的存在毫無威脅。

趙雲和說:“我跟樓媽說我是你父親,來幫你整理衣物。”

趙雲和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多年執教生涯賦予他的不是嚴厲的面相,而是由內而外的親切感。這種溫柔體貼極具迷惑性,陳栖葉之前對他毫不設防,之後也沒想過去告發。

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就算告發了,其他被問話的人肯定會認為陳栖葉撒謊,趙老師絕對不會做猥亵學生這種事。

陳栖葉毫不懷疑自己會被唾罵成忘恩負義之輩。如果趙雲和不是對自己下手,警察來問話了解情況,他也肯定會站在趙老師這一邊,斬釘截鐵地為趙雲和的人品做擔保。畢竟趙雲和待他比陳望更像個父親,他無法想象趙雲和有惡的一面,就像那天在書房,他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趙雲和對自己真的有師生之外的欲望。

趙雲和的性取向藏得太深了。

也壓抑得太久。

久到他拿着陳望給他的名片找到那個會所,看到那個和陳栖葉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忽如感到有春風吹來。

老樹一夜逢春。就像陳望允諾的,當他在男孩年輕的肉體上馳騁,他當真回到了從前。某種程度上他彌補了多年以來的缺憾,他終于不用再面對無感的女人、世俗的偏見和壓抑,而是在男孩的青春裏修改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

他把男孩帶回了家。作為一個數學老師,他精于計算,但這個男孩的出現實屬意料之外,他食髓知味,也将書房那日後的苦悶煩惱全都抛之腦後,宛若重生成為新人。說來慚愧,他都是四十多有孩子又離過婚的人了,他對男孩細心體貼地如同第一次戀愛,不止一次地在事後勸說道:“別再幹那一行了,我資助你重新回校讀書。”

“到時候我教你數學,我做你的老師。”皮肉生意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趙雲和真心實意想把這個男孩拉上岸。懷裏的男孩答應沒有猶豫,好像兩人的關系超越了肉體關系,他對這個時而沉穩時而陰郁的大叔也有客人之外的情愫。

這種假象持續到趙雲和某日夜裏回家。他買了男孩愛吃的夜宵,鏡片後面的一雙眼柔和閃亮,顯得空無一人的公寓更為清冷死寂。

公寓裏也毫無男孩生活過的痕跡。

趙雲和急忙給男孩打電話,撥了好幾個,對方才不耐煩地接聽。趙雲和問他為什麽不辭而別,他理所應當道:“你就給了我半個月的錢。”

Advertisement

趙雲和一滞,才想起兩人到底是什麽關系。

“可我們、我們都說好了,你忘了?!”趙雲和語無倫次,男孩明明答應過他從良回校,而不是再幹這一行”

“大叔,這年頭笑貧不笑娼。你這半個月給我的錢夠你半年的工資了吧。”男孩嗤笑。在他的認知裏,不管是在寫字樓找份普通工作還是在會所做鴨,本質都是出賣,他寧願選給錢多的。

他現在完全是另一副嘴臉,毫無包養期間的馴順乖巧。趙雲和在電話挂斷後才幡然醒悟這個男孩為什麽那麽貴,又有那麽多客人覺得物超所值,因為他就像面鏡子,窺探出客人的訴求後再演繹得淋漓盡致。趙雲和渴望一個年輕靈魂給予慰藉,他在趙雲和面前就天真無辜;下一個客人需要容器承載自己見不得光的欲望,他就會獻祭般奉上無暇的軀體。

趙雲和給了男孩深情,那本應該是人之所以為人最寶貴的證明,男孩買椟還珠,願意取走的唯有金錢。

老樹再次枯敗,趙雲和如無家可歸的游魂在其他人身上揮霍光華,他在奄奄一息之際又想到了陳栖葉。

在這之前他經歷了漫長的虛無,一則登報的新聞更是驅使他結束自己這荒誕無人問津的生命。那是則公告,海警在潭州沿岸打撈出一具男性屍體,死者身上沒有任何證件,但攜帶着一份殘損的血液鑒定報告。

該男子鎖骨下方有一處刺傷,但并不致命,所以警方初步鑒定該男子死于自殺。而如果他不用這種方式結束生命,潛伏的病毒絕不會讓他走得更體面。

趙雲和反反複複念這段報告,肯定死者就是陳望。報紙上并沒有照片,以陳望的性子也做不出跳海自殺這麽消極的事,但陳望确實失蹤了。

陳望還和數不清的人發生過關系,又玩得那麽野,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趙雲和沒有任何證據,但他就是先入為主地認定,漸漸有了新的計劃。他重新開始跟蹤陳栖葉,拍到了一些他和秦戈舉止親密的照片,包括秦戈把手伸進他校服的。然後他在高考的第二天堂堂正正地走進宿舍樓,絕大多數學生在這兩天都回家不住校,那個寝室裏只有陳栖葉和與之形影不離的秦戈。他并不打算支開這兩個少年,陳栖葉在看到那些照片後或許還能冷靜,但秦戈肯定會生出殺意——每次看向自己,秦戈的眼神裏都有刀子,他今天晚上親自給秦戈這個機會。

他告訴樓媽自己是陳栖葉的父親,樓媽對她毫不生疑,将寝室鑰匙交給了他。

他就這麽輕而易舉地進入曾經日思夜想的地方,只不過這次,他不再淺顯地只求占有,而是把更多人都拉下來陪他。

他在陳栖葉逃跑前将打印好的照片一張一張沖門口的人飛過去。相片像紙飛機那樣跌落在地面上,有些反面朝上,更多的是正面,定格了陳栖葉和秦戈的笑,兩人舉止親密得不像同性朋友,而是同性戀人。

陳栖葉在看到一張秦戈手并不安生的照片後閉上了眼。秦戈每次動手動腳前都跟自己打保票不會有人看見,但他們還是沒能逃過隐藏于黑暗中伺機而動的眼。

“這些照片要是被他家人看見了怎麽辦?”趙雲和進校門時剛好碰到秦戈和一幫人出去,他鴨舌帽壓得很低,所以秦戈沒發現,“他考得不錯吧,所以明天還有考試也敢和朋友出去玩,那等高考成績公布了,這些照片要是貼到光榮榜他的名字旁,又該怎麽辦?”

趙雲和只字不提這些照片對陳栖葉個人的影響。他無疑是了解陳栖葉的,陳栖葉寧願自己被千人指責萬人唾罵,也不會讓喜歡的人被傷到一分一毫。

陳栖葉感到眼皮有千斤重,怎麽睜都無法全部擡起。他是那麽的被動,消瘦的後背彎曲像個垂垂老人,而趙雲和身軀龐大,身後的霞光鮮豔。

強烈的對比之下,趙雲和今天穿的衣褲色彩全部失真,落在陳栖葉眼裏如同白茫茫雪地上的一處黑點。

陳栖葉又眨一次眼,背也佝偻了一分。他想和趙雲和談判,他褲兜裏的手機震動聲率先打破僵局。

陳栖葉掏出,眼眸在來電顯示和來電顯示上小幅度移動,本就纖細的脖頸随着吞咽的動作起伏又緊繃。

“接吧,”趙雲和像是能猜到打電話的人是誰,“你要是不接,他會懷疑的。”

陳栖葉現在只能聽趙雲和的指令,在趙雲和話音落下後摁了接聽鍵。諾基亞手機的屏幕剛貼上耳朵,電話那頭的秦戈确實有些擔憂:“怎麽這麽久才接。”

“……我剛回寝室。”陳栖葉聲線幹癟,氣如抽絲。秦戈是敏銳的,皺了皺眉頭問:“你聽起來狀态不對啊。”

“沒有……”陳栖葉下意識反駁,聲音裏卻帶着臉色的蒼白。秦戈沒能放心,又問:“寝室裏就你一個人?”

陳栖葉緘默,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蔓延至全身的絕望和悲涼驅使着他開口告訴秦戈現況,這樣一來不管趙雲和有合來意都不會再輕舉妄動。

這對陳栖葉來說無疑是最優解。他張着嘴,注視着背靠陽臺窗戶的退無可退的趙雲和,并沒有發出聲音。趙雲和也是一副為他着想的嘴臉,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沖陳栖葉搖了搖頭。

“嗯。”陳栖葉竭力穩定住情緒,“就我一個人。”

“那你——”秦戈“啧”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煩躁,“你吃飯了嗎?”

“在食堂吃了。”陳栖葉的聲音越來越平淡,可以做到不動聲色的撒謊,看向趙雲和的眼神裏,恐懼和怯懦也逐漸褪去。

“那……”

“我先挂了吧。”陳栖葉打斷道,“我剛吃完飯,有些犯困。”

“好。”秦戈聽到了嘟嘟聲,湊在他耳朵和手機邊上明目張膽偷聽的朋友們籲成一片,林記和馬思睿尤為恨鐵不成鋼。

“怎麽不提請他看電影就挂了呢?剛才我們不是都排練過了嘛!”馬思睿拍自己大腿,再咬一口碗裏的雞腿,用細的、慢吞吞的聲音模仿陳栖葉,粗的、急躁的代表秦戈。

“‘我不想去……’

‘我已經買好票了,就當是陪我。’

‘可是——’

‘沒什麽可是,你不來我就把票扔了!’

‘好好好,你別這麽糟蹋票錢,我去我去……’”

馬思睿把陳栖葉的猶豫和害羞複刻得那叫一個惟妙惟肖,把餐桌上其他人都逗樂了,唯獨秦戈心事重重,心思飄到不知何處。秦戈是活動的發起人,卻從出校門開始就心不在焉,其他人不明所以,林記心知肚明他是身邊沒了陳栖葉,幹什麽事都沒勁。

“要不再打一個吧。”林記催促,搖了搖秦戈的手臂。秦戈側臉望向餐廳窗戶外的大片夕陽。今天的晚霞可真紅豔啊,用馬思睿的話說,今天的雲彩全是考生們用這麽多年心血染成的。

“戈子!”林記又叫了秦戈一聲,秦戈才回過神。手機屏幕再度亮起,壁紙是黑夜中的煙花實拍。

秦戈毫無預兆地起身,大步往餐廳門口走去。林記連忙抓住他的胳膊,他轉過身沒解釋,而是說:“我會把電影票發到你手機上。”

林記啞口,有些不知所措。秦戈拍拍他的肩膀,義無反顧地轉身離去。

“……沒事兒,他一會兒就回來。”林記幫秦戈圓場,代替他調動餐桌上的氣氛。他們吃飯的地方就在學校附近的商圈,晚高峰車水馬龍打不到車,秦戈就竭盡全力朝學校的方向跑去,邊跑邊再度給陳栖葉打電話,但陳栖葉全都沒接,電話很快變成了關機。

這一幕是那麽的似曾相識。

與血液一同湧上天靈蓋的是悲涼,秦戈怕自己無力回天,又一次來遲。

與他的急迫相比,寝室裏的氣氛是暧昧的。趙雲和原本是來赴死的,但當進屋的人只有陳栖葉一個,他貪心了,心不在焉地和陳栖葉先做一筆別的交易。

趙雲和問陳栖葉:“哪張床是你的。”

陳栖葉沒說話也沒動手指,直直地躺在自己的床位上,臉朝向內側,了無生氣像具被校服包裹的屍體。被職高生勒索那天他也穿着這身校服,拳打腳踢之下他的衣服上沾染了血漬,他想洗幹淨後繼續穿,秦戈卻把髒的校服扔了,給了他一身新的。

就是他現在正穿着的。

他躺得筆直,任由趙雲和索取,趙雲和反而不慌不忙,背對着陳栖葉坐在床沿邊。他用一種無限追思的語氣回憶起杭城的日子,那時候的陳栖葉多乖啊,多聽話啊,像只小兔子,誰捉住他後脖頸處的皮肉,提起來,他的四肢就動彈不得。

趙雲和還說,如果趙卓沒不小心推開門,他們就不會是現在這樣。

“我還是挺感謝趙卓的。”陳栖葉依舊側着臉避開趙雲和,盯着角落處的白色牆壁,跟失魂了似的。

陳栖葉過于消極,和趙雲和毫無舊情可續。當趙雲和爬到他身上,一手支撐在他肩膀邊,另一只手慢慢解開他的拉鏈和紐扣,陳栖葉又說:“我真希望從來沒遇過你。”

趙雲和的注意力已經全然被陳栖葉袒露的上身吸引,只顧着用手去觸碰。陳栖葉問他:“你當初單獨輔導我競賽,就是為了有一天能這樣,對吧。”

趙雲和的沉默幾乎等于默認,他真的老了,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他疲憊的身體讓陳栖葉突然想到陳望。

陳望雖然老不正經,但他一語成谶,這個世界上确實沒有人心甘情願對另一個人好。

所以他更不能讓趙雲和傷害秦戈。他笑了。眼底彎起,有眼淚從眼角滑落進鬓角。

“那你想知道我從你這兒都學會了什麽嗎?”陳栖葉淚光閃爍的眼睛裏落着趙雲和的影子,趙雲和聽到他久違地喊了自己一聲——“老師。”

那聲“老師”把趙雲和的良知重新喚醒,陳栖葉又朝着那顆心刺了一擊。

陳栖葉翻身從床鋪上跌落,連滾帶爬到另一側,轉身時後背緊貼着牆,身子因為腿軟而緩緩下滑,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衣服還穿在身上,但拉鏈紐扣都被解開,胸膛起伏明顯如同溺水的人在求救。

他的左手根本不聽使喚,右手不住發抖,緊緊攥着一把小巧的、修眉刀形狀的小刀。

——這就是他從趙雲和那兒學到的。他一直随身攜帶這把小刀防身,曾經用它吓退了那些前來勒索的職高生,也在剛才用它刺向趙雲和的心髒。

他暈血,抖着身子幹嘔好幾聲,原本趴倒在床上的趙雲和卻“死而複生”,又坐回床沿處,盯着站不直身子的陳栖葉。

兩人都是狼狽的,但趙雲和比陳栖葉體面那麽一點,外套一攏就把冒血不嚴重的傷口遮住,好言好語地說:“你刺歪了。”

陳栖葉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往外湧,右手也終于松開,那把沾血的小刀掉落在瓷磚地面上,濺落的顏色和逝去的夕陽一模一樣。

“我還特意準備了一把……”趙雲和莫名其妙地感慨萬千,也冷靜得不可思議。陳栖葉就快崩潰了,秦戈終于趕來撞開了門,一進入寝室就和不住顫抖又衣衫不整的陳栖葉對視。

“……我艹你大爺!”秦戈出離憤怒,撿起地上那把小刀就要往趙雲和身上刺。趙雲和的面色意料之外的祥和,赴死般閉上眼,那把小刀并沒有落下來。

趙雲和不得不睜開眼。

他看到陳栖葉握住秦戈的手腕企圖奪過那把刀,近乎絕望地哭勸道:“你不能殺人,你不能殺人。”

“我不殺了他,他就一輩子纏着你!”秦戈紅着眼,毫無理智可言。他們是那麽年輕,會為了對方義無反顧做任何事,包括殺人。趙雲和如果還活着,一定會無休止地糾纏吧,就像陳栖葉不希望趙雲和再打擾秦戈的生活,秦戈也心甘情願替陳栖葉背一條人命。

一切皆因趙雲和而起,趙雲和卻又變成了局外人。他旁觀陳栖葉為了搶奪那把刀,不惜用五指握住刀鋒,嘶啞着嗓子對秦戈狠絕道:“那我就說人是我殺的!我殺的!和你無關!”

秦戈握住刀柄的手終于不再使勁。

陳栖葉包住刀鋒的手指傳來疼痛。

小刀再次落地。這一回,那上面不止趙雲和一個人的血。

寂靜。

夕陽的餘晖下,連血都暈染成了黑色。

短暫而又漫長的沉寂後,趙雲和站起身,不緊不慢地朝門口走去,仿佛他鎖骨下方沒有刺傷,仿佛衣服口袋裏沒有準備好的一把刀,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一切和他幾天前看到的新聞報道一樣往不受控制的方向發展。因果時空在混沌的思維中扭轉,好像那則新聞上的公告反而成了他的結局——他之前并沒有勇氣。死亡太冰冷,而他又找不到活着的意義,他和那些得艾滋病後報複社會的人沒什麽兩樣,想在尋死前拉兩個人墊背,或者借他們的手上路。

但他現在後悔了。

他也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幡然醒悟不管他拉多少人墜落到深淵,他依舊是孤獨的那一個。

所以陳栖葉和秦戈更要好好活着,活着面對父母,家人,朋友,同學……少年情懷總是詩,但當他們高考完踏出溫中校園,不再是少年的他們會被世俗的偏見擠兌,會發現對方身上的缺點漸漸多過優點;他們會意見不合,會争吵,會冷戰,會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較勁,最後碰撞出無可調和的矛盾。

他們到那時候不會再為對方怦然心動。再回首,曾經的羅曼蒂克是真實的,消耗殆盡後的疲憊也是真實的。

他們逃不脫的,趙雲和篤定,他們倆肯定也逃不脫這樣的結局。

而他就是那第一道關卡。

趙雲和轉身注視着跌坐在地上被秦戈擦拭手掌傷口的陳栖葉,輕描淡寫、讓人聽不出真假地提醒:“你的血也髒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