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回
陸柏喬曾經和死黨吐槽過,為什麽電視劇裏好人往往沒法活到最後,反派卻都能堅持到大結局。
是不是好人都要必須要接受磨難?而他們接受磨難的意義又在哪裏?還是說這些身體四處開刀,插管,無法控制排遺排洩的人都只是宇宙開的玩笑?
人是多脆弱多渺小,連一個玩笑都開不起。
結腸癌引起的腸梗阻,實習醫生們已經插不上手了。病人迅速轉入腫瘤科,并召開住院醫師和主治醫生進行會診。
第九醫院曾經在四年內接收過四十四例因結腸癌罹患腸阻梗的病例,其中四十例痊愈出院,一人死于術後感染,3人自動出院。陸柏喬在資料室裏翻看着前面幾例的文書資料,偶爾一擡頭就能瞧見在走廊裏與護士說笑的李躍。
“哎你說,為什麽在之前動的那次手術上沒發現張先生的腫瘤呢?之前做檢查都沒發現?”陸柏喬問身邊埋頭苦讀的周莜。
“你問我這個……我也不清楚呀。可,可能是影像科和主刀醫生都沒戴眼鏡?”周莜小聲地說,還不時擡頭看看走過的幾位醫生。這件事情牽扯到至少兩位醫生,她不敢多說話。
厲柯嚴去準備張先生的手術了,三人在普外科的值班室外忙前忙後,想要去瞅一眼詳細情況就被護士給叫了回去。
一整個下午依舊到處跑,查完房後三人分着把十來份病程全寫完了。陸柏喬偷偷捅了捅在一邊打哈欠的李躍:“既然忙完了,一起去看大魔王動手術怎麽樣?”
另外兩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紛紛表示同意。三人環顧四周,似乎是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于是行動一致地,踮起腳尖,準備往電梯口溜去。
可就在陸柏喬剛跨出值班室的那一刻,一個小護士“嗖”地冒了出來,滿頭大汗,對三人說:“不好了,十六床突然沒法呼吸了!”
“病人上午做過了肺部結節手術,剛才一直在咳嗽。”護士把儀器推過來,“醫生,現在該怎麽辦?”
陸柏喬想擡着手指儀器說什麽,但看見病人一臉痛苦的神情,突然舌頭就打結了。周莜吓得躲在兩人後面,低頭看自己的腳面。李躍看兩人一副智障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立刻上前檢查病人。他掀開患者的衣物,迅速對傷肺做了叩診,大聲說:“是氣胸!給我穿刺針!”
護士慌忙把器具拿過來,李躍用三秒回憶了一下課堂上老師教導的穿刺要點,拿過穿刺針對準位置紮下去,一陣忙碌過後,吸了幾口氧氣的病人終于緩了過來。
“還難受嗎?如果喉嚨裏還有東西記得多咳嗽,把痰吐掉。”李躍對着病人說。他擦擦額角的汗珠,把頭發散開重新紮好。其間不忘沖愣在原地的兩人爽朗一笑。
兩人不約而同地沖他豎起大拇指,這再怎麽不服,也得信事實了。
李躍剛才的表現非常沉着冷靜,同時專業到令人刮目相看。聯想他的專業成績,就沒什麽好說的了。陸柏喬看着一邊湊上去和他說話的護士們,突然內心有些許不舒服。
過了不到三十分鐘,李躍救下氣胸病人的事跡就傳遍了大半棟樓。陸柏喬買了三人份的煎餅和豆漿拿上樓層,拿給還在值班室外忙碌的兩位同事。
周莜喜歡加兩個雞蛋再加一根火腿腸,而李躍喜歡加肉松和蛋。而陸柏喬喜歡加辣條。三人在同樣馥郁的香氣,不同的滋味中有一搭沒一搭聊天,懷着各自的心事。
陸柏喬這一口餅還沒吃完,就看到了任淩雲任醫生急匆匆地走到了氣胸病人的窗前,帶着歉意噓寒問暖了好一陣,又做了一番詳細檢查,這才客客氣氣地道別離開了。陸柏喬眼見着他往李躍這兒來,拍拍李躍肩膀,堆着笑臉誇獎了李躍一番,還說會在厲柯嚴面前好好表揚他。
身邊的點滴聲在減速,衆人的喧嚣也降低了頻率。路人的步伐變慢了,護士似乎昏昏欲睡一般眨動着眼睛。
如果他剛才第一個反應過來進行急救會怎麽樣?陸柏喬腦海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那麽站在任淩雲對面的人就是自己,而未來(有可能)得到厲柯嚴肯定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了。
不不。厲柯嚴根本不可能誇獎他。厲大魔王不可能對一個幾小時前才被他罵過娘炮的家夥露出善意。壞的只會更壞,變本只會加厲。陸柏喬掃興地撓撓頭。身邊一個散步的小患者走過他時,好奇地問:“哥哥你是在難過嗎?”
陸柏喬把腦袋一昂:“誰說的,哥哥在找糖而已。小朋友你能吃糖嗎?”患者點點頭。陸柏喬把自己的一顆水果糖放進他的手心裏,本還想說什麽,但突然發現兩位同伴已經消失在拐角處,急忙沖過去。
不巧的是,他剛好沒趕上電梯。就在陸柏喬登上的瞬間他聽見超載的警報聲。他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兩位同伴擠在最裏面,根本出不來,于是只好讪笑着下了電梯,并對他們說:“在二樓等我!”雖然最後的語氣被夾在了電梯縫中。
他抓了抓自己的刷手服,不安地伸手摸自己上了發膠的發梢。嗯,形象還可以。正想對着電梯爽朗一笑,突然發現任醫生就站在自己身邊。
任醫生發現了陸柏喬的目光,尴尬地點點頭。陸柏喬一瞬間想鑽進電梯縫裏。
而這班電梯來得不僅緩慢,上下行時還常常慢八拍。陸柏喬這裏動動那裏撓撓,實在是受不了了,開口問任淩雲:“任醫生,我想請問一下,您為什麽還要特地上來道歉?這點氣胸靠李躍就可以解決了,且術後風險完全不需要您承擔的啊。”
任淩雲是個兩鬓微禿,帶着一副金絲眼鏡的中年人。他有兩只深深下垂的眼袋,和似乎永遠帶着八字眉的神情。任醫生嘆了口氣,把眼鏡從臉上摘下,哈了口氣,用白大褂擦了擦:“你說的沒錯。我完全可以不管他,這點傷放着也沒大礙。只不過我并不是那樣的人。”
“每個醫生對自己的要求不一樣,所以會有品性迥異的醫生群體。你的導師可能不會講,但我可以和你說說。那就是我們當醫生,第一就是要對自己的良心過得去。我記得近十年前這裏的外科一把手帶厲醫生的時候,有次發生特殊情況,動了整整十六個小時的手術,導致第二天的手術上不了,結果那位一把手睡了七個小時之後,回來在病人床前鞠躬道歉了整整五分鐘。”
“是因為他原本說好要給患者動手術結果卻沒能去嗎?”陸柏喬問。
“對。那臺還是厲柯嚴上去做的。你導師還是挺厲害的,年紀輕輕就能做大手術。所以啊,也不要覺得他嘴毒,雖然大家都受不了,但在外科,好多人搶着要進他的手術室呢。在他那兒能學到真本事。”
這時電梯停在了五層,進來了幾個小護士。任淩雲和她們客氣地打招呼,回頭繼續和陸柏喬說話。
陸柏喬發現任淩雲不僅人好,還沒有架子。嘴裏嘀嘀咕咕地和陸柏喬說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或許平時真沒有人和任淩雲講話。
也是,論手術他不能算外科的首席,論顏值他和厲柯嚴更是差得遠了,年紀一把也沒讨到老婆,雖然脾氣好但總容易讓人标上“路人”的标簽。
他好像習慣了把自己塑造成許許多多人一生中的路人,就這樣站在電梯裏一整天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陸柏喬有些遺憾,怎麽當初分導師就沒分到他呢。無趣不是大問題,說不定這樣才是自己最需要的。陸柏喬不怕挑戰,他只是怕到最後自己厭倦了挑戰。
二層到了,電梯門一打開,陸柏喬就看到站在門邊的兩位小醫生,自己的新朋友。他們望向陸柏喬,迅速把他拉出來之後就一路帶向手術室。陸柏喬突然想到了什麽,回頭看向電梯裏,果不其然,任淩雲正悄悄把自己舉起的手放下去。陸柏喬對他露出有友好的笑容,随後馬不停蹄沖向手術間。
這個時候厲柯嚴應該開始做張先生的手術了,他們商量好悄悄去看一眼。
晚七點已過,李躍的第一輪值班時間只有二十四小時,他卻好像忘掉了這回事一般。陸柏喬看了他一眼,李躍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三人慢慢走到觀察室,隔着玻璃看斜下方的手術。第九醫院常年接受醫科生進行見習和實習,因此絕大多數手術室上方都會有觀察室,方便醫科生現場學習。據說每年都會有醫科生為了執筆式還是持刀式比較好而吵起來,然後被鄙夷的實習醫生趕出去。
三人進入觀察室的時候,裏面已經有四五個人了。
大家心照不宣,聚精會神地看着下方戴着藍色頭巾的厲柯嚴。腹腔已經打開,陸柏喬看不太不清下方的情況,不由得貼在玻璃上,張大自己的眼睛。
厲柯嚴略一放松,握着單極電刀閉閉眼。
每當厲柯嚴拿起手術刀時,他腦海裏就會形成至少四個損人但不惡毒的段子。他本身非常享受這種緊張而高效率的工作方式,更何況手術時他說出來的話能讓整個室的人都開心。
切開患者肌膚的時候,握住患者腸子的時候,甚至找到腫瘤的時候,他都會想到一些奇怪而有意思的趣事來。
所以就當他剛精準狠絕地下了一刀之後,他聽到樓上觀察室裏傳來了驚嘆聲,夾雜着沉悶的掌聲。有些奇怪,于是厲柯嚴擡起頭來,他看到陸柏喬貼在玻璃上,正扭曲着一張臉給他鼓掌。
“……你們來這裏幹什麽?給我滾回去值班!”
一瞬間整個手術室裏的人都下意識地想去捂自己的耳朵。麻醉師還突然擔心起自己給的藥劑劑量夠不夠。
三個小醫生吓得手腳并用,離開了觀察室。回過頭來的厲柯嚴雖戴着口罩,但衆人還是能從他眼睛裏看到汩汩彌漫的殺氣。哎,實習生不聽話,厲大魔王生氣了。手術室的氣溫頓時下降了五攝氏度。
而此刻在走廊外互相埋怨的三人正前往電梯,路過餐廳的時候又忍不住去接了三杯速溶咖啡。陸柏喬問李躍:“七點早就過了,你不準備回去休息一下?”
周莜雙手捧着咖啡,也好奇地望向李躍。後者捏着咖啡杯子,露出一個苦笑:“你們不會真的覺得回去休息會比較好吧?”
另外兩個人點點頭。
李躍搖搖頭:“第一天值班雖然辛苦,但這可是值班,第一次值班吶。我可不想第一天上班就偷懶。有多少實習醫生第一天上班就偷雞摸狗的?再說了,你們不覺得這種,不知道何時會有特殊情況發生,還能順手學習應急措施的機會可遇不可求嗎?”
另外兩個人搖搖頭。
李躍頓時露出“朽木我雕不了”的遺憾表情。陸柏喬的眼睛往右上角飄去,突然覺得李躍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不過說實話,人的一生能體會幾個三十六小時的值班經歷呢。換個角度看,或許李躍這麽優秀的确是應該的。努力的人就該得到相對應的報酬,優秀就必然出類拔萃。未來的天下必定是他的。
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