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裏常年不見天日,氣息陰冷潮濕,雖然沒有地面上那樣寒風凜冽,但靜止凝固的寒意,反倒更像是無聲無息侵蝕的恐懼,令人渾身每一處毛孔都驟然警惕。

沈人傑不由握緊了槍。

但潮意依舊從手心不斷滲透出來。

他開始暗暗後悔了。

在租界,有一條人人皆知的規矩,洋捕和華捕的薪資待遇是不一樣的。雙方的地位自然也截然不同,有時候華捕甚至比印度裔巡捕的待遇還要更低一些。

遇到棘手難辦的事情,華捕先上,遇到輕松記功的差事,多半是洋捕在前面,就連逮捕犯人,對方在看見洋捕時,也可能不敢反抗。雖然近年來把持租界權力的工商部增加了華人董事席位,但那對基層的華捕并沒有太大幫助。

就像沈人傑,他雖然在捕房混了幾年,但還是一個普通巡捕,很難往上晉升,除非背後有人,或者抱上大腿。

岳定唐就是他眼裏的那條大腿。

此人留洋歸來,人脈廣,能量大,就連史密斯這樣平日眼高于頂的人,都對岳定唐客客氣氣。

沈人傑還聽說,岳定唐家裏背景來頭更大,兩個兄長跟各方關系都很好,政商兩界黑白通吃,這樣的大腿,過了這村就沒那店,此時不抱更待何時?

難得有機會出來查案,哪怕心裏害怕也要咬牙盯上,但現在,沈人傑是真有點發寒了。

手裏那一盞煤油燈沒能讓他多一點勇氣,反倒生出由外而內的膽寒。

他伸手在兜裏摸摸索索,又掏出一只手電筒。

身後一聲細響,在黑暗裏分外清晰。

沈人傑吓一大跳,差點沒蹦起來,半秒之後才意識到那是身後的人打開手電筒,不免暗罵自己一聲。

有了幾只手電筒,周身又明亮不少,總算卸下一些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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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手裏沒燈,只管往前走,步伐還不像沈人傑他們這樣走走停停,打量周圍環境,他自顧自就走在前面,越走越快,沈人傑一時不察,伸手抓了個空,居然就把對方弄丢了。

“管家!老白!”

沈人傑喊了幾聲,沒得到老管家的回應。

“岳先生,怎麽辦?老管家會不會特意躲起來了?”

沈人傑再竭力鎮定,免不了也抖落一地的雞皮疙瘩。

以管家的老邁,躲又能躲哪去,他更怕的是不知誰躲在黑暗中,把老管家給拉走了。

敵暗我明,沈人傑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人是鬼。

人鬼未必可怕,可怕的是不斷猜測想象的未知。

岳定唐沒有出聲,這讓沈人傑更有點慌了。

他生怕身後兩人也突然不見,趕緊時不時回頭去看。

“岳先生,要不我去找找他?”

“我找找入口,明明是在這裏,怎麽不見了……”

老管家的動靜終于從另外一邊傳來。

中間隔着壇子,看不見人。

但沈人傑總算松一口氣。

“別緊張。”

岳定唐的聲音也适時響起,他正彎腰去看堆在地窖裏的壇子。

這樣的壇子有很多,堆積在地窖中各個角落和中央空地,一個疊着一個,小山也似。

手電筒照過的地方,他們可以看見壇子與壇子中間留出彎彎繞繞的小道,供人行走,這是為了方便拿取腌菜,否則若是堆在一起,就不方便分開區別日期和新鮮與否。

淩樞咦了一聲。

沈人傑的心就跟着往上狠狠一提!

他現在已經有點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虛驚一場。

因為淩樞蹲在角落看他前面的壇子,并沒有什麽神神鬼鬼出現。

礙于岳定唐在,沈人傑沒敢罵人,但也禁不住對着淩樞後背狠狠給了一個白眼。

白眼還沒翻完,淩樞轉過頭來。

沈人傑又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意識到淩樞根本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因為這裏太黑了。

“你們過來看。”淩樞招手。

沈人傑半信半疑走過去。

他還以為自己會看見十足驚悚的畫面,譬如斷手斷腳,或者壇子裏流出血來。

然而并沒有。

淩樞讓他們看的壇子,被壓在最下面,跟別處沒有什麽不同。

“壇子周圍的痕跡,還有壇子本身。”

沒等沈人傑發問,淩樞就主動給出了答案。

“這個壇子太幹淨了,手一摸上去,幾乎沒有灰塵,跟旁邊的明顯不一樣。”

淩樞用手電筒晃晃壓在它上面的壇子:“這上面幾個壇子還有手印,說明有人搬動過,先把上面的壇子搬開吧。”

岳定唐道:“老沈,你去幫忙吧。”

沈人傑:……

他認命走過去,把壇子一個個搬開。

淩樞得以拿出最下面那個。

他把上面的紙戳破。

“沒有封泥。”

沒有封泥,就意味着裏面裝的不是腌菜。

而且他們剛剛進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這裏面的腌菜味道并不重,甚至可以說淡得近乎沒有,只有潮濕冰冷的塵土氣息。

這就說明,起碼最近幾個月,甚至再往前,阿蘭很可能已經沒有做腌菜了。

至于她在這個地窖裏做什麽,是否早已發現秘庫的入口,正是他們這次探尋的目的之一。

淩樞拿起壇子搖了搖。

丁零當啷。

許多零碎東西在裏面晃動。

沈人傑心頭一動,暗道莫非是金銀財寶?

淩樞直接把壇子推倒敲碎,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手電筒一照,沈人傑愣住。

全是女人的化妝品。

口紅,雪花膏,胭脂,眼影。

牌子有國産,也有舶來品,但全都是叫得上號的大牌子。

就連三個大男人,也能認得出裏頭的香奈兒和丹祺。

但問題來了。

這樣的化妝品,每一件都價格不菲,阿蘭買一兩件也許還可以,這裏起碼有幾十上百件,樣樣嶄新,大部分沒有拆封過,她就算花光半輩子積蓄,也買不起。

她哪來的錢?

又或者,是誰送給她的?

是洪曉光嗎?

他以這種手段騙取阿蘭的芳心,又腳踏兩只船,去追求杜蘊寧?

洪曉光是不是早就得知秘庫的存在,所以才處心積慮,接近這兩個女人,杜蘊寧手上的鑰匙,可能也早就被他拿走了?

除了化妝品,壇子裏還有幾封書信。

淩樞原本沒認出這些是書信。

因為它們都被折疊起來卷成圓筒狀,塞在小盒子裏。

打開外包裝印着雪花膏的盒子,這些信紙才掉落下來。

淩樞看沒兩行就知道了,這些都是情書。

基本都是摘抄外國詩人的情詩,莎士比亞就占了大部分。

确切地說,還是洪曉光寫給阿蘭的情詩。

因為上面的字跡,跟他們在洪曉光臨時住所裏發現的,一模一樣。

“那個女傭真的不識字嗎?”沈人傑忍不住發出疑問。

“應該是。”淩樞修長的手指在信封背面滑動,“但你看,她認得自己的名字,所以在背面臨摹洪曉光的字跡,一遍又一遍地寫那個蘭字。”

沈人傑啧啧兩聲:“我光知道美色誤人,原來不單是女人對男人,連男人也可以用美男計,把一個女人迷成這樣的!”

信紙上那些情詩,段落與段落之間銜接得并不好,可以看出抄寫情詩的人沒什麽功底,僅僅是生搬硬套,又或許對方根本就沒在阿蘭身上用心思,認為她不值得自己花費精力。

但不識字的阿蘭仍舊将這些書信妥善珍藏,放在她認為根本沒有人能發現的“秘密花園”裏,從這些書信上反反複複的折痕來看,她必然在有空的時候,拿出來反複欣賞默讀,稍解對秘密情人的思念。

“啊!”

另外一邊,老管家驚叫驟起。

短促慌張,毫無準備。

在短短一聲之後又戛然而止,結束得非常突然。

沈人傑猶豫半秒,岳定唐就已經搶在前面疾奔過去。

他只好趕緊跟上。

三人循聲奔至老管家剛才出聲的地方,卻見老管家已經躺在地上,腦袋上像被什麽東西重擊過,血水順着腦門流得七道八岔。

沈人傑忙将手電筒四下照去,卻什麽也沒看見。

“什麽人!”

淩樞突然喊道,拔出槍轉身追去。

就在剛才,沈人傑的手電筒随意晃動之際,連他自己都沒發現,正好把他們身後一角的影子給照了出來。

但淩樞發現了。

他出聲只是為了引起兩名同伴的注意,畢竟倉促之間,唯一的選擇就是追上去。

黑影反應極快,一邊跑一遍把壇子推倒,嘩啦啦摔了一地碎片。

後面追上去的淩樞閃避不開,腳直接踩上碎片,還往前滑了一下,要不是岳定唐從後面拽住他,估計他直接臉朝地倒插碎片了。

“別讓他跑了!”

淩樞疼得龇牙咧嘴,不是因為鞋底太薄被紮穿,而是他剛才膝蓋着地,正好砸在碎片上面,現在應該已經流血了。

“岳先生,你們快來看!”

沈人傑在前方喊道。

兩人趕過去時,就看見碎了一地的壇子旁邊,磚石被撬起來,露出下面一個烏黑黑的入口。

沈人傑正站在那裏,猶猶豫豫不敢下去。

岳定唐狐疑:“這是地下秘庫?不是說需要鑰匙嗎?”

沈人傑忙道:“我方才聽見下面有動靜,應該是還有一道門!”

兩人說話之際,淩樞已經彎腰鑽身而入,岳定唐根本拉都來不及拉。

“淩樞!”

前者剛剛鑽下去,就看見他剛才一直追逐的那道黑影閃身沒入鐵門後邊。

淩樞毫不猶豫追上去!

他有種強烈的感覺,自己的腳步已經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不管兇手是洪曉光,抑或另有其人,今晚也許就能徹底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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