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分別總是帶着傷感, 雖然鈴音和麻葉童子相處的時日并不長, 但鈴音對這兩個人(妖怪?)的感激和喜愛也是真情實意的。雖說如此, 但鈴音的傷感之情也沒有持續太久。
都被某個混蛋給破壞了。
鈴音忍無可忍地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按。
對面的男人毫無自覺, 在熱鬧的妖怪聚會裏, 他在自己碗裏還塞滿了山珍海味的情況下, 仍舊锲而不舍地從鈴音碗裏偷吃,一點也沒有自己做錯了什麽的自覺, 甚至,在鈴音即将憤怒的當頭, 他還溫文爾雅地彎了彎金色的眸子,好聲好氣地勸解道:“人類的小孩子就是要多吃一點啊,你看你,已經這麽矮了,再不吃飯就更——矮——了——”
鈴音太陽穴都在突突地疼。
“那我還要感謝奴良滑瓢大人的關心咯。”
“不用謝,不用謝。”奴良滑瓢對她彎了彎嘴角,那灑脫又優雅的姿态,讓酒席上好幾個歌女都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緋紅的雙頰。奴良滑瓢顯然很享受, 眼角餘光四處亂飛——與此同時,他還不忘“不辭辛勞”地, 連鈴音的飯碗都端走了, “這都是我分內之事……畢竟受人所托啊。”
受人所托。
——奴良滑瓢自己是這樣宣稱的。
鈴音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她又不是真的八歲小孩,應當有的判斷力還是在的。如果乙破千代真的委托了奴良滑瓢照顧她, 事先肯定會先通氣;其次, 奴良滑瓢也不是擅長照顧人的性格——這個事實已經不止一次地, 在這幾天的相處中被強調了。
奴良滑瓢——
傻。
腦子缺筋。
沒心沒肺。
——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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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短短幾天的相處中,鈴音就為這個妖怪操透了心。這家夥活得非常肆意潇灑,并且從來不覺得這種過日子的方式有什麽不對。困了就席地幕天安睡,餓了就直接走進正在宴請賓客的酒席裏,開心時就放射高歌,難過……鈴音還真沒見到過他難過的時刻。奴良滑瓢是一個很會給自己找樂子的妖怪,就在幾天之前,他看見一個妖怪頭頂上的羽毛漂亮,就膽大包天地拔了下來。
然後被追殺了幾個城。
最後還是奴良滑瓢依靠自己出色的幻術,才逃脫走。
對此,這個混蛋非但毫無歉意,還振振有詞:他怎麽知道,對方反應會那麽激烈啊?
……這是需要思考的未知數嗎?
然而奴良滑瓢轉頭就對羽毛喪失了興趣,将其插在了鈴音的頭上,美名其曰,名簪配美人,雞毛配小屁孩。事後,這個口頭爽爽的妖怪就被一個人類小孩,舉着樹枝追打了幾條街——鈴音懷疑奴良滑瓢是故意的,這個混蛋妖怪已經無聊到了一種境界了。
目前,鈴音對奴良滑瓢的印象仍保持在“無聊的混蛋”上,不得不得益于,她還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比如說,乙破千代确實委托過一個性格沉穩又靠譜的妖怪尾随照顧她,然而這位妖怪,在鈴音出發的第一天,就被奴良滑瓢打暈了,倒吊在櫻花樹上。
只能說,幸虧。
奴良滑瓢放下了碗筷。
他反常的舉動惹來了鈴音好奇的目光,黑金色長發的妖怪面沉如水,目光遠眺天空。鈴音幾乎沒見到過這個沒心沒肺的妖怪,露出過這樣的表情,心情一沉,下意識地開口:“喂……”
奴良滑瓢捂住了她的嘴。他低下頭,一雙金眸籠罩在陰影中,仍舊在虹膜的邊緣盈着一輪彎月般的輝光。奴良滑瓢用手指壓了壓自己的唇,對鈴音噓了一聲。
原本關注着奴良滑瓢的目光,全都無意識地錯開了。
這并不是奴良滑瓢第一次發動他的能力,事實上,在這個功力深厚的惹事精折騰下,鈴音對這個能消除自身存在的幻術,已經非常了解了。
滑頭鬼原本便是鏡花水月的妖怪。
介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虛幻與現實的界限。
很快,鈴音就聽見了異常的聲音。
翅膀扇動的聲音。
忽如其來的風吹進了會場,原本還在尋歡作樂的妖怪們,全都短暫地陷入了沉寂。即便是人類,也能察覺到那一瞬間環境的變化。這并非只是氣氛的變化,而是更為深沉的,連空氣都凝固沉重了的改變。
一只妖怪出現在了半空中。
“那是什麽?”
奴良滑瓢對她搖搖頭,然後隐蔽又小心地,将這個小姑娘徹底地裹在了懷裏。
飛翔在空中的妖怪,有一對巨大的宛如鷹隼的黑色翅膀。他的體型與人類相似,穿着寬松的白色蘭紋的狩衣,手執團扇,看起來很是文雅瘦弱。但他一開口,就推翻了鈴音對他的第一印象:“弱者們,真是可悲。”
鈴音:“……”
說起來,麻葉童子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也算是讓你們這些脆弱又可悲的生命生出一些微薄的意義吧。”妖怪譏諷地說,細碎的風吹着他耳畔淺金色的碎發搖曳不已,翅膀拍打,幾根黑色的羽毛被細細地風吹出來——那看似柔弱的風吹過地面,竟然生生割出了幾道裂痕來。
可怕。
這種可怕不僅僅指的實力。
鈴音接觸過的妖怪也不少了,有善良的,也有邪惡的,而邪惡之最無疑是奈落。但奈落再怎麽壞,也是合乎“人性”的,他身上喜怒哀樂甚至比一般人還來的濃厚。
可眼前這個妖怪不一樣。
他的眼瞳是宛如鋼鐵般的灰藍色,凝視衆妖的時候,也帶着那種鋼鐵般的冷漠,無喜也無悲,只是在做某種必要的事情而已。
這種人……
……哦不,是這種妖怪。
無論做出什麽樣的事情,都不應當感到奇怪。
那妖怪繼續說:“來吧,奉獻出你們的淺薄的身軀吧。為吾等的大義,為……那位大人的事業,奉獻出自己的微薄之力吧。”
巨大的翅膀一抖,猛然展開。
奴良滑瓢神色一變,抱着鈴音就在地面上一滾。噌噌噌,接亂不斷的碎裂聲在鈴音耳畔響起——仿佛慢了半拍似的,群妖的哀嚎聲才響起來。
奴良滑瓢也很狼狽。
如果天空中的那個妖怪,是精确打擊的話,他大概可以很從容地離開。然而人家根本懶得那麽麻煩,或者說,他壓根懶得費心思,去節約那麽一點點妖力。
——仿佛疾風驟雨。
——仿佛瀑布奔流。
他就這樣肆無忌憚地,用可怕的攻擊直接席卷了這一片土地。
幾乎是眨眼之間,宴會上就有不少妖怪直接化作白骨屍骸,黑暗的怨氣萦繞在這一片土地上。當然,那位操縱風的妖怪并沒有真的将其放在心上,他只是咦了一聲,像是真的很驚訝:“竟然死了這麽多?真是脆弱啊……算了,死了就死了,太弱小的妖怪,就連為那位大人奉獻的價值也不存在。”
奴良滑瓢啐了一口。
他狼狽地從地面上爬起來,一身潇灑的和服,已經被風割出了不少裂口。鈴音被他護得很好,沒有受到任何受傷,然而奴良滑瓢剛一起身,鈴音就注意到對方額角上被割開了一個傷口,正在汩汩地流淌着鮮血。奴良滑瓢用袖子擦了擦,沒心沒肺地笑:“我沒事,受傷麽,這都是家常便飯。”
“疼麽?”鈴音超小聲地問。
“能被美人這樣關心,就算是死了也劃算啊。”奴良滑瓢笑着回答,但還沒等他耍幾秒鐘的威風,就扯到了傷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倒在地上。鈴音好氣又好笑,只好默默他的頭,以示安撫。
兩撥妖怪已經纏鬥起來了。
天上的那個黑色翅膀妖怪,毫無疑問的強大,但妖怪的能力千奇百怪,當這群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妖怪們鐵了心,要給對方制造麻煩的時候,對面也不得不暫避鋒芒。奴良滑瓢深深地凝視了一眼空中,最後什麽也沒說,只是牽着鈴音的手,慢慢地離開了戰場。
“他是什麽妖怪?”
“……妖怪?他可不算是妖怪……當然咯,他在還是妖怪的時候,就已經榮登日本三大妖怪之一了。現在看起來更強大了。”奴良滑瓢慢慢地走着,為了照顧鈴音的速度,他還走兩步停一會兒,“他現在是式神了。”
“式神?”鈴音大為震驚。
奴良滑瓢似笑非笑的瞥了鈴音一眼:“是啊,他被陰陽師馴服了。天皇死後怨氣所化的大妖怪,大天狗,高傲輕狂,最後仍舊是屈服于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之手,安心為他奔波——看啊,這就是京都的魑魅魍魉之主的強大。”
鈴音低着頭不說話。
“……終于知道自己有多麽無知了嗎?”
奴良滑瓢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現在打道回府,還來得及。”
鈴音抓緊了他的手,搖了搖頭:“不,我都已經站在這裏了,就沒打算過放棄。事實上,安倍晴明這麽強,我才會感到高興呢!”她緊緊咬着牙冠,“這樣的他,才有值得我學習的價值,才有值得我超越的價值。”
也就只有這樣強大——
鈴音才能回到本丸,奪回她失去的一切。
奴良滑瓢大笑起來。他爽朗的笑聲飄開很遠,甚至驚動了遠處的飛鳥。鈴音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可笑的,但奴良滑瓢就是很高興,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揉了揉鈴音的頭,面對少女的抵抗,這個混球妖怪反而變本加厲,更加用力地揉亂了她的頭發:“很好,記得保持這樣的氣勢。”
“你一定會成為比安倍晴明更強大的陰陽師的。”奴良滑瓢的聲音裏,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他盯着遠方,像是看着一陣風,也像是在看着一片雲。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風,撕扯着他的袖擺,搖曳飄蕩。
奴良滑瓢的長發被吹亂了。
他回過頭,看着鈴音的瞳孔裏閃爍着日月與星輝:“我也……一定會成為比安倍晴明更強的魑魅魍魉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