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鈴音接連吃了幾個壽司後,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惠比壽坐在她對面,這位穿着華服的青年笑眯眯地看着她,那表情似乎比他自己吃到美食還開心。
鈴音遲疑道:“我們……以前認識過嗎?”
“诶,為什麽會這麽想?”惠比壽比她還吃驚。
“如果是第一次認識的人的話……”鈴音嘴角還沾着一顆米粒,她自己将這顆米粒擦幹淨了,羞赧而小聲地說,“……總之我是做不到這樣啦。”
她雙手合十,對餐桌鞠躬道:“多謝款待。”
惠比壽搖搖頭:“你記得見過我這樣的人嗎?”
鈴音搖搖頭。
“所以說,我們就是第一次見面啦。”惠比壽笑眯眯地說,“要是連我這樣獨特的人都被你忘記的話,鈴音你的記憶力就真的太糟糕了,不過——”
“不過?”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緣分嗎?”
鈴音愣了一下,心頭頓時生出了一種古怪感。如果說話的人身份對換一下,大概情況就明确了——鈴音正在攻略她的目标;但是反過來的話……呃……她被反攻略了?
不,不會吧。
鈴音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一下惠比壽,這位青年雖然并非那種第一眼就驚豔了歲月的藍顏禍水,但也眉清目秀,五官都挑不出任何瑕疵。惠比壽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嚴肅到可怕,但是短短相處了幾個小時候,鈴音就發覺,青年極其愛笑,他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會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非常可愛。
有錢,會法術,陰陽師的身份和能力都酷炫。
總而言之,就是那種最挑不出錯的大衆情人的類型。這樣的人,也需要苦心積慮地去追求女孩子嗎?倒追他的人恐怕都會有一個連了吧。
鈴音被自己之前的推測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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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那種想法,未免也太自戀了。
惠比壽不願意讓氣氛冷場下來,他身為神靈,本身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曉的事情只多不少,此刻精心挑選了幾個輕松愉快的故事,很容易就将氣氛挑起來了。
時間不知不覺過的飛快。
“看見那汪湖了嗎?”
鈴音順着惠比壽的手指看去。她知道海景房,湖景房這樣的依靠地勢的風景建築,但絕對不會有誰能比這間小屋所窺見的景色更有情趣——時間接近黃昏,波光粼粼的湖水宛如碎金,一半橘紅色的殘陽浸泡在水中。晚風徐徐,湖邊生長了茂密的植株,低垂着花苞,不勝嬌羞。
一艘小舟靠在湖畔,随波搖動。
“再過段時間就看不見這樣的景色了。”惠比壽得意洋洋地向鈴音炫耀道,“再晚就是秋天了……秋田啊……”
“秋天啊,大概就看不見滿湖的螢火蟲了。”
惠比壽笑意盈盈地說:“等入了夜,這個湖泊裏會有很多螢火蟲哦。不計其數的螢火蟲和星河一起倒影在湖水中。那時候,躺在小舟上漫行。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大概就是這樣的場景了吧。”
“你要不要等會兒去看看?”惠比壽問道。
鈴音幾乎是立刻就心動了,僅僅只是惠比壽的幾個簡單的描述,她就能勾畫出那個場景到底能有多美,如果錯過了,她大概會後悔終生的吧。但偏偏就在鈴音正要開口的那瞬間,一聲悠長的鐘聲響起來了。
那是晚炊的鐘聲。
她和江雪約好的,在鐘聲響起時,不能在外面亂走,一定要乖乖待在家裏——诶,等等,她的水桶呢?她今天還沒有将水打好呢!
鈴音急得團團轉:“啊,時間已經這麽晚了?”
惠比壽被她吓到了,安慰道:“別擔心,你的水桶還在。晚幾分鐘回去也不會出現什麽問題……別別別,別擔心,我會幫忙的。”
這個時候再去山下的井裏打水太麻煩了。惠比壽也不放心鈴音一個女孩子太過接近湖邊,自己主動地接下了打水的工作。當他提着那桶木桶起身的時候,竟然還被鈴音攔了一下:“等一下。”
“怎麽了?”
鈴音趴在水桶邊,挽起袖子,白皙的雙手潛進去,慢慢地調整姿勢,再慢慢上浮——一只還沒有拇指長的小魚在她的掌心裏左右逃竄,最終無可奈何地被撈起來了。鈴音舉着手,将那條魚苗抛入湖水中:“這樣就好啦。”
惠比壽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然而下一秒,他就立刻反應過來了,強行以“男性的身軀更強壯”為借口,幫鈴音提着水桶走過了最崎岖的那一條臺階。他倒是沒有強求一直送到家門口,在确認之後的路途足夠鈴音自己應付後,惠比壽就客氣又禮貌地告辭了。
他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隐沒在空氣中。
因此,鈴音并不知道那位和她初次見面的青年,原地伫立,凝望她遠去的身影良久,最後倉皇又難過地低下頭去。
兩道白光從惠比壽的衣袖中跳躍出來,落在身前。邦彌性格嚴肅沉默,杏彌就要活潑多了。不過,這時候小姑娘也能感受到那種微妙的氛圍,連說話的聲音都怯怯了下來:“神主大人,神主大人……你還要去看昙花綻放嗎?”
惠比壽眼珠子微微轉動了一下。
關于那湖泊,除了幾乎遍布了滿湖的螢火蟲以外,惠比壽還隐瞞了一個細節——那就是種植在湖畔的含着花苞的鮮花其實都是即将綻放的昙花。昙花當然不生長在湖畔邊,但架不住惠比壽有錢啊。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別提只是移栽花株這樣的小事了。
——甚至,其中的每一株都是惠比壽閑暇時間,自己親自動手審視過的,精心調養,确保它們開花的時間準确無誤——就在今晚,就在滿天繁星之下,就在螢火蟲飄蕩四周之時,數百上千朵雪白如玉的昙花齊齊綻放,花香飄蕩。
可現在都沒有什麽意義了。
惠比壽忍不住想起剛剛發生的對話:
“別擔心,你的水桶還在。晚幾分鐘回去也不會出現什麽問題……別別別,別擔心,我會幫忙的。”
“不,不是這個啊。”鈴音回答,她語氣中有一種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順理成章,仿佛那就是日升月落,就是鬥轉星移,根本不用質疑。她說,“但是江雪會擔心啊。”
惠比壽突然就明白了。
盡管他一開始就沒有什麽想要讓鈴音喜歡上自己的妄想,但遇到了這一幕,惠比壽仍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委屈,就好像,明明是他先認識的,但偏偏就被後來人……不不不,先來的偏偏也不能說是他,而是很多代很多代之前的惠比壽,這樣一想,他又不應當有任何怨氣。
鈴音能遇到她想珍惜的人,惠比壽應當為她高興才對。但有時候,應當之所以只是應當,就是因為人是做不到的。
惠比壽身為神靈,竟然也做不到這樣簡單的一點。最終,他只是嘆息了一聲:“……我只是在想……”
“神主大人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昙花開得再美,如果生不逢時,也只有徒勞錯過……真是寂寞啊。”惠比壽忍不住嘆息一聲,“昙花一生也就只綻放着一次,即便明年,後年,或是幾百年後,還在這個地方同一個植株上綻放出一朵一模一樣的昙花,但也終究不是之前的那朵了。”
而即将凋零的那朵。
無論是綻放還是凋謝,最終都無人所知。
“神主大人,神主大人……唔……”杏彌哭扯住了惠比壽的袖子,淚眼婆娑。
惠比壽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哭什麽啊,這有什麽好哭的呀。”
“但就是……突然超想哭啊!”
“就讓我哭一會兒,再哭一會兒,反正也不礙着任何人的事情,哇啊啊啊啊嗚嗚嗚……我就……一下子就好嗚嗚嗚……”
然而片刻之後,惠比壽和邦彌對視一眼,神色都很凝重。一只狼形的妖魔從樹叢中竄出來,焦躁不安地發出吼叫。它的額頭上放置着一個面具,上面有着惠比壽親筆給它寫下的名字。
妖魔和妖怪是不同的。
妖怪代表的範圍非常廣闊,有強有弱,有邪惡有善良,其習性和外貌也多有不同。甚至,他們和神靈之間的區別也沒有那樣明确,只要妖怪接受人類的香火并且塑造自己的神社,就有權利成為高天原的一員。
但妖魔則是另外一種極端了。
如果妖怪還屬于馄饨不明的存在,那麽妖魔則是徹頭徹尾的邪惡了。它們本質就是混亂、詛咒、傷害、毀滅、痛苦,這世間的一切一切的邪惡和不幸所凝聚的負面存在。而惠比壽賜予了它名字——
将它從虛無中拘了出來。
惠比壽以本應當聖潔無暇的神靈之姿,承載了這個妖魔的一切,最終又被其拖累。惠比壽伸出手,呵斥那妖魔道:“滾開。”
言靈在空中掀起無聲的漣漪。
惠比壽的衣袖被吹開了,露出了半截手臂——鈴音曾經奇怪過,惠比壽為什麽在夏天也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但如果她看見這一幕,就不會有任何驚訝了。
那已經不能算作是人類的手臂了。
那已經被污穢徹底染成了黑色,而污穢中孕育着更加可怕的東西。數個大到誇張的眼睛忽然睜開,旋轉着眼珠,不懷好意地注視着惠比壽——只要有機會,它們絕對不會介意徹底毀滅掉這個神靈。
惠比壽沒有在意,他只是說起了他剛剛感應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我的結界被人破除了一角?那群妖怪們未免也太過猖獗了吧,真當我……唔……”
他猛然捂住胸口,跪了下去。
“神主!”
“神主大人——!”
“我……我沒事……”然而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一陣猛烈的咳嗽強行将惠比壽的安慰給憋了回去。大口大口的鮮血濺射在地磚上,綻放如花。
好疼好疼好疼——
已、難道已經到了極限了嗎?
惠比壽被身邊的幾個神器扶着,他努力想睜開眼睛,視線卻越發模糊下去。極限……他身為七福神的極限就僅僅只到達這裏了嗎?
不,不能這個時候倒下。
痛苦到了極限,反而連昏迷都成了一種奢侈的幸福。惠比壽的意識沉入昏昏沉沉的黑暗,四周都寂靜下來,世界清靜宛如初生。在這沒有聲息的死寂中,惠比壽恍惚地想:
幸好……
幸好他沒堅持要鈴音留下來看什麽見鬼的昙花花開,現在她在江雪左文字身邊……應當會……很安全……的吧……
黑暗彌漫過來。
最後的聲息也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