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河畔繁花開得正爛漫,粉粉白白蔓延四野,昨晚又剛落過一場雨,空氣好聞清爽。有不少城中百姓都趕來納涼游玩,也就催生了許多小攤販,挑起扁擔賣吃賣玩,煙火熱鬧。

厲随帶着人翻身下馬,撂了缰繩讓踢雪烏骓去撒歡。

祝燕隐膝蓋發軟,險些沒站穩。

厲随及時伸手拎住他:“喂,你沒事吧?”

祝燕隐像是被鬼捏了一把嗓子,那叫一個顫:“我想吐。”

厲随先是難以理解,為什麽這人時時刻刻都想吐,跟個孕婦似的,但轉頭一琢磨,又想起了江勝臨時常念叨的腦疾,便強行串起來了,磕傷了頭,想吐很正常——反正就是沒有“因為自己行事作風過于魔頭所以才把人吓吐”的自覺認知。

于是他說:“那你去吐吧。”

祝燕隐答應一聲,轉身向另一邊走去,頭都不回,腳步更是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自以為的快。

落在厲随眼裏,就不快了,在他看來,這匆忙的腳步無非是江南讀書人毛病多,硬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才肯吐,但河畔游人如織的,哪裏能尋到清靜?

罷了,再幫他一把。

祝燕隐心跳如鼓,氣喘籲籲,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在狂奔逃命了。

厲随伸手攬住他的肩膀:“走吧,我帶你去飛泉谷。”

祝燕隐:“?”

踢雪烏骓再度撒着歡跑向深谷。

這回四周果然沒人了,不僅沒人,連鬼影子都沒一個。倒不是因為飛泉谷風景不好,而是因為通往山谷的路實在太過崎岖,非高手不能入。

厲随指着一處山洞:“去那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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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燕隐:救命啊!

踢雪烏骓此時湊過來,用腦袋輕輕拱他,親昵極了。

厲随看得眉頭一跳:“你喂過我的馬?”

結合此時此境,祝燕隐覺得下一刻對方就大發雷霆來一句“喂過我的馬的人都得死”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他瘋狂搖頭。

而馬還在瘋狂往過蹭。

場面一度尴尬。

厲随看着踢雪烏骓口水都要滴下來的蠢樣,胸口發悶,警告道:“下不為例。”

祝燕隐從瘋狂搖頭轉為瘋狂點頭。

踢雪烏骓不知豆餅将無,還在傻子一樣地快樂吃草。

祝燕隐鼓起勇氣問:“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厲随答:“游山玩水。”

祝燕隐:“……”

山間鳥鳴婉轉,地上草葉長了厚厚一層。祝燕隐方才受驚過度,現在腿還發軟,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打算緩口氣。

厲随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你知道青雲幫的幫主為何要坐在輪椅上?”

祝燕隐被問得一愣,不懂這又是什麽問題,坐在輪椅上還能有為何,因為你打斷了人家的腿?

厲随繼續道:“因為他練功時悟錯關竅,自以為能沖破體內禁锢,不曾想氣血逆行,導致雙腿筋脈全斷,成了一個瘸子。”

祝燕隐:“……嗯。”

他還在等青雲幫幫主跛足的後續,或是別的什麽隐情,厲随卻又去了溪畔。

祝燕隐此時已經不太害怕了,但迷惑卻是翻倍漲,看到對方一動不動站在石頭上,雙眼死死盯着水面,一派即将投溪自盡的詭異景象,也很受驚,這又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傳說中的走火入魔?

厲随手起風落,一條大魚被帶出水面,撲騰着落在地上。

是真的大,野生野長十幾年的黃河鯉魚那麽大,一鍋炖不下。

祝燕隐:“啊!”

厲随架起火堆,看架勢是打算烤魚。

祝燕隐想不明白,不懂這一看就很土腥氣的老魚有什麽好吃的,但又不敢提出異議,就只抱着膝蓋坐在樹下,看對方刀法娴熟地殺魚剖腹取內髒,草草刮幾下鱗片,連腥線都不去,就那麽直接烤了。

祝燕隐雖說沒進過廚房,雜書卻看了不少,對春夏秋冬四季食材都有研究,吃東西最講究一個精,哪怕是粗粗烹調,也是為了留住山海珍味的原鮮,像這種肉質粗柴味道不鮮的河魚,不用刀細細剁了,沒有十八種烹饪調料佐着,哪裏能入口?

片刻後,厲随叫他:“過來。”

祝燕隐不是很想過去,但又怕不過去的話,自己和魚一個下場,只好緩慢地挪到火堆旁。

厲随遞給他一塊魚肉:“吃吧。”

祝燕隐接到手裏,乖乖咬了一口,實不相瞞,這輩子就沒吃過這麽難吃的東西。

厲随問:“如何?”

祝燕隐嚼得費力,一嘴的土腥味:“唔,嗯。”腮幫子鼓起老高,實在咽不下去。

厲随錯誤領會了這一“唔”,還當是吃得多麽狼吞虎咽,便爽快道:“這剩下的都給你。”

祝燕隐看着那兩尺長的大魚,心都發顫,艱難地問:“我能帶回家嗎?”

厲随點頭:“能。”

祝燕隐稍微松了口氣,但還是沒能成功咽下那口魚,內心苦得不行。

厲随從腰間解下酒囊:“喝不喝?”

祝燕隐:“唔唔唔。”不喝。

厲随這回沒有強迫,自己仰頭飲了一口,空氣中漫開酒香。

如此有美景,有美酒,有美……不怎麽美的食,放在書裏其實勉強也能算作雅事。

但很顯然,此時兩人間的氛圍和“雅”沒有一文錢的關系,哪裏都很不對的樣子。

祝燕隐已經放棄了吃魚,悄悄把剩下半塊放在火堆旁。心裏正盤算着趁對方喝了酒心情好,是不是能提出一起回家,山頂上卻已經傳來呼喊聲。

“公子!”

“二公子!”

“厲宮主!”

厲随把空酒囊丢在一旁,擡頭看時,幾十名祝府家丁已從高處掠下,輕靈似雀,功夫是真的不低。

被一同帶下來的還有祝章和江勝臨。在初聽祝小穗嚎啕大哭着說完“公子當街被人搶走”的事情後,兩人都驚呆了,趕緊帶着人一路問一路找,好不容易才摸到這處山谷。

“公子!”祝章早已是滿身冷汗,這陣見到祝燕隐仍好端端地站着,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掉了回去。

“章叔。”祝燕隐扶住他,“沒事的,厲宮主就是帶我來這裏賞賞景,吃了條魚。”

“是,是,多謝厲宮主。”祝章虛擦了把汗,仍舊後怕不已,“但天色已經不早了,我家公子還得回去服藥,不知可否能先走一步?”

“能!”厲随還沒說話,江勝臨先一口答應,“快些回去,先将治風寒的藥煎服,我随後就到。”

祝章如釋重負,趕緊招呼家丁帶着二公子出谷,一行人溜得飛快,連半片影子也沒有留下,連半條魚也沒有帶走。

厲随:“站住!”

最後一名家丁沒來得及撤離,只好倒黴地站定:“厲宮主。”

厲随伸手一指,冷冷道:“把魚帶回去。”

家丁:“……”

江勝臨放心不下祝燕隐,也一道跟去了祝府錢莊在鳳鳴山下的宅子。

祝章站在床邊:“怎麽樣?”

“沒事。”江勝臨道,“就是山中太冷,怕是又着了涼,還是再躺兩天吧。”

祝章親自出去看着煎藥。趁屋裏沒有旁人,江勝臨抓緊時間問:“今日厲宮主帶你進山,都做了些什麽?”

祝燕隐回憶,沒什麽,說是要游山玩水,先講了青雲派掌門跛足的故事,又烤了條難吃的魚。

江勝臨沒懂:“青雲派掌門跛足的故事?”

祝燕隐答:“是啊。”

又忐忑猜測:“難道我失憶之前,是與青雲派有關系,不然厲宮主為何要專門提起?”

越想越有可能,事情的真相八成就是這樣了!

江勝臨也糊塗了,于是在晚些時候,親自去問厲随:“你為什麽要把青雲派掌門跛足的事特意講給祝公子聽?”

厲随随口答:“不是你教我的嗎?”

江勝臨納悶:“你記錯了吧,我什麽時候提過青雲派掌門,我和他又不認識。”

厲随給自己倒茶:“你是沒提過,但你說了,要我帶着祝燕隐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再給他說一些江湖趣事。”

江勝臨耐心解釋:“我讓你講的江湖趣事,是指比武大會或是小姐擂臺招親,再不然多挑幾樁江湖懸案也行,哪怕是說說私奔呢,也比青雲派掌門走火入魔要強。”而且練功練斷腿,這分明是悲劇吧,聽說那魯掌門已經郁郁寡歡一整年,成日裏長籲短嘆,快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厲随皺眉:“魯青資質平平卻一門心思想出人頭地,遇到死路亦不知退,只會一味蠻沖,導致氣血逆行雙腿殘廢,難道不好笑?”

“當然不好笑啊!”江勝臨被這奇詭的笑點震住了,本來想講講道理的,但張口又覺得很心力交瘁,于是無力地擺擺手:“算了,你以後還是不要再去找祝公子,我看他今日提起你時情緒尚且穩定,應當不會再被吓暈。”

厲随“嗤”了一聲,未置可否。

晚些時候,祝府的家丁推着一輛小車,上面蓋了錦緞小被,急急跑到城西找劉獸醫。

說是家裏的狗吃了魚,上吐下瀉的,止都止不住。

正在茶樓裏喝茶的厲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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