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安非在思考,顧懷在憋笑
這天晚上,我飄到頂樓平臺的小花園,轉了一會兒,輕輕落到小池塘旁邊的秋千上。
原本的設計裏并沒有這架秋千,是我特意買來,放在這裏的。小時候,我借住的其中一戶親戚家,附近公園裏有架秋千。附近的小屁孩們都喜歡蕩秋千,他們組成了一個小團夥,牢牢霸占着秋千的使用權。
我一直表現得對秋千沒興趣,路過的時候看也不看一眼。其實我自己清楚,看到那些小屁孩互相推來推去,蕩得高高的,一起吱呀亂叫,我心裏有多羨慕。
可我更清楚,我是個外來戶,他們不會接納我。
有一次,我路過秋千時,發現周圍沒人,就偷偷溜了過去。蕩秋千需要一定技巧,我自己慢慢摸索,雖然沒有人幫忙推,但也玩得蠻好。
就在我剛剛找到一點門道,準備蕩出天際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股力道。這股力量太大,我的手抓不住繩索,一下子就被推下去,一頭栽進下面的沙坑裏。
推我的是個小孩,那個“霸占秋千小團夥”中的小頭目。我默默爬起來,覺得臉挺疼。那個時候我其實有點害怕他招呼人來揍我,就瞪着他,不出聲。
他沒有揍我,推開我之後,他就跳上秋千,朝遠處使勁招手。我看到一對夫婦相伴走了過來,那個女的伸手摸摸他的頭,那個男的為他推動秋千。
他笑得真開心,笑聲真刺耳,簡直難聽死了。
我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就拍拍身上的土,自己一個人走回去。
現在我跟過去可不一樣,我有了錢,可以自己買一架秋千,不用跟別人搶。只要掌握好技巧,一個人也能蕩得很高,不需要別人推。蕩秋千的過程是很純粹的,無論心情怎麽樣,玩一會兒,都會開心起來。
可惜我現在是靈魂狀态,玩不動,只好擺個姿勢虛虛坐在上面。
今天的月光很好,可城市裏的燈火更加明亮。哪怕是在這個時候,遠處的大樓依然有很多扇窗戶透出光。橘黃色的,白色的,深深淺淺,有人尚未入眠,不知是不是在等待歸人。
每一盞亮起的燈,都是一個家。而我這裏沒有燈,只有一架空蕩蕩的秋千。
“安非小朋友,需要我推你嗎?”
靠!我吓得飄高了一點,回頭一看,是顧懷。他走過軟綿綿的草地,在我身後停下。雙手扶住秋千的椅背,輕輕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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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無表情,任憑秋千在我身體裏來來回回穿梭。
“唉,我好容易發發善心,你怎麽也不配合一下。”
“傻逼。”我說。我又碰不到秋千,難不成還要自己飄來飄去?那樣多累,一點也不好玩。
顧懷繞過秋千,在我身邊坐下,他的形象跟“霸占秋千小團夥”漸漸重合,可惡透了。
更加可惡的是,他霸占的不止是秋千,還有我的身體,還有邱一程,還有……我的家。
我擁有的全部,都被他搶走了。
“怎麽,難得看到你這個樣子,不舒服?”顧懷問。
我沒好氣地告訴他:“你滾遠一點。我在思考。”
顧懷故作驚奇地拖長了腔:“思考——失敬失敬,原來咱們安小少爺還是位哲學家。”
我白了他一眼,沒心情沖他發火,只問:“你錄好遺囑了麽?”
顧懷笑:“難得你提出要求,我怎麽敢怠慢?領導,要不要去檢閱一番,提點意見?”
“你發給安雲棟一份。”我說,“如果真是他想殺我,看了這個,就不會輕舉妄動。如果不是他……”我頓了頓,不甘心地撇撇嘴:“他會保護你的。”
顧懷略一沉吟,挑了挑眉,問:“安非,你交代這些,是不是想安排好了我,打算自己遠走高飛?”
我被吓了一跳,這家夥是會讀心嗎?
“你怎麽知道?!”
顧懷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的臉頰——當然并沒有戳到——說:“你想什麽,都清清楚楚寫在臉上了。”
“少胡扯。”我才不會被他随便忽悠,往後躲了躲,“我的臉在你那裏呢。這個是我的魂。”
顧懷笑着搖搖頭。頂樓有風,灌木叢被吹得沙沙響,月光灑在他身上,整個人都跟銀子似的閃閃發光。
“你身體在這裏呢,你又要飄到哪裏去?”顧懷問。
我看着他,心裏又嫉妒,又羨慕,又不甘心。
為什麽我不是他呢?
要是我成為顧懷該多好。有天賦,有演技,每天都笑眯眯的,好像沒有煩心事,無論遇到什麽突發狀況都胸有成竹,一點也不驚慌。人緣更是比我好得太多太多,邱一程喜歡他,安雲棟也會好聲好氣地跟他說話,還親自替他打蚊子。
我求之不得的東西,對他來說卻如探囊取物。他自然而然就能得到一切人的偏愛,我掙紮半生,卻只換來被邱一程厭惡,被安雲棟憎恨。
“這裏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我慢慢說,“顧懷,你來當安非。我以後就叫……嗯,就叫安是吧。”
“噗。”
——這種悲情的告別時刻,我都要難過到皺成一團了,結果顧懷、顧懷這個沒半點同情心的混蛋,居然笑出聲來了!
“哈哈哈哈。”他非常非常過分地,越笑越厲害,“安非,你、哈哈,你是個小開心果成精的吧!”
“你是個煩人精!”我很生氣。
“好了好了,我的錯,都怪我沒憋住。”顧懷舉手投降,“安非小少爺,誰惹到你了?你說出來,再讓我開心一下。”
我瞪着他:“你小時候,一定是被衆人簇擁着,一起玩秋千的那種小孩子。”
“秋千?”顧懷一愣。
“我則是,遠遠看着的那一個。”我繼續說,“仔細想一想,其實邱一程,不,愛情、友情和親情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就是這架秋千,我以前沒有,現在花錢買了,漂漂亮亮擺在這裏,玩起來卻跟小時候,我最想玩的那個不一樣了。”
顧懷皺起眉,臉上笑容漸漸收斂,認真地聽着我說話。
他擺出這副傾聽的姿态來,讓人實在很難抗拒傾訴的欲望。況且我的話本來也只能說給他一個人聽,就也不管腦袋裏這些亂糟糟的話能不能讓別人聽懂,一股腦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小時候沒爹沒媽的,也沒有人管我教我。我以為表現得好一點,別人就會表揚我,喜歡我。可并不是這樣,我不是他們的小孩子,無論表現得怎麽樣,他們都并不關心。
“後來,到了安家,我的每一個舉動都惹人笑話。我的父親則在醫院裏,每隔一個月,我能隔着玻璃看看他。只有安雲棟願意理我,我就很努力地讨好他,還把我喜歡的東西都送給他,每天都找借口跟他說話。可漸漸的,他也不理我了。
“再後來,我遇到了邱一程——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追了他四年,他一點動心的苗頭都沒有。
“就像你天生就讨人喜歡,我天生就讓人讨厭,甚至,現在還有人讨厭到想殺死我。我怎麽就那麽一無是處呢?缺點多得數不清,腦筋笨,做事情慢,沒有天賦,脾氣也不好,一開口就得罪人……你看,連一個優點,我都找不出來。”
“不要這麽說,你長得很好看。”顧懷張口就說出了一個優點。
“這個優點,現在歸你了。”我悲哀地指出了事實。
“你還很善良。”顧懷補充,“今天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就死定了。”
“因為你用着我的身體,我才提醒你的。”我說,“我長得這麽帥,才不要被砸成一坨肉醬。”
“呃,好吧。那更早之前,我住院花的錢,買的藥,請的護工……不都全靠你幫忙。”顧懷繼續舉例,“我記得你原先明明很讨厭我。換了其他人,可沒有你這樣好心。說不定,還會趁我病,要我命。”
“那是因為我膽小不敢殺人。而且,我要你的命幹什麽。”我覺得他這個想法簡直莫名其妙,“就算殺了你,邱一程也不會因此喜歡我。要是我有殺人的膽子,我還不如去幹掉安雲棟,把他的家産都奪過來。”
“怎麽這種時候突然變聰明了……”顧懷嘟囔。
我斜乜着眼看他。
“我是說,你能嚴厲地剖析自己,已經比大多數人都要聰明了。”顧懷嚴肅地說,“你有沒有聽過錢鐘書的一句話?”
“什麽書我沒聽清,“我不太看書,我喜歡打游戲。”
“……算了,沒有什麽書。”顧懷的表情依然嚴肅,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扭曲,“安非,你身上有很多優點,只是你還沒有發現。”
“那你發現了嗎?”
顧懷仰頭想了想,遺憾地搖了搖頭,還說:“我剛剛不小心又發現了一個你的缺點。”
靠!
“哈哈,逗你呢。安非,你很好,你身上有許多許多美好的東西,非常非常讨人喜歡。只是你不肯相信。哪怕我現在一一指給你看,你也只會捂着耳朵、閉着眼睛不去承認。但如果,你願意給我、給自己一些時間,多相信我一點,咱們就能一起發現它們。”顧懷、不對,我的眼睛可真好看,像月光下一汪琥珀色的清泉,盈盈泛着柔光。
他用這樣的目光看着我,用花瓣一樣柔軟的聲音對我說:“留下來吧,安非。”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你很好”;也是第一次有人說了這麽多話,不是趕我走,而是讓我“留下來”。
固然這是個非常讨厭的家夥,但或許,他偶爾也會說一點實話的。
我在心裏盤算,考慮這家夥說的話有幾分真假,考慮日後見到他跟邱一程相處,自己會承受怎樣強烈的痛楚。
心中的天平在漸漸擺動。我忍不住自嘲。真是個沒出息的家夥,随便哪個人,朝我招招手,我就跟條哈巴狗一樣,忍不住想向那個人跑過去。
“我、我覺得……”我開口。
“啤酒,真涼!啤酒,真涼!”
這是我的聲音,卻不是我現在說的,聽起來還異常搞笑。我疑惑地看着顧懷,那個聲音好像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
在我的注視下,顧懷坦然自若地伸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哦,來個了電話。”
這個混蛋!!!
我再也不信他的任何一句話了!他居然拿我的臺詞剪了個鬼畜音頻!還喪心病狂地拿來當手機鈴聲!
心中天平的一端瞬間沉底。我當機立斷決定不走了,從今往後,我每天都要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話,我要留在這裏,活活煩死他!
我惡狠狠瞪着顧懷,顧懷一臉無辜,還将手機舉起示意:“是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