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決裂

商怡珺跌跌撞撞鑽進寂靜無人的假山過道,放聲痛哭,待哭夠了,又對着嶙峋的石壁一陣拳打腳踢,痛楚從石頭傳回身上,怒氣絲毫沒有發洩,反倒更怒。

餘光裏瞥見假山外站了人,商怡珺大驚,待看清來人身形,又壓着哭腔問:“是……清桐嗎?”

舒清桐站在道口,輕輕地“嗯”了一聲。

暗沉的過道裏,商怡珺雙拳緊握,出聲時卻夾了輕快的笑:“清桐,謝謝你來看我。我……我沒事,只是沒想到那安陰公主竟狠毒至此,你信我,那真的不是我的,我不知哪裏得罪了她,竟被她這樣羞辱!”

舒清桐逆着光,臉色沉在陰影裏,又“嗯”一聲,平緩道:“安陰無惡不作,看舒家早已不順眼,我還得罪過她,沒想因為你我交好,她連你也對付。你放心,我自會教訓她。”

商怡珺哭泣止住一瞬,往外走幾步,遲疑道:“你要對付她?你想怎麽做?”

舒清桐看着她的身影,眼神幾經變換,像是在思考該用什麽樣子來面對此刻。

“你……其實很想聽到剛才這句話吧”

商怡珺呼吸一滞,語氣疑惑又慌亂:“你、你在胡說什麽啊?我……”

“那換個說法,是你想讓我幫你對付安陰,還是想讓我将自己送到安陰手上讓她對付?怡珺,我竟不知你已痛恨我到此地步,我們……不是好友嗎?”

舒清桐說的艱難,是不願承認。

商怡珺急了,快步走出暗沉的假山道,淚光盈盈的臉蛋終于被園中燈光照亮,她在舒清桐面前站定,無措道:“你說的我一句都聽不懂,我們當然是好友啊……”

也許是走得近,才看的清楚。

對上舒清桐的目光時,商怡珺愣了一下,急切想要解釋的模樣淡了幾分。

舒清桐慢慢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箋紙來:“你是不是好奇,那本手抄佛經裏夾的,明明是一首我思春難耐,寫給信寧侯世子的情詩,何以會變成一首緬懷我三叔的詩?”

她凝視着商怡珺,不解道:“我也很疑惑,為何你要模仿我的字跡,給安陰遞這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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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清桐手裏的箋紙所寫,滿滿都是對周先望的情意,字跡與舒清桐有九成相似,不細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

商怡珺輕輕搖頭,後退一步:“清桐,你怎麽能這麽污蔑我?”

舒清桐單手将箋紙揉成團拽在手裏,好像這樣才有力氣繼續說下去。

“怡珺,剛才這句話,我也問過我自己很多次。”

“母家表妹來我府上與你發生沖突,我為你掴掌于她,打斷兩家親緣;掴掌之事被兩家掩蓋不作外談,卻因太子選妃我在其列,被人抖了出來傳遍長安,讓我得了跋扈之名;你與我同去布莊,親手幫我選了衣料,甚至連哪一種作衣,哪一種做裙都想好,那身裙子與鄭芸菡的一模一樣;懷章王有意與将軍府定親,剛回長安,你便立刻告訴我他與鄭芸菡暧昧賽馬,很快,這事情傳的人盡皆知,兩家婚事受阻……”

舒清桐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每一次我察覺端倪,便會這樣問自己,何故污蔑你,我們明明……那麽要好。可當我慢慢找到證據,又覺得很佩服。因為即便到了剛剛那一刻,你對我流露出的關切和擔心,仍真切的分不出真假。”

兩人之間陷入一長串的沉默。

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靠近,立在假山之外,靜靜凝視。

尾随而來的鄭芸菡認出那人,正要邁步過去,就被暗中一只大手捂住嘴拖到隐蔽處。

她大驚失措想要呼救,耳邊響起男人低沉醇厚的聲音,很是耳熟:“你想把人都叫來圍觀她們姐妹決裂?”

懷章王!?

鄭芸菡的背貼着衛元洲硬朗的胸膛,臉頰溫度飙升,衛元洲感到手掌下的溫度變化,忍住笑,又道:“我放開,你不許叫。”

懷裏的小腦袋連連點頭,發絲與紫袍摩擦出奇妙的聲音,似一把小刷子蹭到心尖。

衛元洲呼吸一滞,放開她。

鄭芸菡得以喘息,探頭去看,卻發現大哥不見了。

那頭還沉默着,她看着衛元洲,用微弱的氣聲無奈道:“一句‘決裂’,王爺說的輕巧,卻不知舒姐姐是前思後想,再三斟酌才說出口,這對她來說是個艱難的決定。”

衛元洲想和她多說幾句話,明知故問:“何以見得?”

鄭芸菡用一種“你真笨”的眼神看他,耐心道:“我那身衣裳采色用料皆取于鬼子母神圖,不可能純粹湊巧做的一樣,若不是因手持同樣的圖,就是有人故意模仿;園中那日,我不知原委問出《鬼子母神圖》,王爺和商怡珺都在場;舒姐姐當時肯定想到了裏頭的緣故,若她承認自己手裏沒有圖,我沒準會問她為何與我撞衫,答案就呼之欲出啦。”

“舒姐姐是在給她留顏面,不想那時候就尴尬,所以才騙我她有圖,讓商怡珺自己都以為這是個奇妙的巧合。不至于心虛。”

“可我求圖之心誠懇,她承認有圖卻不給,等于給自己攬了個麻煩,她寧願這樣迂回麻煩,也不願意當着外人的面戳穿商怡珺,可見她對商姑娘很是看重。”

小姑娘說話時,有香香的氣息噴吐出來,萦繞四周,衛元洲心神一晃,身子發緊。

“噓,那邊好像有聲音。”她虎頭虎腦的張望,又不敢太明目張膽。

衛元洲彎唇輕笑,傾身湊到她耳旁:“我已命人将周圍守住,旁人以為我與舒清桐在此幽會,不會過來打擾,此刻她們正全情投入,想必不會注意到你,你大膽看便是。”

“噓!”少女擰眉噓聲,有些惱他叭叭不休。

衛元洲挑眉,又站近一步,她看着那頭,他看着她。

假山暗道裏,商怡珺忽然笑了,笑聲滲人,一步步重新退到幽暗裏。

“舒清桐,你要這麽說就沒意思了。”

她悠悠嘆氣,乖戾張狂漸顯:“為我掴掌表妹?你打她是因為她錯了,無論換了誰你都會打她,你既打了他,那也是事實,傳到太子宮中讓你甄選落敗,是因為太子不喜歡跋扈之人,與我何幹?”

“料子是我選的,可若你不喜歡,我還能逼你你穿上?”

“懷章王和鄭芸菡私會賽馬是事實,明明是你自己介意才會推拒,你若真那麽愛慕懷章王,管他和幾個女人暧昧,有兩家坐鎮你都會是懷章王妃!”

她笑聲古怪,“我真納悶,所有的決定都是你自己做的,與我何幹?這裏頭哪一件是被我逼迫?”

眼前的商怡珺,再也不是那個善解人意,靜婉溫柔的好友,她憋的太久,此刻終于有機會痛快抖個幹淨,便豁出去了。

“你說得對。”舒清桐仍然平靜,也許諸如憤怒與痛恨這般情緒,早已在以往一次次質疑與反質疑中消磨殆盡,此刻對着她,連失望也是浪費。

“從很早開始,就是我自找苦吃,順着你的心思去做這些。倒也不是我人善可欺,只是因為我很疑惑——疑惑你的恨是從哪裏來,又能恨到什麽地步去。”

她短促的笑一下:“所幸,今日見到了。”

信寧侯府提親失敗,兩家顧及顏面,皆當做無事發生,但舒清桐告訴過商怡珺,然後事情就傳開了。

今日,若是在經書中發現栽滿她愛慕信寧侯世子的詩句,信寧侯府提親失敗的事就成了舒家棒打鴛鴦,将她與周先望這對可憐的小鴛鴦拆散,懷章王身為男人定會介意。

這一舉,不僅徹底将她與懷章王的婚事搗毀,還讓她再難嫁給別的男人。

無論是誰,都會因為這首詩耿耿于懷,覺得她心有所屬。饒是嫁了周先望,以他的性格,多會因為前因頻頻刁難,未必善待她。

可是這首詩終究沒有曝光人前,而是變成一首緬懷三叔的詩,她還得了陛下誇贊。

反倒是商怡珺,清譽受辱,羞憤離席。

商怡珺怔愣一瞬,忽然想明白什麽,抖着手指向舒清桐:“是你……”

“是我。”舒清桐坦然承認:“瓶子裏的小衣是我塞的,詩是我換的,很生氣是不是,可那又怎樣?丢臉的是你,與我何幹?”

“賤人——”商怡珺破口大罵,沖上來要與她動手;她并非舒清桐的對手,反倒被舒清桐捏住手腕掀翻在地。

嶄新的裙裝沾染塵土,商怡珺狼狽不堪的坐在地上,慢慢笑起來,一手撐地,一手對着舒清桐虛晃兩下,聲音低沉而壓抑:“你自己也說自己不是人善可欺,就別裝作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從小到大,我受的委屈,比你所有的加起來還要多得多!”

“我堂堂丞相府千金,哪處不比你這個武夫粗人養大的強!可論到才情容貌,總是你占優先,就連我的祖父,也顧及舒家兵權在手,要我來拉攏你,與你交好!我從見你第一眼就不喜歡你,卻要違背心意與你結交!”

她撐着身子站起來,身影搖晃:“你說得對,我原本沒有那麽讨厭你。容貌不如你,我便加倍打扮自己,才情不如你,我便拼命讀書結交名士,陛下不會任你們大權在握,我們商家在朝中如日中天,總能蓋過你!”

“可毀了我所有期待的那個人是你,我必須恨你!”

舒清桐如聽笑話:“我毀了你什麽?”

商怡珺慘笑兩聲:“你掴掌表妹壞了名聲,是你自作自受,所以才被剔除太子妃的人選,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境況?”

舒清桐擰眉:“你分明……”

“我告訴你我從不想做什麽太子妃是不是?”商怡珺打斷她,笑聲瘋狂:“這你也信啊?今朝是太子妃,他日就是一國之母,我做夢都想逃開你的陰影,我怎麽會不想做太子妃!”

她忽然将右手臂的袖子撩起露出手臂。

暗色之中,她撫摸着自己的手臂:“我是因為這道難看的疤痕,所以連甄選都不敢去!”

舒清桐看不清她的手臂,但知道那傷痕。

少時相識,她帶着商怡珺爬樹,結果從樹上掉下來,是商怡珺拼死将她護住,手臂重傷,劃傷的手臂混入泥沙肥料,反複發作化膿,以至于傷痕猙獰橫亘手臂,多年不消。

商怡珺哂笑:“祖父從不誇贊誰,商家的兒女盡是在不得喘息的景況下長大,可那次他竟誇了我。”

“他的孫女傷成這樣,他竟覺得做得好,就因你舒清桐是被将軍府所有人捧在手心疼愛的寶貝,因這道疤讓你将軍府欠了人情,能在朝堂上與他有諸多助益——”

商怡珺一口氣發洩許多,精疲力竭跌坐在地,喘息流淚。

舒清桐凝視她半晌,輕輕點頭:“今日之後,你再不必委屈求全與我交好,可盡情做回你自己。這道疤既是我欠你,今日還你便是。”

話畢,她幹脆撩起右臂衣袖,露出光潔手臂,狠狠砸向一旁嶙峋的山石!

一聲脆響,白皙細嫩的手臂穩穩落在一只幹燥溫暖的手掌之中。

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人,昏暗燈火中,他雙眼深邃黝黑,無波無瀾。

她一眼認出。

“……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舒清桐:啊啊啊啊啊啊!!!!

商怡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鄭芸菡:哇哦。

衛元洲:哇喔~

鄭煜堂:導演,他們妨礙我投入感情。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院子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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