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段棋謀逆之時,父王任命我為王師統帥,抵抗叛軍侵襲。那是我第一次上戰場,更是第一次領兵。我出征那天,段涅親自為我穿戴铠甲。

“段姽,你要活着回來,”他取過宮人手中的寶劍遞給我,容色肅然,“我在藤嶺等着你凱旋。”

我聞言心中激蕩不已,一把将他抱住道:“皇兄放心,我絕不叫宋甫靠近藤嶺一步!”

那樣生死存亡的時刻,千言萬語都比不過他的一句話。他要我活,我便是咬緊牙根也絕不會死在外面。

後來,我便是憑着這股信念,将宋甫老賊一箭射下了馬。因為不能死,因為要回去見段涅,因為身後的藤嶺有他在,我若死了,王畿必破。

這天下算什麽?皇宮中的那些人又算什麽?

只有段涅,只有他才是我不能退後的理由。

我緩緩睜開眼,清晨微涼的風從開着的窗子外吹進來,身旁已沒了段涅的身影。披上衣服,我走到門口才發現他正站在屋檐下,對着一池碧波凝眸出神。

他盯着池塘,我盯着他,就這樣看了會兒,我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了他。

“皇兄在想什麽?”

段涅似是有些驚到了,身子一震,笑罵道:“怎麽跟只貓兒一樣,走路沒聲兒的?”

“我若出聲了,怎麽給皇兄驚喜?”

他把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不再說話。我将臉貼在他背脊上,聽着他規律的心音,自己的心中也是一片寧靜。

要是能一輩子都這樣,該多好。

“昨晚藤嶺來信,有件急事需要我親自處理,我打算回去一次,過幾天再回來。

我手臂不自覺收緊:“什麽事這樣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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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跳一如既往地規律、平穩,沒有一絲慌亂。

“春官處想要我主持一位高僧的荼毗法會。”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簡單便将這個話題揭過,“就兩天,很快回來。”

我知道,他走了就不會再回來,這也将成為我與他最後的訣別。

我沒有死在戰場上,卻終究要死在他的手裏了。

當初便是不想如此的結局,才會奮起一擊,将他囚禁,可不想兜兜轉轉,最後竟還是如了他的意。

“小九?”大概是久久不聞我的回應,段涅疑惑地側過臉。

“好,早去早回。”我閉上眼,“我在這裏等你回來。”

當年段涅說這句話時,我聽進了耳裏,記在了心間,所以他等回了我。

可這一次,我注定等不到他了。

當天下午,段涅啓程返回藤嶺,我讓他帶走了一半的虎贲衛。

我站在長長的石階盡頭,目送着他的身影逐漸遠去。

他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呢?哪怕一眼,一眼就好,這樣我也死而無憾了。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我心中的祈願,段涅雖已行到半途,卻還是回眸看了一眼。

他穿着一身隆重的雪色法袍,臉上帶着半張面具,又走得那樣遠了,理應連他的五官都看不清了才是,可這青山綠樹間的一回眸,仍是叫我心悸不已。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才轉身離去。

段涅才剛走,楚邵雲必定不會在這時候動手,怎麽也要再等個一兩天。我便趁着這僅剩的一點時間,将兩封诏書寫好,以蠟封口,再叫虎贲衛快馬送到尚地,親自交給申祿。

第一封诏書,我對申祿說,其實我并不适合做皇帝,我死後,希望他能替我照顧好段辛,如果将來段涅做了皇帝,一定要效忠他。我雖只做了沒幾年皇帝,但仍然不希望因我而發起戰争致使生靈塗炭,所以讓他不要試圖扶持段辛為帝。這個至尊之位,得到的痛苦遠比快樂要多,不要也罷。

第二封诏書,我讓他殺了楚邵雲,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他。

在別宮逍遙了兩日,自第一個池泡到第二十三個池,從早泡到晚,泡的我皮都起皺了,除去少了段涅,一切倒還挺惬意。

“安瀾。”晚間,我将年輕太監叫到跟前。

他笑得像朵花,屁颠颠跑過來:“陛下有何吩咐?”

“今天晚上無論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許踏出房門一步,吩咐下去,所有人都一樣。”

“這……奴才也要嗎?”

“所有人。”我說。

他跨下臉,糾結道:“那陛下誰伺候?”

我故意表現出不耐,斥道:“寡人有手有腳,沒了你們一個晚上還活不了了?”

他吓得不敢發聲,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下去!”

這回他不敢再磨蹭,道了聲“是”,忙不疊躬身退下。

人都清光了,我獨自在座椅上坐了一陣,直到子時,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起身走到內室,從牆上取下一把裝飾用的黑鞘長劍。

這劍雖是挂在牆頭做辟邪之用,但開了刃,還是十分鋒利的。

我緩緩将其抽出,劍刃與劍鞘發出一陣金屬的摩擦聲,轉眼寒芒四射。

用這把利刃抹脖子,半柱香內我就能去見閻王爺了吧。

我摸了摸喉嚨的位置,想象着等會兒此處将要經歷的劇痛與窒息,不禁寒毛倒豎。

但自盡總比被楚邵雲殺了好,前者起碼由我自己掌控,還能說是我自願死的,與人無尤,後者卻是實打實的被動了。

我雙手握劍,橫在頸邊,正要閉眼用力,忽聞梁上有異動。

我倏地擡頭,變換劍勢,厲聲喝道:“誰?”

從房梁上,照不到燭火的陰影處,驟然落下個人來。輕靈無聲,猶如鬼魅。

再看那張臉,竟是與我一模一樣!

我驚駭當場:“大膽,你是何人,竟敢易容成寡人的模樣?”

來人唇邊露出抹頗為邪氣的笑來,讓我覺得甚是眼熟。

“陛下莫慌,是小人。”

我一下認出這是甲巳的聲音,再看他右眼,果然有一點白色——據聞這是他當初效忠段棋綁架白三謹時,被對方刺傷的。

他雖道明身份,我卻未能放松下來:“你為何躲在寡人的房梁上,還做這樣一幅易容?”

甲巳用那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笑道:“這一切本可以在陛下的睡夢中結束,絕不會驚動到您,可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陛下竟選擇在今晚赴死。緊急之下,小人也只好提早現身了。”

與他說話間,突然整座別宮嘈雜起來,外頭隐隐有火光移動,像是闖進了不少人。

甲巳看了眼緊閉的門窗,眼裏閃過淩冽殺意:“看來他們來了。”

我只覺得混亂不堪,心中又有某種預感,昭示着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

甲巳擡腳就往門口走去,我一把拉住他,問:“等等,到底怎麽回事?”

“此番皆是主公與國師的安排,陛下可在事後詢問他們原委。現在,允許小人去為陛下繳清叛黨。”他不費半點力氣地輕輕一掙,便脫離了我的桎梏,身形一閃,已到了門邊。

我呆呆看他頂着我的臉走了出去,一時難以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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