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美術鑒賞》課上,學生們昏昏欲睡着,或是在素描本上塗着畫兒,打發難挨的無聊時光,真在聽的學生,沒有幾個。

公選課都是這麽回事,老頭兒講得口幹舌燥,自己也覺得沒什麽意思,在幻燈片上抛出個問題,拿着擴音器繞階梯教室半圈,最後問了一句:“秦思,美術學一班的秦思,坐哪兒呢?”

秦思總坐靠窗的第三排,最邊兒上,不顯眼的一個地方。老頭兒這麽問了,他沒舉手,也沒起身,反倒是後一排和他同修這門課的室友拍了他肩膀:“思兒,老師叫你呢!”

秦思這才回神,發現認得他的學生很多,都朝這邊看着。老頭兒晃過來,朝他笑笑:“你就是秦思?那你來談談吧。”

秦思看一眼幻燈片,思考了幾秒鐘,垂下眼睫:“不好意思老師,我剛才……走神了。”

老頭兒還不及有什麽反應,下課鈴聲這時響了,學生們收攤兒一樣弄出一陣動靜。老頭兒看眼秦思,然後又往講臺走,邊走邊朝底下擺手,意思是走吧走吧。學生們魚貫湧出教室,直奔食堂。

“思兒,有心事?”室友勾着他的肩膀問。

“沒事。”

“別瞞着我,有事兒你就說,都是兄弟。”

“嗯,這課挺無聊,我……”

“你也覺得這課無聊?我天!”跟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似的,室友又驚又喜,“聽你說這話,我怎麽這麽爽呢……”

秦思跟着笑,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拿出來一看,在看到信息內容後,表情隐隐地黯淡了下來。

吃晚飯時,室友埋頭扒飯,見他顯得沒什麽胃口,忍不住又起疑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秦思說,真沒事兒,說完扭頭看了眼食堂入口,那裏嘈雜着,幾個學生正一邊抱怨,一邊拍着身上的水,外面下雨了,他們猝不及防。想出食堂的人,也在門口觀望着雨勢。

“下雨了?”室友呆了一下。

“嗯。”

“沒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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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思卻沒反應。那綿密的雨簾,他望着望着,又出起了神。

室友皺着眉,給沒課的人打電話,“喂,曉波,這雨來得太突然了,我和思兒被困東區食堂了,帶兩把傘來接人!”

周曉波在電話那頭兒心情似乎特好,貧道:“好嘞,馬上就來救美!”

室友啐:“美個頭,”想想也貧道,“思兒才是美,我是英雄!”

“都美都美,”那邊窸窸窣窣地響,是周曉波在找傘,他邊找,邊對着電話樂道,“告訴你件喜事兒!”

“啥喜事啊?”

“我哥!江湖大浪子,好像是要結婚了,我就快有喜酒喝了!”

“真的?恭喜啊。哎,是不是上回西餐廳咱看見的那女朋友啊?”

秦思收回視線,朝這邊看了過來。

周曉波說着什麽,室友把手機拿遠了一點,朝秦思笑道,“曉波,說他哥快要結婚了,有喜酒喝,高興呢。”說完,又對電話裏道,“好了好了,先送傘來,詳情待會兒再聊!”

挂掉電話,卻見秦思一臉煞白地看着他:“他……哪個哥?”

室友被他的樣子吓到了,一時竟短了路,有點磕巴地道:“哪個哥……他沒說哎,是親哥吧應該……”觑着他的表情,又突然反應過來,“哦是親哥,是他親哥……江湖大浪子!”

秦思聽完,臉又白了幾分,放在桌上的手指絞着,纖細指節泛出蒼白的顏色。

“思兒,”室友急起來,“思兒,怎麽了?”

“是不舒服嗎?”

室友伸過來手,秦思抗拒地搖着頭,絞在一起的手從桌上收回來,放在腿上,顫抖着,捏成了拳。

他深呼吸幾口氣,想擠出一個笑來:“我沒……”

“你到底怎麽了?”室友從飯桌那邊繞了過來,按住他肩。

秦思徑自搖頭,又低下頭去,不知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他擡起臉,神色已平靜了許多,似乎剛才那些失态都沒發生過。室友心有餘悸地盯着他。

秦思問:“曉波什麽時候來。”

“應該馬上就到了。”

他“嗯”了一聲,垂着眼睛不說話。

周曉波很快就來了,撐着一把傘,還帶了兩把。秦思言語一向不多,周曉波沒察覺到他的沉默,樂道:“阿思,聽我老媽說我哥快要結婚了,神奇不神奇?天底下的男人是不是都要結婚?”

旁邊的室友,不知怎麽,有點想阻止周曉波再說這件事兒,可自己也不明白秦思剛才到底是因為什麽情緒失了控,只在一邊拿眼睛注意着他的表情。

果然,秦思對這話有反應。半天連句“恭喜”也沒說,一副默然的樣子。周曉波終于發覺到不對勁,往這邊打了個眼色,室友只聳了聳肩。

秦思撐着傘,越過他們兩三步,一個人走在前頭。雨很大,滂沱着,斜斜地往傘上打。周曉波也不知帶了把什麽傘,傘面那麽小,他那麽瘦一個人,也打不住他,半邊肩膀暈開了水花,白襯衫濕濕地貼着。

他越走越快,遠遠兒地,在模糊的雨幕裏,看着就像要消失了。

回到宿舍,就另一打游戲的室友在,兩個人對視一眼,驚了:“阿思沒回來?”

“沒呀。”

“去哪兒了,這麽大雨。”周曉波掏出手機打電話。

“他今天一天情緒都不對,也不知怎麽回事。”

“說誰呢,思兒?”打游戲的那個插話進來,“他這幾天不都不對勁嗎。可能參加那個大賽,累着了吧。等拿着大獎,就好了。”

周曉波拿下手機,皺眉道:“正在通話中。”

“等會兒再打吧。他不是沒分寸的人。”

過了兩分鐘,周曉波再要撥過去,那邊已提示關機。而這時,“轟”的一聲,天空忽然蹦出個驚雷來,聲音又脆又響,像要劈裂世界一樣炸在兩耳邊,唬得人一哆嗦,再往窗戶外看,大雨已傾盆了。

“真是,什麽破天氣啊,”周曉波擔心地從玻璃窗那往下看了眼,嘀咕,“我哥要結婚,老天都哭。”

周慕當了幾天烏龜,終于肯伸頭。這麽些天,除了工作,應對蘇瑤外,他最大的事就是想該怎麽提分手。

他分過很多次手,如果談經驗,十足豐富并不誇張。那些小情兒,名利財色,總貪他一樣,即便有點真情,物欲世界,也無非彌補施舍一些,便可片葉不沾身。

可秦思呢?

他明明早已盤算着擺脫,可卻一再拖着,藏着,兩邊權衡,甚至不惜得罪蘇瑤,讓她忍無可忍,出言警告。

車開到一半,天下起了雨。給他發了信息,卻沒有回複,也許在上什麽課。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滂沱大雨了,把車停在路邊,透過擋風玻璃,看見學生們撐着傘,急急地行走着,沒傘的則悶頭奔跑,濕了衣褲。

他點起一根煙,發信息問他,帶傘了嗎?同時,又在考慮要不要回去,電話裏講或許更輕松。

抽完煙,對方還沒回複,他準備回了。第二次見面,那場突然又及時的雨,讓他順勢把他拉進車裏,細細欣賞,想起這些,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你在哪?

手機響,他回了。

手指敲擊兩下,你學校。

等他的過程,又點了一根煙,像是某種緩解。撣掉最後一點煙灰,耳邊一聲驚雷,再回過神來,看見傾盆的大雨裏,有個人正走過來。

他沒撐傘。

看清那是誰後,他丢了煙蒂,打開車門沖了出去。

“你瘋了?”

他手遮着,把他一路拽到了車邊,往副駕駛座裏塞。

秦思順從地坐進去,一頭黑發全濕了,襯得臉愈發地蒼白,雨水順着發梢往下滴,衣褲也都濕透了,緊緊地貼在皮膚上,一身狼狽。他垂着眼,一言不發。

周慕繞過車頭坐進來,瞪着眼幾乎是厲聲道:“你不打傘?”

秦思異常地沉默,周慕側身挨過來,取過抽紙盒,連抽了幾張擦他的額頭,臉頰,擦完又擦頭發,另一只手上下搓着他發涼的胳膊,“傘呢?淋成這樣。”

秦思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木木盯着膝蓋。周慕心裏忽然一團亂,停下動作,“怎麽了?”

他搖頭。

兩相沉默,過了一會兒,周慕低道:“送你回去,換衣服。”

秦思忽然抓住他的手,抓了又很快放開:“一只受傷的流浪貓躺在雨裏不動,給它了。”

他忽然出聲,周慕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傘,驚異道:“一只貓……這麽大雨,你就淋來?”

他又不說話了,周慕望着他濕透的樣子,半天也無話可說,最後道:“來往的學生該把你當瘋子了。”

“我是瘋子,”他說,“是瘋子才會……”

“什麽?”

外面雨還是那麽大,滂沱着,風也肆虐,打在車身上,有一種摧毀的力量。車內一片靜默。

秦思半路噤了口,可他還是敏感地聽見了,聽見了那個字。他說“愛”,是瘋子才會愛……他愛誰?能愛誰呢?

周慕忍不住一陣心虛,聽見他問:“你今天就是來看我嗎?”那雙眼睛,正平靜、通透,又無限哀傷地望着他。

周慕心跳得厲害,怔怔的,有點不敢對上他的眼睛。而腦子裏,像放電影似的,全是暴雨裏他把傘撐在流浪貓身上,和他穿雨而來、眉眼濕透的樣子。

秦思似乎早知道答案了,垂着眼睑,扭頭看窗外雷雨。濕襯衫貼在身上,分外地清瘦。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地要停了,周慕放下手剎,低道,“回去吧,別感冒。”

秦思好像沒聽見,又或者,只是沒出聲。

到宿舍樓下,短短的一截路,車卻駛了半個世紀那樣長,細密的雨絲刮在擋風玻璃上,模糊着,看不清前路。

秦思沉默着,打開車門要下去,周慕這時又不舍似的,右手往前一搭,想拉他手腕,秦思扭頭,像某種下意識,躲了一下。

周慕尴尬地停着手,又收回來,“你……上去吧。”

秦思這時卻看過來,像是被挽留住了,可神色又那麽無望:“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周慕一怔,“你說。”

“你認為一個人總該結婚成家的嗎?”

周慕心猛地一緊,神色也大變,“你、你……”

秦思将他表情盡收眼底,“是?”

萬般掙紮也不過一瞬,周慕吐出一個字:“……是。”

秦思歪着頭,眼眸像是濕的,輕聲問,“你要瞞我到幾時啊?”

“你……聽說什麽了?”

秦思抿着唇,一副不願回答的樣子。

周慕低頭從口袋裏摸着什麽,掏出來,秦思看一眼就瞥開了臉,那表情,是被他傷得更深了。

“這是西郊別墅的鑰匙,還有二十萬的……”

“我們分手吧,”秦思嘴唇咬得泛白,身體也像冷一樣,微微發抖,“我替你說了。”

周慕想拉車門,他已經下車,清癯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宿舍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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