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輕紗笠
邊塞孤城,曉星殘月。
月光穿過窗棂,風聲從四面牆壁的縫隙中滲進木屋,發出嗚嗚咽咽的哀鳴。
“……”少年從睡夢中醒來,伸手揉了揉眼睛。朦胧中他突然發現坑頭上有個黑影盤腿坐着,腰背挺直,每一寸肌肉都繃緊到微微顫抖,似乎正強忍着什麽痛苦的樣子。
“師父?”少年清醒起身:“師父你怎麽了?”
他敏捷地撲過去,但下一刻卻被年輕人伸手擋住了:“……別過來……”
“難道又開始了嗎?!”
年輕人冷汗涔涔地搖了搖頭,大概想說什麽,出口的卻是一聲根本無法壓抑住的慘呼!
少年手足無措,胸膛劇烈起伏,愣了幾秒突然連滾帶爬下了炕,跑去屋角桶裏舀水。然而他端着一碗水倉惶回來的時候,卻只見年輕人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豆大的血滴和汗珠混雜在一起滾滾而下,顯然已經痛極。
月光下他削瘦光潔的脊背上,大片青色圖騰正漸漸顯形,口有須髯、颔有明珠,赫然是龍的形狀!
水碗咣當摔落在地,少年恐懼喘息:“師……師父,今年的又開始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年輕人牙齒深深陷進自己的皮肉裏,鮮血如注噴湧而出,沾在他俊秀的側臉上,看上去竟有些森白的猙獰。少年撲上去用力想把他手腕從嘴邊拉開,卻不論如何都無濟于事,急得尾音都尖利得變了調:“你打我吧師父,別傷害你自己,求求你……”
砰的一聲重響,年輕人将少年狠狠推開,繼而踉跄下榻,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木屋。
寒風掠過灰白大漠,卷起蒙蒙塵沙,在遠方狼群悠長的嚎叫聲中向地平線鋪陳而去。少年一骨碌爬起來奔到門口,只見年輕人痛得跪倒在地,鮮血淋漓的手拼命抓着沙子,甚至連粗糙的沙礫被糅進傷口都渾然不覺。
每年一次的噩夢,又開始了。
平時完美的、萬能的、毫無破綻的師父,此刻就像被脊背上兇惡的青龍圖騰纏繞了,拼死掙紮都無濟于事,仿佛随時會被拉進黑暗無底的深淵。
少年死死抓着門框,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将五髒六腑都撕扯殆盡。
——為什麽我這麽沒用?
如果我能幫助他就好了……
如果我能強大到,足夠保護他就好了……
單超驟然睜開眼睛,緊緊握拳的手一松。
明亮的月光從窗口投進房間,客棧裏靜悄悄的,深夜四下靜寂無聲。
他感到身下濕漉漉的,才發現自己滿身的汗已經把床單浸透了。
單超起身喝了口水,腦子昏昏沉沉的,似乎剛才夢到了些過去的事情,但偏偏怎麽都想不起到底是什麽。他竭力回憶那些紛亂無緒的片段,腦海中卻只有無邊大漠和蒼涼月色,以及荒野上無休無止、如泣如訴的寒風。
他顫抖地出了口氣,突然警覺地轉過頭。
對面那姑娘房中,似乎正傳來極其輕微又異樣的動靜。
咚咚咚,單超輕叩數下,提聲問:“龍姑娘?你有事嗎?”
房間裏謝雲面孔痙攣,冷汗涔涔,手中死死抓着碎瓷片——剛才他痛苦中不知怎麽抓住了一只茶杯,緊接着在內力全封的情況下,徒手硬生生将那杯子捏碎了!
掌心再次鮮血橫流,然而他什麽感覺都沒有。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後,那裏好像被人一寸寸掀開血肉肌膚,每根血管每絲肌肉都活活撕裂暴露在空氣裏,然後再被澆上最烈的燙酒,痛得人幾欲發狂。
整片巨大繁複的青龍印,正緩緩浮現在那勁瘦優美的脊背上。
“龍姑娘?你在裏面沒事吧?”
謝雲吸了口氣——他身體骨骼瞬間發出咔咔數聲,肩膀、手肘、關節等處變寬增長,整個人似乎登時高了兩三寸,那是因為劇痛令縮骨狀态無法再保持下去了的緣故。
“沒關系,”謝雲沙啞道,雖然聲音略微不穩,卻是極度冷靜的:“勞煩大師來問,我沒事。”
單超聽着不太對勁,但又不能推門而入,只能眼睜睜望着面前緊閉的客棧木門,內心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似乎剛才在夢裏也經歷過熟悉的一幕。
漠北風沙中的木屋,月夜下忍耐的喘息和掙紮,以及少年死死抓着門框,深入骨髓甚至靈魂的的,無能為力的悲哀和痛苦……
“……如果有什麽的話,”單超猝然開了口,鬼使神差道,“請……請一定要告訴我,至少讓我幫點忙……”
話一出口他驟然頓住,剎那間意識到了自己有多造次。
房屋裏靜寂半晌。
門板另一側,謝雲倚靠在牆壁邊,冰冷月光映着他微微有些悵惘的,疲憊的面容。
“謝謝你,”很久後他輕聲回答,如果仔細聽的話,那消散的尾音裏似乎隐藏着一絲絲傷感與柔和。
“但是真的不需要,我沒事。”
房門外,單超輕輕閉上了眼睛。
·
翌日,西湖。
謝雲一襲白衣,外披墨色寬袍,獨自懶洋洋斜倚在小船上,一手無聊地搭在水裏,望向湖面香風陣陣游船畫舫。
這已經是他們離開長安的第十六天了。
半個月前那天夜晚他們殺出謝府,在早已關閉坊門的長安城裏躲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便喬裝打扮出了城。
所幸謝統領府丢了主子、大內禁衛丢了頭兒,都知決計不能聲張,因此不敢在長安城內大肆搜查,兩人才能攜龍淵太阿雙劍,順順利利一路南下。
——之所以南下而不是繼續北上,乃是因為單超大師問美人:“阿彌陀佛,敢問姑娘芳名貴姓、仙鄉何方,貧僧也好把你平安送回家鄉後再作其他打算?”
美人回答:“大師高德。小女子姓龍,自幼被拐賣已不記得父母籍貫了,只曉得家鄉蘇杭。”
所幸謝府心腹機靈,取了府中成色最好的黃金,足能兌百多兩紋銀,因此兩人南下一路上并不窘迫。只是謝雲左手被穿掌而過,請醫延藥所費甚巨,還嚴重耽擱了行程,因此足足走了半個月才抵達江南地界。
江南富裕,景致與京師大不相同。金秋風和日麗,滿街都是食肆酒廊,小姑娘們挎着滿籃鮮花沿街叫賣,文人墨客三五成群風流倜傥,端的是一派盛世風流氣象。
湖面上不少富貴人家游船,都披挂紗幔,裝飾華麗。也有畫舫歌姬彈筝宴飲,引得不少公子哥兒争相靠前,一路脂粉香膩随風飄蕩。
謝雲也沒用艄公,就任由小舟随意漂着,一手支着額角,流水般的黑發順着手臂落在船舷上。
他衣着素淡,又帶着輕紗鬥笠,很難看清面容。但畢竟在京城上位者當久了,意态中的高貴慵懶還是能從骨子裏透出來,很多游船經過時裏面的人都頻頻回頭,好奇地看他。
謝統領懶得理會,甚至閉上眼睛小憩了會兒。
片刻後時間差不多了,他才微微睜開了眼睛。
果不其然,湖面上正有一艘格外熏香華麗、金碧輝煌的畫舫,正緩緩地從不遠處駛過。
縱使附近畫舫衆多,這艘巨大華美的船還是非常顯眼,其經過處整片河道上其他船只都會避開。謝雲的小舟波瀾不驚漂過去,只聽後面不遠處一艘船經過,裏面正傳出議論聲:“看,江南首富陳家的畫舫……”
“啧啧,名不虛傳……”
“陳大公子又出來游湖……”
陳家畫舫緩緩駛近,只聽船內果然傳來絲竹之聲,船艙窗口玉簟迎風拉開,裏面幾個人擺着流水席宴飲作樂;主座上一個談笑風生的年輕男子錦袍箭袖、身負長劍,竟然是一副江湖俠客裝扮。
謝雲微微垂下眼睫,心內算了下時間。
去拿藥的單超是時候回來了。
謝雲摘下輕紗鬥笠,随手将它扔進了水裏。
下一刻鬥笠順水向陳家畫舫漂去,果然甲板上艄公、侍從等人都訓練有素,立刻有所察覺,不約而同擡頭向這邊看來。
謝雲寬衣廣袖斜倚船頭,連眼皮兒都沒擡一下,支着額角懶洋洋道:“我的東西掉了……”
“叫你家主人給我送回來。”
·
玉簟之後船艙中,陳海平轉過頭,面上與衆人談笑的神情還未散去,眼底已不禁浮現出了震撼之色。
隔着水色碧波,謝雲微微一挑眉。
“大公子,對面船上那姑娘說……”
管家還未說完,陳海平早已起身出了船艙,溫文有禮問:“姑娘有何吩咐?”
謝雲連答都不答,對着鬥笠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你撿便撿回來,莫廢話。
陳海平肅然道:“既然姑娘吩咐,在下自然是要效勞的了。”說着縱身便向水中一躍!
彼時兩船相距足有數丈,陳海平這一躍卻禦氣淩空,單足穩穩點在水面上,俯身撿起鬥笠,再飛渡而來——不愧是久負盛名的江南陳家嫡傳子,內功心法确實了得,放眼當今整個武林,輕功如此漂亮的都不能超過五個。
“好!”
周圍河面頓時哄響,陳海平臨近船前一躍而起,這次無比精準地落在了謝雲這條小舟上,落勢極穩,連輕舟都沒搖晃半分!
“姑娘,”陳海平風度翩翩将鬥笠遞上:“陳某幸不辱使命,請收下罷。”
謝雲受傷那手沒動,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鬥笠,但緊接着陳海平又往回一縮,誠懇道:“姑娘這輕紗質地精良、可堪玉貌,只是今兒被水浸濕,想必也不能再用了。不如在下拿回家洗淨熨平再親自送去姑娘府上吧,只是不知姑娘芳名貴姓、家住何處?要是不遠的話……”
“陳大公子過譽了,”謝雲懶懶道,“面紗地攤上買的,兩文錢一幅,不能用就随便扔了吧 。”
陳海平:“……”
陳海平笑容不變,“姑娘這手怎麽包着繃帶,可是受傷了?不瞞您說寒舍中正有幾個江湖名醫,跌打損傷絕症頑疾樣樣來得,這點小傷半月就好,如果不嫌棄的話……”
“嫌棄。”
陳海平僵在當場,謝雲偏過頭,戲谑地盯着他。
不知為何陳海平突然覺得眼前這女子美則美矣,五官輪廓卻有些剛硬,舉手投足也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潇灑風度,和尋常人家女兒大為迥異,似乎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他心內有些疑惑,便沒話找話問:“這……姑娘好興致,為何一人在此游湖?”
謝雲道:“天氣晴好,本姑娘無聊。”
說到姑娘時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絆了下,随即展顏一笑。
這一笑卻是天光水色剎那黯然,陳海平那顆紅心不争氣地漏跳了幾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姑娘,在下江南陳家嫡傳長子,良田千頃家財萬貫,年已及冠尚未娶妻,不知姑娘仙鄉何方,嫁人了沒有,看在下合适……那個合适嗎?”
謝雲的視線瞥向岸邊,一個黑色僧衣的身影正提着藥包,大步從橋上走來。
“合适。”謝雲微笑轉向陳海平,遺憾道:“但本姑……娘已經嫁人了。”
陳海平一愣:“嫁誰了?”
謝雲的笑容裏似乎充滿了情真意切:
“嫁了個和尚。”
陳海平尚未反應過來,謝雲突然提聲喊了一嗓子:“救命——”緊接着優雅起身,直直掉進了水裏!
撲通一聲水花響,單超撲到橋邊,喝道:“龍姑娘!”
陳海平一擡頭便真見了個和尚,登時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跳下水去救人——不過這時候水面又是撲通巨響,單超已經一個猛子紮了下去,在水花翻騰中迅速游向謝雲,伸出結實的手臂從後面抱住了他。
陳海平也游到近前,還沒來得及伸手幫忙,便只見那黑衣的年輕僧人劍眉緊皺,伸手便是一掌!
——轟!
陳海平一代年輕高手,連提氣抵禦都來不及,耳中只聽一聲悶響,緊接着胸骨劇痛、氣血震蕩,整個人逆着水流倒退了數丈!
這簡直太可怕了。
水中出招,內力越薄水花越大,而剛才那掌卻一絲水花迸濺都沒有,唯見扇形波浪以那僧人為中心,向整片湖面急速擴散,其半徑足有十數丈!
陳海平驚疑暴怒,強忍內傷爬上岸,只見單超已将全身濕透、咳得一塌糊塗的謝雲抱上來,緊接着回頭就是一腳。
撲通!
這下水花四濺,卻是陳海平被結結實實踹進了水裏。
“從哪來的野和尚……咳咳!咳咳咳!”陳海平既狼狽又憤怒,剛攀上岸想找單超算賬,就只見單超從身上解下僧袍披在伏地咳嗽的謝雲身上,緊接着轉身,擡掌向陳海平一推。
“——你!”
那一掌簡直金剛怒目、泰山壓頂,陳海平暴怒相抗,但全身內力剛一觸到對方,就感覺像是奔騰江水遇上了浩瀚大洋,瞬間把他硬生生按回了水裏!
“大公子!”“什麽人?住手!”“哪來的和尚狗膽包天,還不快放開?!”
畫舫迅速靠岸,十數個侍衛飛快下船向這邊奔來,單超蹲在岸邊,一手拎起陳海平的衣襟,居高臨下冷冷道:“為什麽調戲良家女子?”
“……”陳海平目瞪口呆:“你又是何人,你——”
單超手背青筋暴起,嘩啦一聲把陳大公子活生生按進水裏,片刻後再拎起來:“為什麽調戲良家女子?”
“咳咳咳!咳咳咳……”陳海平狼狽不堪,一頭一臉水地怒罵:“你他媽又是哪座山哪間廟的,報上名號來,日後小爺遇見——”
嘩啦!
單超最後一次把陳海平拎出水,注視着他的眼睛,心平氣和道:“尋仇又打不過的,才會問別人要名號,打得過的都是打完了就走。”
陳海平從小是世家嫡子,長大後是武林第一少俠,這輩子就沒像現在這麽狼狽過,聞言簡直出離的憤怒:“哪來的禿驢跑出來管大爺?大爺看到美人搭個讪不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裏不對了——?!”
話音未落陳海平一愣。
他瞥見那女子——謝雲随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回頭望着單超微微一笑。
此刻單超背對着謝雲,所以那一笑并沒有看到。然而陳海平卻确定那一笑裏有些極為熟稔的,甚至類似于調侃般的欣然。
硬要形容的話,就跟他少年時卧薪嘗膽終于練成了絕世劍譜,或武功取得了極大精進,興高采烈在練武臺上一鳴驚人後,臺下長輩欣慰又略帶揶揄的笑意。
緊接着謝雲瞥向陳海平,挑了挑眉梢。
——四目相對間,美人眼底全是不加掩飾的同情和促狹。
陳海平:“……”
“——舍弟放蕩荒誕,得罪了大師,在下替他賠禮道歉了,請大師千萬恕罪!”
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男聲,陳海平驟然擡頭,臉色一苦:“表……表兄!”
單超回過頭,只見人群分開一條道,幾個侍從擡着一架別致的竹椅,從陳家畫舫方向緩緩走來。
竹椅上端坐着一個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長相平平蒼白病弱,似是不良于行,神情卻非常謙遜溫和;他抓着竹椅扶手,借力向前欠身致禮,既而擡頭關心地望向謝雲:“姑娘沒事吧?舍弟荒唐,驚擾了玉駕,不知他是不是……”
“是。”
謝雲随意坐在地上,歪着頭,兩只手擰着長發擠水,在衆目睽睽之下特別的平靜坦然:“令弟陳少爺見我落單,便出言調戲,小……小女子實在無奈,不得不跳水自保。”
“這位信超大師是小女子同伴,陳少爺口出狂言肆無忌憚,大師才出手略為教訓,還望這位公子海涵。”
望眼欲穿的圍觀群衆終于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哦——”
竹椅上那男子有些尴尬,看看陳海平又看看單超,不太敢直視地面上這位容色實在懾人的“姑娘”,便低下頭又欠了欠上半身:“實在……實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抱歉讓姑娘受驚了。鄙人傅文傑,家住鍛劍莊,乃是這登徒子的表兄……”
“如果姑娘與大師不嫌棄的話,請大駕光臨寒舍稍歇,換身幹爽衣物可好?”
電光石火間單超腦海中閃過一段對話:
“我聽說江湖傳言蓮花谷、鍛劍莊,百年前引天山雪蓮花水,才鍛造成了龍淵太阿雙劍……”
“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七星龍淵。”
單超驟然起身,失去支撐的陳海平差點又撲通滑進水裏。
“——你說你家住哪?”
“回大師的話,”傅文傑迎着單超銳利逼人的視線,慚愧道:“在下不才,江湖人稱‘鍛劍莊’少莊主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