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今天一大早,你還沒來的時候,老鬼就來了,見人就問你在哪兒。”
老鬼是他們江灣區警察局級別最高的那個頭兒,因為形容消瘦黝黑,笑如洪鐘,人稱老鬼,久而久之,大家只記得他本姓是江,人前喊江局長,人後喊老鬼,已然忘記了他本來的姓名。
“我本來還以為是找你茬呢,見他滿面春風的又不像,就讓竹竿去打聽了一下,旁敲側擊,讓你提前有所防範準備,怎麽樣,我這兄弟夠義氣吧?”
程思繪聲繪色,得意洋洋,下意識又要用手肘去撞他,淩樞眼明手快跳開半步。
“然後呢?”
“然後竹竿從老鬼那裏大概打聽到,好像是想帶你去市局辦點什麽事,反正不是壞事,壞事他能那表情麽?既然不是壞事,那不就是出風頭了?出了風頭回來,你不就要高升了?”
程思啧啧兩聲,為自己完美的邏輯推理能力感到自豪。
淩樞無語:“你要是辦案有這積極的勁頭,現在還愁不能升職麽?”
程思嘿嘿笑,勾肩搭背:“我現在就指着你提攜我了。”
話剛說完,從局長辦公室出來的同僚,就過來喊淩樞了。
“局座讓你進去一趟。”
程思沖他擠眉弄眼。
“你看,說曹操,曹操到。待會兒可得幫我美言幾句啊!”
淩樞懶得搭理他,整整衣冠,邁步走進局長辦公室。
“老鬼”江局長正在桌後批閱文件。
他早年面部受過傷,鼻翼到嘴角有一道斜斜的疤痕,恰似天然法令紋,不笑的時候不僅顯老,還尤其有些猙獰,衆人摸不清他到底是喜是怒,都不敢輕易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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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樞心想,程思到底是怎麽看出他滿面春風的,也是絕了。
“局座好!”
他立正敬禮。
“您找我?”
江局長嗯了一聲,擡起頭看他,居然緩緩綻放笑容。
但他的笑容配上疤痕,委實有些吓人,江局長似乎自己也意識到了,立馬又收斂起來,只是還盡量讓眼神變得溫和似水。
淩樞禁不住在內心打了個寒顫。
“今天我去市局辦點事,你陪我走一趟吧。”
江局長說道,起身收拾桌上文件。
淩樞很有顏色地上前主動攬過活兒,順道還沖茶倒水,把桌面打掃幹淨,從衣架上拿來衣帽給江局長換上。
江局長看他的眼神果然更滿意了,那表情像是在說: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個人才?
淩樞回以憨厚一笑。
江局長不是個磨蹭的人,說走就走,喊來司機開着小汽車到門口等候,他帶着淩樞分頭上了後座。
淩樞無辜道:“局座,我這種小喽啰,平時也接觸不到市局的人,怎麽突然把我帶過去,是不是我犯了什麽錯?”
江局長靠在後座,閉目養神。
“前段時間,你不是卷入一個案子嗎,上海名媛兇殺案?”
淩樞:“是,不過已經還我清白了,之前我已經讓程思幫我請假了,就怕給局裏帶來不好的影響。”
江局長露出一絲微笑:“這件案子我也聽說了,你的确是被無辜牽連進去的,而且聽說你還協助老閘捕房破獲了案件,将真兇緝拿歸案?”
淩樞謙虛:“這都是僥幸,差點連命也沒了,醫生本來不準我出院的,說我腹部被割了一刀,手也受了重傷,起碼得靜養一個月以上,但我心系差事,又怕耽誤了局裏的重要任務,這不緊趕慢趕,強烈要求,醫生拿我沒辦法,還是讓我帶傷回來了。”
若換了旁人如此吹噓,江局長怕是一個冷眼就過去了,但他今日的脾氣竟是如此之好,非但沒有打斷淩樞,眼神還更溫柔了。
“好,不錯!少年人就該有這樣的朝氣毅力,打從你剛進局裏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默默觀察你,果然不負我的期待!”
淩樞:……
這也太反常了。
區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平時這位江局長來去匆匆,他也沒打過幾回照面,更何況是讓江局長反過來吹捧自己。
難道他死去已久的老爹其實還活着,忽然搖身一變衣錦還鄉,他們淩家再度崛起,他也重新跟着雞犬升天?
還是他姐夫突然高升一躍成為連警察局長都能不放在眼裏的大人物,讓所有人匍匐在腳下,他這個妻弟也立馬鳥槍換炮?
淩樞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小汽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抵達市局。
而他也終于知道江局長的容忍度為什麽會對他如此之高了。
因為市局有個會議,副市長與各界賢達都出席了,前者還點名接見江局長和淩樞。
當然,主要是想見淩樞。
“這位就是協助偵破袁公館案,表現英勇傑出的警界後起之秀?”
不僅副市長在,市局黃局長也在。
在他們身旁,還站着一位老熟人。
岳定唐。
面對副市長和藹可親的問候,淩樞回以無辜純良的笑容,配合江局長的吹噓和謙虛,當好一個盡責盡職的陪襯品。
雖然他還不知道,明明是為自己洗刷清白的行為,怎麽就成了功勞。
要說功勞,這應該也是算在岳定唐和租界捕房頭上的,租界那邊絕不可能輕易将功勞拱手相讓,更何況是讓給淩樞這樣一個沒有來頭背景的小警察。
但這樣魔幻的事情,竟然發生了。
要不是親眼看見,淩樞都不會相信。
他直覺這件事情跟姓岳的有關。
吞了他四根小黃魚的岳某人,此刻正西裝革履站在幾人身側。
不必退讓避其鋒芒,不必刻意插話顯其高調,自然而然就讓不少眼光落在他身上。
姓岳的還面無表情,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
淩樞在內心撇撇嘴。
以他的職務,能被副市長見一面說上幾句話,就已經是無上光榮,接下來的會議自然也沒有他的事,淩樞可以溜號,不過還得等江局長開完會才能一起回去。
在短短一個半小時的會議時間裏,淩樞直接把市局每個角落都逛遍了,認識了每個部門裏在那個時間段上班的人員,連樓梯間清理垃圾的工人都沒放過,把人家早飯吃了什麽,午飯準備吃什麽都摸清楚了,眼看會議時間差不多了,才施施然回到江局長的臨時休息室。
但開完會回來的江局長并沒有帶他一起走,反而給他一句話。
“你不用跟我回去了,先熟悉一下這裏的環境,待會會有人帶你去新部門,明天起你就在市局了。”
淩樞很訝異,他還真升職了?
“您早上還誇我,這就不要我了?”
江局長被他逗笑了:“要是早點知道這個消息,我還真舍不得放走你這個福将。不過你現在既然立了功,市局這邊也問我要人,我總不能再耽誤你的前程,只希望你以後前程似錦的時候,不要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啊!”
淩樞:“您是老領導老上司,我走到哪裏也會記着您和江灣區分局的,不過這新職務也來得太突然了,我這還一頭霧水呢,您能不能給點撥點撥?”
江局長道:“倒也不突然,只是你在住院不知道,立功的通知前幾日就下來了,這邊催得急,你就先過來報道,授獎的過些時間也會有消息的。”
淩樞:“那具體的工作職務名稱是什麽?”
江局長:“市局顧問助理。”
淩樞內心升起不祥的預感,猶抱着一絲希望問:“這位顧問是?”
江局長:“你剛不是見着了,就局長旁邊那位,岳定唐岳先生,你的老熟人。”
淩樞:……
那一刻,淩樞的表情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五味雜陳。
自從杜蘊寧死的那天起,他就好像擺脫不了這個姓岳的了。
走到哪裏,這人的陰影就籠罩到哪裏。
雖然不可否認,沒有岳定唐,這案子現在能不能破,還是兩說。
最起碼他那些人脈關系,還是挺好用的。
但淩樞實在不樂意跟他相處。
在淩樞看來,姓岳的一肚子讓人捉摸不透,又很喜歡多管閑事,要跟他走得近,哪天就被帶陰溝裏去了。
案子一結束,他立馬找借口歇着,巡捕房那邊傳喚他去問話做筆錄,淩樞也能拖就拖,岳定唐來醫院看過他兩回,都被淩樞找借口躲過去了,就是不想再跟姓岳的有什麽瓜葛。
以岳定唐的聰明,想必也能看明白淩樞的暗示:咱們過往沒啥交情,以後也各走各路,各找各媽。
結果現在——
淩樞露出牙疼的表情。
江局長呵呵一笑:“你也挺驚喜的吧!”
淩樞:……您哪只眼睛看見我臉上哪處地方散發着驚喜?您說,我改。
江局長:“聽說你跟岳四還是老同學,那岳家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吧?”
淩樞勉勉強強:“知道一點。”
“那你就應該知道,尋常人想找岳家的關系,還不得其門而入,你現在近水樓臺,不趁機利用起來,還等什麽時候?這老同學的感情經營好了,以後你的前程還不是一路開綠燈?”
平時話不多的“老鬼”,難得語重心長多說了兩句。
淩樞有苦難言,只能擠出一個笑容:“多謝長官教誨,我一定銘記在心!”
将局長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淩樞先去人事科報到。
這不是什麽難事,他剛才已經把這裏摸得七七八八,又有副市長的接見,杜蘊寧案子的加成,委實也算是小有名氣了,人事科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拖拉卡拿,三兩下就讓他辦好手續。
淩樞這才知道,岳定唐作為市局顧問,雖然沒有警銜,也不必辭去他大學教授的正職,卻在這邊有獨立辦公室,還有每個月不菲的薪金酬勞。
再反觀自己……
淩樞已經不想反觀了。
同一間學校出來的老同學,老對頭,老冤家,甚至還曾經是情敵,結果現在變成一個上下級,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管姓岳的叫長官,就有種生無可戀的感覺。
還未做好心理建設,冷不防門一開,裏面的人在視線裏冒出來。
兩人面面相觑。
“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岳定唐看見他手裏的文件,笑了。
“他們真把你派過來了?”
淩樞暗罵難道不是你故意為之的嗎,他深吸口氣,立正敬禮。
“長官好,我奉命前來報到!”
“進來吧。”岳定唐原想出去一趟,看見他來了,又折返回辦公桌前。
淩樞假惺惺地笑:“我也沒想到還有能跟長官您朝夕相處共事的機會,實在榮幸非常!”
岳定唐點頭:“那倒也是,的确是你的榮幸。”
淩樞:……
岳定唐挑眉:“你不會以為我是故意問他們要人,把你要過來磋磨的吧?”
淩樞:“卑職哪敢這麽想!”
岳定唐:“杜蘊寧的事情了結之後,我陪同史密斯去跟市局交流此案的時候,遇到了上回在領事館宴會上遇到的黃局長,對方邀請我來擔任市局的顧問,本來我是拒絕的,但盛情難卻,只好勉為其難,走馬上任,以微薄之力為大衆效勞。”
淩樞:虛僞,這話說得太虛僞了!你看看,連牆角的壁虎都聽不下去溜走了。
岳定唐:“正好呢,大姐也來找我,說想給你換一份工作,怕你再有什麽危險,我一想,市局怎麽說也比區局安全,而且還是高升,你姐肯定樂意。”
淩樞:跟着你,指不定哪天就被你坑死了,我姐肯定更不放心。
岳定唐:“不過你原先職位太低了,突然一下跳到市局,別人肯定說閑話,你的上司也未必肯放人。所以我就讓人順便從上到下打點了一下,讓你能順順利利過來。現在你知道你那四根小黃魚的作用了吧?”
淩樞:“四根小黃魚,夠您從上到下打點一遍?”
岳定唐點頭:“是不夠,所以我自己還貼了不少,這算是你欠我的。”
淩樞:……
他為什麽要這麽嘴欠,剛才不接茬不就完事了麽?
岳定唐:“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算利息的,大姐已經跟我說了,到時候由她來監督你,每個月你的工資上繳一半,用來償還債務,以免被你用去花天酒地。”
淩樞:???
岳定唐笑了笑:“我相信,你能明白,大姐是為你好。”
淩樞嘴角抽動,面容微微扭曲,幾乎感覺要控制不住發癢的手。
“你都跟我姐商量過了,我怎麽不知道?”
岳定唐的表情和藹可親,就像對待一個不懂事的晚輩。
“為你好的事情,你無須知道那麽多。”
淩樞:“……那麽岳長官,請問我以後的辦公桌在哪裏?我想回一趟區局,把原來的東西搬過來。”
岳定唐指了指辦公室內另外一張桌子。
“你就在這裏吧。”
擡頭不見低頭見。
以後每天都要在姓岳的眼皮底下幹活了。
淩樞內心一片慘淡,就像蕭索秋風裏死死咬住樹枝不肯離去的葉子,最終還是要被無情刮走,徒留傷痕遍地。
岳定唐卻沒給他太多适應調整的時間,就把一份文件塞過來。
“現在我得出去一趟,你幫我把這份東西送去引翔區的警察局,交給他們姓陸的副局長就行,順便給你半天的假,讓你把東西搬過來,你沒問題吧?”
淩樞半天沒吱聲。
他的腦袋微微垂着。
表情有些看不清,但從眉毛和發梢顫動的頻率來看,內心正處于激烈的掙紮交戰。
原本還沒好透的,蒼白的臉色,好像又虛弱了一些。
警服袖口伸出來的手臂還纏着紗布,可見傷勢沒有好透。
可見老同學成為上司這個事實,一時半會還沒法讓他徹底接受。
岳定唐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憐。
他的确是故意的。
能給淩樞安排的職位很多,但淩遙來找他的時候,他的确就順手将其放在身邊。
因為他覺得現在的淩樞,已經跟讀書時大相徑庭。
原本耀眼聰明,銳意進取的少年,若幹年後,變得如此意氣消沉,得過且過。
岳定唐甚至懷疑淩樞根本沒去留學,只是拿着淩家的救命錢不知在哪裏揮霍了幾年之後回來,用謊言騙過淩遙,通過姐夫的關系混上一份穩定差事。
但這無法完全解釋環繞淩樞周身的謎團。
有時候,淩樞很好看懂。
他就像這座遠東繁華都市裏的芸芸衆生,好吃懶做,得過且過,貪小便宜,沒有長遠目标,更無志向氣魄,只想讓自己的小日子過得更舒适些,雖然他本性也不壞,不似這個時代其他許多警察那樣,搜刮小民,趁機勒索,但也僅此而已。
這樣的升鬥小民,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然而有時候,淩樞又總表現出不太好捉摸的一面。
他槍法不錯,開槍的時候也很果斷。
不是每個警察都有開槍的機會,也不是每個警察的槍法都能精準,甚至和他一樣果斷。
淩樞的身手也不錯。
想必他在入職前的訓練,一定勤奮刻苦。
但岳定唐很難把這個懶散到極點的老同學個,跟刻苦聯系在一塊。
還有,淩樞的右手應該受過傷,平時看不出來,重物肯定提不了,也影響握槍的穩定,所以他幹脆換了左手,這必定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因為一個人的習慣是十幾二十年積累起來的,并非朝夕之間就能改變。
越是如此,岳定唐就越是感興趣。
就近安置,既是一種基于人情的體面照顧,也是一種監視。
所有思緒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只有幾秒。
岳定唐就聽見對方整衣立定,猛地挺胸敬禮。
“是!!!”
聲音震耳欲聾,穿透門板,幾乎能響徹整個樓層。
岳定唐猝不及防被吼一嗓子,心髒都差點吓出來。
他并沒有預料到,這僅僅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