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回
陸柏喬覺得,自己再怎麽不濟,好歹也是談過幾次戀愛的。
他不要求自己的對象幹淨得像張白紙一樣,那太費勁了,也太無趣了。但他希望,起碼的,兩人之間的感情能對等一些。
他真是想得太美好了。喜歡自己的導師,根本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更何況還是師生,最後在一起?那還真是一層又一層的狗血在往上澆。
像他這麽優秀的人,怎麽可能沒有妻兒?自以為他這麽優秀卻沒有對象,除了是單身貴族外就只能是gay了,但自己還是略遜一籌,完全忽略了結過婚的可能性。
天哪,孩子?!
陸柏喬這個晚上完全沒有睡着,破天荒地看起賽馬來。三十分鐘後他也不厭煩了,随便用手機下了幾注後,就幹脆翻身起來打電話給辛海。
但他忘記了辛海現在的處境,根本不可能接電話。
等了十分鐘,陸柏喬喪氣地按掉電話。他吞下了兩片安神藥,然後爬上床去強迫自己睡覺。陸柏喬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分明是和自己無關的事情,要管這麽多幹什麽?明早還要查房,可不能遲到了。
陸柏喬第二天早上并沒有遲到,但由于藥物作用,陸柏喬的雙腳很飄,相當飄。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甚至差點在章天笑的面前把一架立式空調給撲倒了。陸柏喬只好連聲道歉,然後顫顫巍巍地扶到床邊上,低頭聽帶教和主任繼續說病例。
臨近中午,他拿着一杯周莜帶來的三倍濃縮咖啡直嘆氣。
周莜上午進手術室旁觀麻醉去了,看完手術還算比較閑,于是就過來陪陪他。一整杯咖啡灌下去,陸柏喬的精神這才好了一些。
“……說實話,小喬,你真的不知道他有前妻?”周莜看他的表情還算鎮定,開口問道。
陸柏喬搖搖頭,神情頗為疲憊。
“莜莜,他的孩子,現在多大?”陸柏喬把這句話從嘴唇邊擠出來。
沒想到這下連周莜也迷惑了:“啥?他還有孩子啊?诶诶诶??我只知道他結過婚啊?你問他孩子幹什麽?”
“……你怎麽會不知道他有孩子?這兩個消息不是一起的嗎?”
周莜震驚的神色都要從留海縫裏漏出來了:“是啊!我的确不知道!小喬,你這個消息是從哪裏來的?”
是辛海。
陸柏喬一仰脖喝幹了咖啡,把空了的咖啡杯往周莜手裏一塞,站起來就往樓上的辛氏診所跑去。
辛海這人,不僅是個厲害的靈媒,還是個十傳九穩的八婆。從他嘴裏流過的傳聞,大部分都成了真。不知道這又是哪門子厲害的功夫,但既然他說了,陸柏喬必然是要問問清楚了。
陸柏喬此刻心中只有複雜,他之前萌生的情感被昨晚的那個消息給潑上了一盆冰水,他急需找到一個解釋。或者,不是解釋也應該是一個借口。
他不死心,這樣根本沒法死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煩惱什麽。厲柯嚴不僅在技術上領先他太多,現在陸柏喬發現,他還在人生道路上離自己很遠。這不是不甘心,而是失望,是接近了仰慕之人後發現根本無法靠近的失望。
陸柏喬趕到樓上,辛所長正在辦公室裏整理資料。他自然是認識這個小夥子的,剛想和陸柏喬打招呼,小陸醫生就冒冒失失地跑走了。辛所長的手還尴尬地擡着,只好放下來。
最近年輕人都怎麽這麽沒有禮貌。自己的兒子也是,一言不合就翹班,搞得還要自己來親自整理資料。辛所長在心裏想。
陸柏喬左轉轉右轉轉,終于在下一層某個隐蔽的角落裏發現了扇緊閉的小門。
是儲藏間,他把耳朵貼上去,隐隐約約能聽見裏面的聲音。
陸柏喬紅了臉,左右看看,接着就大力拍打起了門來:“阿海你滾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面!”
“你不出來我就上樓去找你爸!把你最近的破事都抖出來!你信不信!”
儲物間裏面頓時慌亂了起來,陸柏喬等了五分鐘,自己的死黨辛海這才亂着頭發從裏面沖出來,也不讓他看裏面還有什麽人,拉起陸柏喬就往樓上走。
“什麽事這麽急啊?有話好好說。”辛海快速整理着自己的頭發和衣物,讪讪地笑着,把他拉到了會客室。
思考了一會兒,陸柏喬問他:“你聽神內的醫生說厲柯嚴有前妻,還有孩子?這可是真的?他從哪裏知道的?”
辛海眨巴了一下眼睛:“就為了這個?”
“……”
“好好好我說我說。厲柯嚴是前年離的婚,他的妻子和神內的小護士是好朋友。而這位小護士呢,又是某位醫生的妻子。昨天神內的這位醫生呢,來這兒和我爸聊天,就說漏了嘴。”
陸柏喬打開天信,這時候瞄到了周莜發來的消息:“小喬,我問了樓下的八卦組組長黃護士長,她也只知道厲柯嚴結過婚。這個孩子是怎麽回事?我沒敢和護士長說”
那麽就是厲柯嚴的妻子生了孩子之後,沒有和他說嗎???
陸柏喬腦子瞬間清明,發現自己窺探到了一個了不得的事實。
辛海在旁邊看了個真切,心下也總算了然了。他仔細思考一會兒,開口問陸柏喬:“你喜歡你的導師?”
陸柏喬點點頭。
“那你覺得自己和他有希望嗎?”
陸柏喬搖搖頭。
“那不就完了,”辛海坐下來,拍拍陸柏喬的肩膀,“你只是喜歡他,并沒想過要介入他的生活,那你在這裏煩惱什麽?他有孩子,有前妻和你有什麽關系?”
辛海這話說得非常不講情面,但也非常正确。
沒錯,陸柏喬自始至終都只是厲柯嚴的一名學生,喜歡上自己的老師那也是因為厲柯嚴優秀,除此之外,他就沒有其他想法了。
他只要在自己實習的這兩三年裏,好好做自己手上的事情,得到導師的認可,然後去到另一座城市的另一所醫院工作,養一只貓,等待真正愛他的人出現就可以了。誰年輕的時候沒喜歡過一個兩個自己的老師呢?大部分都只是兒時的憧憬與崇拜,最後都會随着時間而化成泡沫。
陸柏喬的胸口又開始發悶。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厲柯嚴真的只是他仰慕的老師,而他也只會是他的一個學生?
在他仍然思考着的時候,兩人的手機同時響了起來,是天信緊急傳呼的鈴聲。陸柏喬和辛海對視了一眼,兩人就一齊起身,往電梯口跑去。
是VIP的男孩,昨天才做過換心手術的那一個。陸柏喬昨天被自己的導師拉進VIP醫護群裏圍觀男孩的病史了,所以群發的緊急通知也能到他的手機上。但辛海又是怎麽回事?
來不及多問,兩人趕到了ICU區域外,這時緊急呼叫已經取消。陸柏喬看到厲柯嚴滿頭大汗,已經把孩子搶救了過來。
“排異反應,回頭把藥物重新調整一下。”厲柯嚴對身邊的護士說道,然後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兩個人。他打量了一下辛海,問陸柏喬:“你朋友?樓上診所的來幹什麽?”
“啊,是我們請他來的。”ICU外站着的兩位中年人走過來說。一男一女,穿着打扮都不俗氣,應該是男孩的父母。
請靈媒來做什麽?陸柏喬覺着有些奇怪。
“麻煩其他人回避一下。”辛海挽了挽袖子,似乎準備開工了。在場的醫生護士們不能理解他這一舉動的含義,都站着不動。男孩的父母看到他的架勢,就立刻好言好語,把房間內的醫生護士們帶了出去。陸柏喬正打算随着男孩的父母一起走,卻被辛海拽住了。
“你留下。我怕我自己一個人勸不動他。小天使,幫幫忙。”辛海雖口上說着陸柏喬的外號,但神情卻無比嚴肅。
陸柏喬看向床上躺着的男孩,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死黨是要做什麽。他點點頭,把房門關好,搬了張椅子到床前,等待辛海做下一步說明。
在開始前,辛海問了他一句:“陸柏喬,你說真有可能把一心向死的人救回來嗎?”
事實上,陸柏喬并不知道有沒有可能。
他遇見的那麽多病人,無論是凄慘的還是烏龍的,都飽含着對生命的渴望。來醫院裏的,大部分都是不想死的。
就算牙齒掉了,也還能吃味道。就算雙眼昏花,也還能感受到陽光。就算真的什麽都做不了了,躺在床上下不來了,不也還可以思考嗎。
思考那些值得人去開心,值得人去傷心,值得人去唾棄,值得人去贊揚的事情。人本來就身不由己,腦中永遠不可能空無一物。這是一種痛苦,但也能成為極大的快樂。
今天能健康活着就很好,但如果明天也活着,不更好嗎。
陸柏喬雖然平時看起來傻乎乎的,但說到一些問題,他的思想就非常明了。這也是為什麽辛海願意結交這個朋友。
他自覺愧對“世外高人”這個稱號,因為在人生問題上,他恐怕還沒有陸柏喬看得透徹。
這就是他最自卑的,也是最惶恐的。他知道自己骨子裏不過是個普通人,要讓他去理解武玄的想法,并把他從自殺的漩渦中拯救出來,簡直就是無法做到的事情。他甚至有過一個念頭,如果武玄就這麽自殺了,他們也一樣可以在一起。這種想法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來。
愛一個人,哪裏是“在一起”這麽簡單的呢。
厲柯嚴收到第二條緊急通知的時候,他正在健身房裏跑步。手機毫無預兆地響了,他只好停下機器,抹了兩把頭上的汗水就把電話接了起來:“喂?什麽事情?”
“厲醫生,”電話裏的看護師有些着急,“您快過來一下,孩子真的快不行了!”
他立刻丢下毛巾,抓起包披上外套就往醫院裏趕去。他心中暗自叫苦,手術分明很成功,但男孩的身體似乎就是不願意配合,百般拒絕心髒,簡直就像是拒絕活下去一樣。厲柯嚴唯一能做到就是把男孩再一次從死神拉回來,盡自己的全力。
但他會一直成功嗎?厲柯嚴自己也不知道。死神都有手滑的時候,更不要說常人了。二十分鐘之後,心電監護儀上男孩的心跳終于恢複了正常。他舒了一口氣,破天荒地對身邊的小護士說了三聲“謝謝”。
這一回總算是救回來了,他撈過護士遞給他的毛巾擦掉腦門上的汗水,拎着包往醫院的淋浴房走去。
他現在一身臭汗,急需沖澡。出門時,厲柯嚴卻看到自己的徒弟雙目放空,站在門邊。
又哭了?厲柯嚴沒法直接走開,就問了一句:“你哭什麽?這不是救回來了嗎?”
陸柏喬像是沒有馬上聽到他說話。過了十多秒才把頭轉向他。厲柯嚴覺得不大對頭,于是站在原地,等他說話。
“沒有希望了,”陸柏喬用只有他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他并不想活下去。放棄吧,我已經放棄了。”
厲柯嚴一瞬間沒有理解他的話,明白過來的時候卻立刻火上心頭。他抓住陸柏喬的領子問:“陸柏喬,我問你,你他媽到底是個什麽?”
“你是個醫生!你給我記住,你這輩子,可是個醫生!!”厲柯嚴用力扯着陸柏喬的領子,幾乎要把扣子拉掉。
“入學當年,你在體育館裏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如果你不記得,我也不介意再給你說一遍。”
“我接受崇高的醫師職稱,從事神聖醫院職位,我将投身于醫療事業,刻苦鑽研醫學科學技術,決心為了人類的身心健康,防病治病,救死扶傷貢獻我全部的知識和力量。”
“我要盡心竭力拯救病人,不分國籍、種族、信仰、身份、地位,都給與真誠的平等醫療服務。我會和我的同行一起學習工作,共同為他人的健康奮鬥終生。”
“我宣誓,”厲柯嚴的雙目中竟然隐約有着淚光,但他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終生恪守誓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