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煙霧散去。

——身披袈裟,手纏佛珠。

一頭濃密宛如綢緞的天青色長發,随着主人垂頭的動作,在他的臉頰邊垂直地滑落,顫抖地晃動着。鈴音還趴在塵土裏,從下往上仰望,仿佛那一根根晶瑩透亮的長發是垂落而下的光線,平白無故地晃人眼睛。

這位僧人打扮的刀劍付喪神,低着頭注視她:“……在下,江雪左文字。直到何時,戰争才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呢?”

……哈?

這是什麽意思?

鈴音愣愣地看着他,一時之間都沒能想好回答的話語——就直接被身後追來的父親抱在了懷裏。這個男人平時看起來很不近人情,但這個時候的關切卻是做不得假的。他翻來覆去地将鈴音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确定了她确實是完好無損的之後——

驚出了一身冷汗。

——怎麽可能?難道她……

男人一個失神,鈴音就從他的懷裏跳了下來。雖然沒能理解這位付喪神說出來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并不妨礙鈴音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你好,我是久世鈴音,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主人了。”

她燦爛的微笑讓江雪左文字恍惚了一瞬。

嘆息。

她又……又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好嗎?

然後鈴音感覺到一只手撫摸在自己的頭頂上,她還能感覺到男人手上纏着的佛珠,凹凸不平的觸感。真奇怪,這把刀劍為什麽會露出這麽悲傷的神色呢:“連這樣的孩子——也要舉起刀劍了嗎?”

鈴音:“……”

這是嫌棄她年齡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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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過分!

鈴音郁悶地皺起了臉,然而還沒來得及和這位新降臨的付喪神辯解幾句,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個巴掌——鈴音幾乎被這個巴掌打懵了,從小到大,她爸媽都沒有打過她,第一個巴掌竟然是一個游戲裏的角色給她的,這種意外的情況,讓鈴音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我是怎麽教育你的?”

“誰準你亂跑了!”

男人顯然是氣瘋了,甚至口不擇言地說:“放棄這柄刀,用我給你選的。”

即便是被人這樣當着面,命令他的主人舍棄他——然而江雪左文字的并沒有絲毫動怒,他右手豎立在胸前,上面纏着顆粒圓潤色澤朱紅的佛珠,目光微微下垂。和大多數刀劍不同,江雪左文字并不渴望戰鬥——相反,他還是少見的和平主義者。

如果能夠就這樣沉睡下去,這樣遠離戰鬥。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然而在這方面,鈴音也比她“父親”想象的固執多了:“絕對不要!”她說着,一邊死死地抓緊了江雪的袈裟,抗議道,“既然已經選中了江雪了,我就絕對不會再要別的刀劍了——”

“你……”男人也是大怒,“你還聽不聽話了?”

“不聽不聽不聽……”

作為違背父親想法的代價,當天晚上,鈴音就被關進了小黑屋。說是小黑屋,其實也只是一個被遺棄了很久的屋子。在這座本丸——是的,鈴音終于知道這個地方叫什麽名字了,就叫做本丸,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在這座本丸裏,這樣被廢棄的房屋數目很多。

作為被懲罰者,鈴音被勒令不準吃飯不準喝水。

除非是她誠心悔過,否則不準離開小黑屋。

呃,這個……不吃就……不吃飯了呗。

鈴音倒是對這方面很看得開,雖然現在的科學早已經發展到游戲和真實已經沒有什麽差別了,但作為游戲玩家,她還是有不少特權的——諸如會自動屏蔽掉過于血腥暴力的畫面,各種負面狀态反饋減少百分之八十之類的。饑餓和疾病自然也屬于這個行列中,所以,雖然她建立的這個角色身體不太好,但鈴音其實并沒有什麽實感的。

不然她也不會做出在冰天雪頂中跑出去的舉動了。

“江雪?”

“嗯。”

“江雪江雪江雪……”

“嗯。”

“太黑啦,我都看不見你了。”

“嗯。”

……這真是一個根本無從撼動的強大角色啊。

鈴音頹廢地躺在了地板上,雖然感覺上并不是特別難受,但還是挂上了“虛弱”“饑餓”等等負面debuff,這種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的感覺,還是讓少女愁苦地皺起了臉:“好黑啊……江雪,不要離我那麽遠啊,這樣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兒了。”

江雪左文字沒有說話。

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他似乎知道,自己作為刀劍付喪神來到這座本丸,是要和強大的敵人戰鬥的。然而現在情況的發展,和江雪左文字已知的發生了深深的沖突——好像在不知不覺之中,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過時了的知識。難道本丸裏不應該只有審神者一個人類嗎?

難道審神者不應該命令他去戰鬥嗎?

……可為什麽他現在,和這個看起來很是嬌小的小審神者一起被關黑屋呢?

江雪左文字其實到現在還未曾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新主人,黑暗的環境對江雪左文字并無障礙。少女毫無形象地軟倒在了地面上,原本被挽起的長發全部散落開來,蜷曲着,看起來像是毛絨絨的小動物,天真而活潑。

這樣漂亮的孩子,無論什麽時候都是惹人喜愛的。

“江雪、江雪……”

一聲又一聲,與其說是喊他,倒不如說是少女無意識地呢喃。

“你……想讓我做什麽呢?”

沉默橫亘在房間裏,空氣都仿佛膠着起來。

诶(/Д)/ !他說話了诶!鈴音還以為,這個看起來清淨又不乏淩厲的男人,除了嗯以外就不會說別的話了。這讓她難得從地面上爬起來——雖然仍然看不清東西,但她還是沖着說話的方向舉起了手臂:“我冷,要抱抱。”

……哼,反正他也不會真的抱抱吧。

鈴音自己都被自己黏糊糊的聲音激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然而下一秒——這委實出乎了鈴音的預料——她聽見了窸窸窣窣的響聲,然後随即自己就被裹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江雪左文字雖然名字裏占了一個“雪”字,然而他的身上非常溫暖,幾乎是立刻,就驅散了源自冬夜的寒冷。

鈴音伏在他胸口。

——真是不可思議。

明明只是刀劍化作的人形,體溫卻比她還要溫暖——甚至他胸腔裏跳動的心跳聲,也一聲比一聲清晰穩健。鈴音沉默了一瞬:“……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

“嗯?”

“畢竟……你是不是讨厭我啊?”

說到這裏,鈴音聲音裏也委屈得帶上了一點鼻音,要知道,她在現實生活中雖然距離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還有點距離,但是和絕大多數人相處不錯卻是不争的事實。然而這幾天接連不斷地被嫌棄——她都開始懷疑自己在建模時,審美全都死了。

不應該啊。

再怎麽“背景設定”,這個游戲的也是應當遵循邏輯的。

她建立的“久世鈴音”這個角色,雖然小時候還不太明顯,但是長大了絕對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就算刀的審美和人類不同,但她好歹也是主人啊,多說一句話會死嗎?鈴音頹廢地嘆了一口氣:“所以,你竟然真的……這麽做了,我也……滿吃驚的。”

也許江雪左文字并沒有看起來那麽冷淡。

江雪左文字的回答仍然是緩慢的,仿佛帶着嘆息一般:“畢竟我也,沒有拒絕權吧。”

鈴音:“……”

救、救命!

這樣的男人活該注孤生吧!

鈴音頹廢地轉過身去,把臉埋在江雪左文字的懷裏。這種像是對着親近的人撒嬌的姿态,讓江雪左文字有些不自在的僵了一瞬——這倒不是鈴音處心積慮這樣做的,畢竟,現實生活中有戒心是正常的事情,但這只是一個游戲。

游戲的本質,是無論經歷了什麽,都是做不得真的。

也正是因為癡迷于游戲,尤其是長年累月地泡在完全拟真的戀愛游戲中,以至于鈴音見到了長得好的男性,都很自然地拿出了戀人的親昵姿态——再加上現實生活中是個徹頭徹尾的宅女,游戲中也不可能會有被她攻略下來的角色糾正她,鈴音就将這樣的習慣保留了下來。

但這對于江雪左文字而言——

——更加困惑了。

他應該是惹了這位新主人不高興了。

可是對方毫無掩飾表達出來的親近和喜愛,委實是做不得假的。這個小家夥似乎一點概念都沒有,江雪左文字本質上是一柄刀,這種創造出來就是為了傷害殺死他人的武器,對于尚未熟練掌握用刀之道的主人,一樣是有可能傷害到自己的。

江雪左文字深深地了解這一點。

因而深深地厭惡自身。

“咚,咚。”風雪之中,似乎門被敲響了。江雪左文字下意識地擡起頭,戒備了起來——盡管他厭惡戰鬥,但遇到了尚未明晰的情況,仍然将手搭在了刀柄之上。鈴音沒有這樣的敏銳,但當木門被第三次敲響了之後,她也聽到了。

“這是……誰來了?”

鈴音一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母親”,但她自己又飛快地否認掉了這一可能,如果是那位柔弱的女性的話,她應當先聽到嘤嘤的哭聲才對。算了……打開門來不就清楚是誰了嗎?她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好像壓出印子的臉蛋,蹦蹦噠噠地去門口了。

江雪左文字都沒來得及阻攔她。

鈴音脆生生地對門口說:“抱歉,門被鎖了,沒辦法給你開門的。”

門外寂靜了一瞬,随着咔噠一聲門鎖滑落的聲音,這間小黑屋被門外的人打開了。鈴音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吃驚,但實際上卻又沒有那麽吃驚。藥研藤四郎一個轉身就滑進了屋裏,随即将大門關閉。

一聲清脆的響聲。

點燃的蠟燭照亮了這間昏暗的房間。

藥研藤四郎将短刀插回腰上,他左手還拎着一個剛剛被他切開的金屬鎖,背上背着一大堆的行囊——他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鈴音,還有戒備地盯着他的江雪左文字。不過,兩個付喪神之間的目光僅僅只是一觸,就随即錯開了。

藥研藤四郎把行囊放在地上了:“我帶了被褥和食物過來,這兩天家主應當還在氣頭上,再過幾天,等主母說些好話,他會想通的……”

這簡直和叛主沒什麽區別的舉動了。

藥研藤四郎諷刺地想,但奇妙的是,他現在也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

如果——藥研藤四郎是說,如果。

他在見到鈴音堅持選擇江雪左文字的時候,她那執拗的神情,就像是和全世界作對也在所不惜一樣,那真是一種孩子般的天真幼稚。但是,有那麽一瞬,藥研藤四郎忍不住想,如果他的主人是久世鈴音就好了。

如果能被人珍重……而不是僅僅作為一件好用的工具……

……就好了。

“哇,你……”鈴音一開口,才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這讓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真是太謝謝你了,我剛才還在發愁晚上怎麽熬過去呢!”

藥研藤四郎被鈴音砸了一個措手不及。

他往後退了一步,才勉強維持住平衡。

鈴音抱着他,擡起頭,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她的眼睛仿佛黑夜裏的星河,熠熠生輝:“真的好喜歡你啊,就像是多出來了一個哥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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