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蓮花

深夜萬籁俱寂,唯有這昏暗的長街上劍拔弩張,對峙中氣氛一片緊繃。

單超僧衣佛珠身背龍淵,直視面前華麗的馬車,沉聲道:“出家人眼中世間萬般平等,小僧不知閣下幾品,但閣下于我實在面善,因此才懇請下車一見。若是為此而入罪的話,那小僧也甘願領罪無怨……”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又很情切——但就因為太情切了,仔細咂摸的話,倒有點像男人在懇求心儀的女子,一時間在場所有人都倍感荒唐。

馬車內謝雲似乎也覺得有點意思,笑着反問了一句:“相見即是有緣?”

單超道:“是。”

“良緣孽緣?”

“……”

單超沒想到他會這麽問,而且還問得這麽快,一時倒愣住了。

“若是良緣也罷了,若是孽緣,連累出家人獲罪也不太好。”謝雲頓了頓,提聲道:“我看不如這樣——三更半夜不必生事了,若真有緣日後自會再見。馬鑫,駕車!”

馬鑫等人早不欲糾纏,聞言立刻應聲,便要指揮車夫揮鞭駕馬。然而就在馬車即将前行時,單超在情急之中一步上前,沉聲道:“閣下等等——”

他背上的龍淵劍原本就一直隐隐震蕩,此時随着他腳步邁出、背肌繃緊,白鲛皮鞘中的壓簧受力,竟驟然彈出了劍身!

铿锵!

——龍吟劍響久久不絕,寒光映照中所有人臉色劇變。

出家人半夜攔車也就罷了,還敢在禁衛統管謝雲面前拔劍,這是想死還是想死?馬鑫等大內侍衛連想都不用想,瞬間就沖上去拔刀出鞘:“——大膽!”“站住!”“什麽人竟想動手?!”

單超喝道:“等等!”一手便反到肩後去按住劍柄。

他本意是将龍淵回入劍鞘,但原本精神就高度緊繃的侍衛一看他伸手,哪還來得及看他到底是想幹什麽?電光火石間馬鑫一刀逸出,雪光迅猛仿若閃電,整個人便如大鵬般從天而下:“你給我找死——”

當!

金屬撞擊亮響,震得衆人耳朵發麻!

馬鑫一僵,長刀差點脫手而出:“統……領?”

劍意呼嘯散去,長街氣流靜止,只見馬鑫和單超之間竟神鬼不知地多了一個身影——謝雲。

袍袖衣擺緩緩落下,謝雲擋在馬鑫身前,面無表情直視單超,一手擡起用護腕硬生生擋住了龍淵劍鋒。

而那劍鋒之蓬勃淩厲,竟然在完全破除謝雲內力之餘,還硬生生将玄鐵護腕斬裂,碎成數塊叮當落地!

馬鑫瞳孔緊縮,寒意從周遭數人心中同時升起:這樣的神兵利刃,這樣的迅猛出手,要是謝雲沒有在千鈞一發之際出現擋下的話,此刻馬鑫最輕的結果也必然是劍折人傷——人傷不要緊,但大內禁衛被一出家人當街斷劍,這是何等的恥辱?傳出去大家都別要臉了!

馬鑫退後半步,嘶啞道:“統領……”

謝雲聽若未聞,甚至沒有回頭。

他沒看任何人,白銀面具後波瀾不驚的目光只靜靜鎖在出家人年輕硬挺的面孔上。

而單超眼底驚疑不定,半晌才遲疑着收劍回鞘:“……小僧并非有意,請閣下——”

謝雲并未回答,那只擋劍的手徑直前伸,搭在了單超的肩膀上。後者黑布僧衣下身材遠比他精悍,然而謝雲掌中似有一股極其霸道的內力洶湧而來,冷酷、堅決、不容置疑,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單超壓得寸寸屈膝,直至硬生生跪倒在地!

撲通。

觸地聲極其輕微,卻又仿佛重若千鈞,久久回蕩在衆人耳際。

謝雲緩緩道:“看來你我之間,該是孽緣了。”

侍衛這才如夢初醒,慌忙想要上前抓人,然而謝雲一擺手便止住了他們:“退下。”

侍衛哪敢說多一個字,彼此短暫視線交流後便小心退至三丈餘遠。

青磚街道上只見單超直挺挺跪在謝雲面前,兩人被拉長的身影卻在慘白月光下交疊重合,甚是怪異。單超微微喘息,擡頭看向謝雲居高臨下的面孔:“小僧大膽……敢問閣下數年前可曾去過漠北?若真是小僧故舊,可否請……”

“世上不願以真面目示人者千萬,你如何就知道我似你故舊?”

單超欲言又止。

謝雲笑了一下。他被冰冷面罩遮擋的面容在夜色中是有些可怕的,但這一笑慢條斯理,月光下淡紅色的唇角,竟令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人說入了佛門就得六根清淨,和尚,你心心念念惦記着故人,怕是不太淨啊。”

“……”

“你那位故舊,該不會是老情人吧?”

誰也不會想到這個位高權重的朝廷命官竟能如此自然地口出輕佻,單超也愣了下,随即沉聲道:“閣下開玩笑了。确實那位故舊對我而言有重要幹系,但絕非你說的那般……一定要問的話,那人該是我的師父才對。”

“僅是如此?”

“确實如此。”

謝雲就像個将困獸逼入絕境的獵人,饒有興味地繞着單超轉了一圈,目光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而單超則跪在地上目視前方,月光下可見他神情泰然坦蕩,完全沒有絲毫心虛和閃躲。

“那麽,”謝雲停下腳步,從身後俯在單超耳邊,勾起的唇角幾乎貼在了那結實的頸側:“——你師父,為何又不要你了呢?”

氣息溫熱,語意悱恻,尾音卻仿佛帶着冰冷的嘲弄和揶揄。

如果不是靠得足夠近,不會有人發現僧人精悍挺拔的身體頓時一震。

“開個玩笑,小師傅別在意。”察覺到單超似乎想說什麽,謝雲微笑着打斷了他,起身望向侍衛:“夜裏風涼,我們就不要再多盤桓了。車裏可有熱水?給小師傅倒杯茶。”

手下動作也快,立刻去車裏端起黃銅壺,倒上滿滿一杯熱茶小心送了過來。謝雲站在單超身後一手接過茶,另一手卻袖口微動,滑落出一只雪白的花苞。

手下眼尖,認出是之前從劉家密室中盜出的那朵據說存亡續斷能解百毒的奇花,不由心中愕然,也不知道謝雲是什麽時候把花從錦盒中拿出藏在手裏的。

他還在這疑惑着,便只見謝雲随意将花丢進熱茶中,噗呲一聲幾乎不聞的輕響,那花轉眼就溶解在了水裏。

“……!”

手下大驚,卻又不敢聲張,眼睜睜看見謝雲轉手将茶遞給單超:“小師傅,請。”

單超有些遲疑,但謝雲這樣身份的朝廷命官,又溫言好語的,也只得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謝雲問:“味道如何?”

不知為何他說這話時似乎有些意味深長,單超不明所以,謹慎道:“有異香。”

“知道為何香嗎?”

單超皺起了濃密的劍眉。

“因為這壺茶,是我從于侍郎府中出來時,他家專門請金燕樓當紅姑娘給我泡的。”謝雲笑吟吟問:“——和尚,你覺得這勾欄院裏頭牌花魁的脂粉香,滋味如何呢?”

這人也真是絕,當着出家人的面接二連三出言輕薄,還态度自然得仿佛本應如此,讓人簡直分不出他是居高臨下無所顧忌,還是真的因為本性就風流放縱,因此肆無忌憚。

單超沉聲反駁:“滋味芬芳,餘韻悠長,想必是位絕代佳人,這又如何?”

謝雲仰頭一聲長笑。

單超并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本來就是他先招惹的人家,又是這麽一位深淺難測的主兒,強行起身不定還會如何橫生枝節,索性就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只見謝雲仰頭時脖頸修長的線條在月光下格外明顯,明明是個讓人完全無法心生好感的人,卻莫名有種放蕩的吸引力。

“——和尚,”他就帶着那麽揶揄的笑容問,“你們佛家不是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麽?怎麽你還對聲色佳人這些,這麽有說法呢?”

單超鋒利的眉梢微微一動。

“你說自己是出家人,一副世間衆生平等、你自清心寡欲的模樣,卻對這紅塵中的種種旖旎羁絆念念不忘。你品得出色香,說得出美人,故舊往事執念在心,明明滿腦子都挂念着塵世,還說什麽佛門二字?”

單超意欲辯解,但話沒開口就被謝雲毫不留情打斷了:“你敢當街攔馬逼我下車,所依仗者無非武功技藝、神兵利器,只是在比你更強的我面前并無作用而已——和尚,這世上本來就沒有那麽容易得來的東西,出世之人想從塵世中求得答案,除非掌握比人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

“而你如果做不到這些的話,除了當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之外,還能怎麽辦呢?”

他的餘音在深夜清冷的風中漸漸散去,那話裏的意思卻又像釘子一般,深深刺在了單超心口上:“不,閣下誤會了,我……”

謝雲卻豎起一根修長的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微笑轉身離去。

白袍衣袖在月華中悄無聲息劃出一道弧線,謝雲的動作與夢中那一幕奇異般重合,剎那間單超瞳孔緊縮,連想都沒想,起身一把按住了他手臂:“等等——”

不遠處早已高度緊張的侍衛登時上前:“幹什麽!”“大膽,放手!”

謝雲擡手制止了他們,“嗯?”

單超呼吸微微粗重,卻仍緊緊直視着謝雲面具後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閣下勸告之言我已都聽進去了,心內十分感激,只有一個疑問。”

“閣下為何,不願以真面目示人呢?”

謝雲似乎挑起了眉,但隔着面具看不清楚,只見他面上浮起了一絲似乎感覺很有趣的神情。

“探人隐私是不道德的,和尚。”他笑着說,“我年少時受過傷,因面貌可怖才稍作遮掩,不過是怕吓着世人而已。”

緊接着他伸手摘下面具,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扭頭對單超一颔首。

縱使單超心性沉穩,那瞬間也下意識将按住他的手一松。

——只見謝雲上半張臉似被火燎過一般,傷疤縱橫交錯,皮膚凹凸不平,月夜中活像是鬼,乍眼看去都足以讓膽小的人驚叫出來!

“現在不覺得像你故人了吧?”

單超活生生哽在了那裏。

謝雲竟也不以為意,調侃般眨了眨眼,繼而戴回面具,轉身長笑而去。

·

那長安月下輕佻風流的朝廷命官,就仿佛一場荒誕的夢境,第二天清晨單超醒來時,竟有片刻間無法分辨那是真事還是自己的幻覺。

但現實也沒給這個年輕僧人仔細琢磨的機會——這一日是中元節,循例當朝太子要下降慈恩寺上香祈福。晨起昨晚早課之後,整座慈恩寺的僧人都在宮中派遣的太監指導下焚香靜候,直至午時才聽山門大開、禮樂奏起,煊煊赫赫的皇家儀仗出現在了長街盡頭。

慈恩寺上下所有僧人埋頭叩拜,單超排位較前,平心靜氣望着腳下一早被清水浸潤過三次的金磚,視線餘光中只見明黃色馬匹儀仗不斷經過,突然一匹馬蹄在自己面前打了個頓。

緊接着,頭頂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那聲音快得仿佛錯覺,但單超呼吸登時一頓。

儀仗中有人低聲提醒:“謝統領。”

馬蹄繼續前行,渾然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亦無人注意到這小小的插曲。只有單超立在原地,眼底還殘存着微愕,內心卻有絲絲難以言喻的滋味蔓延至腦海。

原來那不是夢境。

……他姓謝。

·

太子上香完畢,冗長禮儀走完,便換上常服去靜室聽智圓大師講經。這是太子近年來的新愛好,傳說前兩年有一晚夢見金龍墜入慈恩寺,醒來有所自感,從此便經常出宮駕幸——慈恩寺也因此而聲勢大漲,雖不比皇寺,但也成了京城佛門中炙手可熱之地。

至于夢裏那條龍是确有其事,還是太子自己杜撰的,這倒不重要了。反正自古以來夢龍夢鳳、夢日入懷的事多了去,能造出那個勢就行,哪個能探究真假?

一衆佛門弟子屏聲息氣在外室靜候,忽見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小沙彌急匆匆走出來,見着單超眼前一亮:“信超師兄!正尋你呢。師傅說太子殿下渴了,令你将上次進獻的酸果湯再上一碗來,快快!”

單超雖然既無來頭亦無來歷,還是個半路出家的佛門弟子,卻因機緣巧合被智圓大師親自收為了弟子,在慈恩寺中也不算籍籍無名的小僧人。

大概人都有這樣奇妙的心理,對自己施救過的對象總是多一份惦記,因此智圓大師雖然出了名的嚴苛,對單超倒不算壞,時常還提攜提攜他。

太子一年總要下降慈恩寺數次,飲食進貢都能循例,也不麻煩。單超去小廚房備上酸果湯,乃是用鮮桃、蜜瓜、猕猴桃和香料等熬制的冰鎮飲料,而後用玉碗盛了,親自端去靜室;一進門只見堂上貴人環坐衣香鬓影,為首榻上左側是眉目清癯的智圓和尚,右側便是十四歲的當朝太子李弘了。

李弘之下右手邊是個身着紫衣面目圓白的中年人,雖不知官階,僅從座次看應該是太子親信。而順位再往下那個人,一身白錦織淺金衣袍,唇角似乎總勾着一絲令人心生好感的笑意,只是白銀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不是昨晚那謝統領又是誰!

單超呼吸微沉,但面上沒有表現分毫,只上前躬身呈上玉碗:“殿下。”

太子到底還小,順口問:“這位師傅是?本王來了數次,見你倒眼生得很。”

智圓大師接口道:“殿下勿怪——這是貧僧兩年前收的徒弟信超,因年少粗笨,不敢随意令他上前沖撞貴客,因此殿下才沒見過。”

太子聞言倒留神打量了單超片刻,白淨的面孔上眼睛眨了眨,忽而拍案笑道:“這可奇了怪了。大師雖說他粗笨,我卻看他長得跟本王有點像呢,衆位愛卿看看可是?”

單超進門時謹慎地低着頭,也沒人注意他長什麽樣,太子這麽一說,所有人的視線瞬間就投了過來。

單超眉峰微微一跳。

其實單超膚色微深,五官硬挺身材精悍,雖然只身着粗布僧衣,卻有種沉默、禁欲而剛毅的氣質,周身感覺和太子迥然不同。

但光從眉眼來看的話,那濃密微挑的劍眉和挺拔的鼻梁,倒真有五六分的相似。

“——嗯?殿下不說臣還沒注意,确實有些相像。” 太子下手那紫衣中年人奇道:“敢問這位信超師傅可是京城籍貫?家鄉祖籍是……”

太子似乎完全沒意識到其中微妙之處,還在那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然而就在這時堂上突然響起一道冷峻的聲音,毫不留情打斷了紫衣中年人:“劉閣老。”

紫衣人一頓。

衆人回頭看去,只見謝雲擡手撐着下颔,每個字都清晰冰冷:“藥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當朝太子千歲之尊,你想說這和尚祖籍何方,才能和皇室中人長得像?”

東臺舍人劉旭傑登時僵住,想要駁斥卻無言以答,直憋得臉色鐵青。

這話實在太鋒利了,堂上根本無人膽敢作聲,半晌才聽太子讪讪開口:“這……謝統領言過了,劉閣老不過是順着本王的話開個玩笑而已……”

謝雲淡淡道:“這種玩笑,郎君最好也少開。”

郎君乃是皇宮近人對當朝太子的稱呼——出乎意料的是不僅劉閣老,連太子都十分忌憚這個白衣蒙面的大內禁衛統領,只得小聲憋出來一句:“謝卿所言極是,本王知道了。”

這下堂上的氣氛簡直緊繃得難以言喻,太子神情尴尬,劉旭傑青紅交錯,其他所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不存在。

單超也沒想到事态竟然會是這樣的發展,端着托盤的手不由略微僵硬,過了好半天才終于聽智圓大師在上面清了清嗓子:“咳咳……殿下,這酸果湯乃是各色時令水果冰鎮而成,放久便不涼了,殿下嘗嘗吧?”

太子好容易找了個臺階下,立馬如獲大赦,忙不疊地令侍從将玉碗拿來。倒是智圓接駕好幾次有經驗了,接過糖水後先不慌呈給太子,而是命人又拿了把調羹,舀出了一勺來遞給單超,道:“信超,你先嘗嘗。”

這個就是令人先試毒的意思了。

皇室規矩,凡呈獻的吃食均有人試毒,而試毒者也不是随便誰都行的,很多時候那甚至是一種信任和寵幸的表示。因此這事也沒人能提出異議,單超簡潔答了聲是,接過調羹咽下了那口酸果湯,只覺入口冰涼,并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太子靜候片刻,見單超表現如常,遂放心端起玉碗喝了兩口,笑道:“入口生津清涼回甘,這糖水味道當真不錯!”

智圓和藹道:“能得太子殿下的贊賞,已經是小廟的福氣了。”

年僅十四歲的太子雖然心性還不太穩當,但為人倒挺和善的,言笑晏晏地跟智圓寒暄了幾句,又将禮儀佛法等問題拿出來詢問,智圓也都一一耐心給予了解答。自貞觀以來長安佛寺盛行,當今聖人、武後又尊奉佛法,因此名流權貴也都以聽禪說道為榮;衆人來往談笑半晌,堂上氣氛才稍微活絡了點兒,剛才因為謝雲出聲呵斥而産生的緊張氣氛便漸漸地煙消雲散了。

太子偶然瞥見單超還肅立在堂下,心內覺得這年青僧人其實是受了無妄之災,便有些抱歉道:“師傅為何還站着?此間沒有外人就不必拘禮了,來人,賜座。”

智圓笑道:“不敢不敢,殿下太仁厚了,貧僧的徒弟……”

“不妨,實在是本王一見信超師傅便覺着面善的緣故。”說着太子轉向信超,笑眯眯道:“方才因本王的失誤,倒帶累你不自在。本王其實是——”

單超擡眼望向太子。

太子的聲音一頓,神情浮現出微妙的異樣。

那變化來得如此快速而又悄無聲息,仿佛他整個人突然被抽空了一般,目光渙散投向半空,嘴唇阖動了兩下。

單超心中一凜,緊接着只見一行黑血,順着太子的嘴角緩緩流了下來。

“……殿下!”

在場還沒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甚至連坐在太子身邊的智圓都毫無覺察,突然就見單超一個箭步沖上前,仿佛黑色的閃電般,一把就按住了太子的肩!

“你幹什麽!”

“大膽和尚,還不快退下?!”

霎時堂上衆人聳動,智圓也被唬得立刻起身,然而單超卻對所有聲音置若罔聞,只熟練地翻開太子眼皮一看——僅僅這瞬息的工夫太子整個人就軟了,眼球布滿血絲,鼻孔也徐徐流出了黑血。

中毒!

當朝太子,堂堂東宮,竟在喝了他呈上的糖水之後中了毒?!

電光石火間單超心內閃過無數個念頭,他從不知道自己心境還能這麽冷靜、思維還能這麽迅速過——緊接着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就像被人教導過也練習過很多次那樣,一手扼住太子咽喉,另一手掌緊貼他後心脈,渾厚真氣瞬間傾吐而出。

“哇!”

太子沒習過武的人,當然承受不住這駭人的壓力,當即就噴出了一大口漆黑毒血!

這要換作別人,或動作稍慢一點,太子此刻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毒血噴出後太子的神智似乎恢複了點,倉促間也知道喘氣了。單超正要再接再厲清出餘毒,突然身側傳來腳步聲,緊接着一只冰冷修長的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結實的手腕。

“放開。”

單超愕然轉頭,只見謝雲面無表情,銀面具下淡紅色的唇角仿佛結了一層冰霜。

“……你想幹什麽?”單超的手被一寸寸強行掰開,盡管他肌肉緊繃青筋突起,卻無法抗衡謝雲高高在上又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到底……”

“太子中毒了。”謝雲看也不看他,只居高臨下盯着太子,話卻是對身後衆人說的:“圍住慈恩寺,封鎖佛堂,派人飛馬速宣禦醫,立刻!”

——然而禦醫就算長了翅膀,此刻也絕沒有任何趕到的可能。

這一點不僅單超知道,謝雲知道,太子想必也是知道的。就在堂上一片震驚喧雜的時刻,太子艱難喘息着,仰視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謝雲,每一個字都仿佛帶着喉管中淋漓的鮮血:“……母後她……果然忍不住了嗎?……”

單超瞳孔緊縮。

謝雲卻毫無反應,那張輪廓深邃秀美的側臉上,甚至連一絲多餘的感情都沒有。

他就這麽一手死死按着單超,另一手從發間拔下了銀笄。由絲帶綁成一束的長發傾瀉而落,但他并沒理會,直接将銀笄插進了桌上殘存的酸果湯裏。

片刻功夫不要,銀笄一片漆黑。

“……投……投毒……”

閣老劉旭傑倒抽一口涼氣,似乎難以置信,緊接着轉頭對侍衛失聲怒吼:“還愣着幹什麽?所有僧人一概拿下!着人火速去我府中密室取家傳雪蓮花,快!”

“——此花能解百毒,必能救活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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