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祝燕隐目前的心情也比較複雜。
在江南時, 他對魔教其實沒什麽想法,甚至還覺得這兩個字聽起來有點厲害。随便想一想就能勾勒出一個身穿黑衣的大魔頭,眼神冷酷兇殘嗜血, 出場時漫天紅月與烏鴉凄厲亂舞, 烈火熊熊寸草不生, 恰如江南貴公子心中的花花叛逆幻想。倘若在那陣得知自己與魔教有關,可能還會短暫地欣喜若狂一下。
但現在卻不一樣, 在見識過真正的江湖世面後,祝燕隐發現第一,中原武林最出名最厲害的黑衣大魔頭并不是魔教教主;第二, 魔教是真的壞。
話本裏的“殺人如麻”, 放進現實就都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被滅門的金錢幫也好, 現在還躺在水井坊裏的三個人也好, 都是焚火殿明晃晃“惡”的證明,那種血腥與殘忍是常人絕難想象的,累累罪行正應了那句話, 人人得而誅之。
祝二公子并不是很想被劃入“誅”的範圍,但又确實想不起來失憶前發生的事,只好繼續端莊冷靜地坐在桌邊。
厲随問:“知不知道外面是誰在傳謠言?”
都還沒有查, 一上來就定性成謠言,果然是一點都不講道理的我行我素大魔王。
祝燕隐搖頭:“我也是剛剛聽說, 章叔已經派人去查了, 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
祝小穗趁機道:“不如請厲宮主先回去,待我們查明真相後,再來同萬仞宮細細商議。”
厲随拉過一把椅子。
祝小穗再度心梗,你們江湖人都不聽別人說話的嗎。
屋子裏擠了太多人,祝燕隐示意家丁先撤去走廊, 又吩咐書童下樓泡茶。
祝小穗釘子一樣站在原地,眼神百轉千回,我若是走了,厲宮主要對公子不利怎麽辦!
祝燕隐:有你在,難道就能讓不利變成利?并不能吧,快點去。
祝小穗不甘不願地“哦”了一聲,去泡茶。他走時特意沒關門,大大敞着,雖然此舉意義不大,但至少表明了“不能讓我家公子和魔頭獨處”的明确态度。
結果被祝燕隐自己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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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忠誠的老管家:“……”
厲随道:“江湖中應該沒幾個門派敢造焚火殿的謠。”
祝燕隐想了想:“嗯。”
不敢造謠卻敢讨伐,二者其實并不矛盾。畢竟讨伐是全江湖一起浩蕩北上,最終目的是為自保,屬于要麽魔教死、要麽自己死的必選題。可造謠不同,造謠并不能衆人一起行動,頂多兩三個門派一起謀劃,而且又沒什麽明顯好處可拿——沒好處,得罪祝府,還引來了焚火殿的注意,這虧本買賣傻子才會做。
祝燕隐問:“既然不是江湖門派,難道是魔教自己放出的謠言?”
厲随提醒:“還有可能是你的仇家。”
不是江湖人,不懂江湖險惡,腦子一熱就派人出來搗亂,很符合厲宮主對“雪白一蓬的傻子身邊圍着的一定也都是像他一樣的傻子”這種定位。
祝燕隐一臉“別開玩笑了怎麽可能有人敢得罪我家”的望族式自信。
雙方都對彼此的世界不大了解,但基本上也能達成一致,那就是此番流言,八成是魔教在背後作祟。
祝燕隐繼續問:“目的呢?”
厲随道:“怕你我的關系太近。”
這個理由倒也可信,畢竟江南祝府的地位明晃晃擺着,倘若萬仞宮當真搭上這層靠山,那對焚火殿而言,的确是棘手的麻煩。
至于背後還有沒有別的原因……祝燕隐試探:“那些一直跟着我的焚火殿弟子,不然抓兩個過來問問?”
厲随掀起眼皮:“在你看的那些書裏,魔教在每回發號施令前,都要仔細向弟子解釋一遍前因後果,動機目的,再讓他們去做事?”
祝燕隐:“……”好的我明白了,但這是什麽嘲諷輕蔑的語調,你怎麽知道跟着我的就一定是小喽啰,萬一是運籌帷幄的那個呢,這誰能說得準。
厲随耐心解釋:“跟着你的所有人,我都查過一遍身份。”
祝燕隐:嗯呢嗯呢。
“自己小心。”厲随站起來,“這一路不會消停。”
“厲宮主!”見他要走,祝燕隐忍不住又叫了一聲:“我真的與魔教無關嗎?”
趴在門口偷聽的祝章一陣頭暈,這是什麽糟糕的問題!
厲随皺眉:“你想與魔教有關?”
祝燕隐一愣,當然不是啊,你這清奇的理解角度又是從何而來?但心裏又猶豫:“可我失憶了,并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萬一——”
還沒“萬一”出結果,眼前的景象就猛然一晃,迎面掃來一陣嗖嗖疾風,耳畔也嗡鳴一聲,整個人像是摔入了棉花堆,膝蓋發軟向後一倒,稀裏糊塗的,完全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厲随及時拎住他,把人放到桌上坐好:“赤天不會選中你這樣的人。”
祝燕隐驚魂不定:“你剛剛幹嘛了?”
厲随輕嗤:“你連我剛剛做了什麽都不知道,卻還想替焚火殿做事?”
祝燕隐有話說不出,誰想替焚火殿做事了,我這不是在和你探讨各種可能性嗎,而且萬一赤天看中的是我的財力呢。
厲随捏了一把他的臉,心情很好地走了。
不過這份好心情只維持到了走出房門,一旦回到自己的住處,厲宮主還是那個誰惹誰死的大魔頭。前來回禀消息的影衛低頭,小心道:“消息的源頭是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婦人,面生,操着外地口音,在散布完謠言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祝府的人也在找這名婦人,至于萬井城的馬縣令,查別的案子不積極,查祝家的案子可是實打實的快,都不用祝章去府裏,衙役與官差就已經滿城亂蹿了。
武林盟衆人也不相信祝燕隐與魔教有關,一是因為祝燕隐與厲随明顯關系親近,二是因為江南祝府財力與權勢都已滔天,府裏的公子有什麽必要加入魔教?更別提雪原條件還很惡劣,風嗷嗷的,沒必要,沒必要。
祝府管家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依舊自如出入客棧與武林盟,一派“我家公子若是想要攪得武林血雨腥風,哪裏用得着依附魔教”的大戶氣派,又誠懇請求萬渚雲快些查明真相——這是他多年積攢的處世之道,雖說祝府随行帶了不少高手,還有官府從中協助,并不需要靠別人解決問題,但武林盟畢竟統轄着整個江湖,所以該給的面子還是得給,不能太過無視。
萬渚雲豈會看不穿這一點,人情世故講究有來有往,所以他也給了祝府十成十的面子,下令所有門派不許妄議此事,要繼續将全部心力都放在緝拿殺人兇徒上。
城門口明晃晃貼着榜,一名白發老人擠上前,問身邊的秀才:“請教先生,這上頭寫的是什麽?”
“是官府在懸賞緝拿造謠之人,又說祝公子與魔教無關,往後再提這茬,是要坐牢的。”
“沒別的了嗎?”
“沒了。”
老人道謝後,拎着手裏的藥包與豬肉回了城北,那裏有一處大雜院,裏頭魚龍混雜住着不少窮苦人,賣藝的,賣藥的,算命的,小偷騙子混混痞子,亂得很。
“芳兒。”他樂呵呵推開門,“我替你買了鹵肉。”
“爺爺。”綁着紅辮的姑娘站起來,神情有些緊張,在她身後還有另一人,正是萬仞宮的藍煙,靠着椅子坐姿驚人,神情慵懶冷漠——可見漂亮姑娘确實不能和大魔頭一起混,容易被帶跑偏。
老人心中一驚,趕忙将孫女護在身後:“你是何人?”
藍煙開門見山:“崔巍是你們殺的?”
“沒……沒有!”
藍煙往桌上丢了一把斷刀:“城外林子裏找到的,可要我送去官府,查查看是否與崔巍身上的傷痕相符?”
老人嘴皮哆嗦,知道這事瞞不過去了,便心一橫:“是,是我殺的那淫賊,與我的孫女沒有關系,你拿我去見官吧!”
“不是,是我殺的!”紅辮姑娘也急了,“我爺爺的手有傷,他砍不動人,那把刀是我的,我賣藝就是用的它,城裏人人都認得!”
藍煙沒理會這你争我争爺孫情深,繼續問:“只殺了崔巍一個?”
“……是,是。”紅辮姑娘扶着老人,“我們也看了官榜,知道死了三個人,但我只殺了一個,剩下兩個當時不在。”
“當時不在,先前在,你曾見過他們?”藍煙站起來,“跟我走一趟。”
“我跟你們走,讓我孫女——”
“行了。”藍煙皺眉打斷,“我家宮主只想問話,對幫官府破案沒有興趣,但你們若再争先恐後喊一陣,只怕滿院子都會知道是你們殺了崔巍。”
爺孫兩人果然就沒再說話了。
藍煙已在後巷雇好馬車,帶着他們悄無聲息回到客棧。
祝燕隐站在走廊上,眼睜睜看着這行人進了萬仞宮的客房。
祝小穗警惕:“公子不會又想湊熱鬧吧?”
祝燕隐說:“沒,我就散散步。”
祝小穗:“那我陪公子去花園裏散。”
祝燕隐虛僞:“還得換衣服,多麻煩,我就在這走走。”
背起手溜達來溜達去,将木質地板踩得“咯吱吱”響,還要時不時吟一兩句詩,春花秋月何時了的,那叫一個招人煩。
反正大瑜律法又沒說不準讀書人念詩。
往事知多少,往事知多少。
厲随面無表情打開門,将人一把拎了進去。
看起來就是雪白一蓬“嗖”一下飛起來那種。
祝燕隐:“哎!”
厲随把他放在椅子上,俯身咬牙威脅:“不準發出任何聲音。”
祝二公子坐姿端正:好的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