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倫巴很纏綿,淩樞聽說過,也見別人跳過。

置身其中,他才發現,倫巴遠比他想象得還要纏綿。

岳定唐已經盡可能将動作放慢,但他還是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學過跳舞,本該是有基礎的,現在卻像個初窺門徑的新手。

淩樞有點後悔了。

他怎麽瞧都覺得自己像個提線木偶,被岳定唐提溜着往東,就往東,提溜着往西,就往西,渾無半點意志,腦子混混沌沌,也許是剛剛那碗骨頭湯還未完全消化完,筒子骨上的嫩肉和骨髓依舊在七情六欲裏調情起舞,讓他一時半會還無法回到現實世界,只能依靠自己學過的那些交際舞的底子,身體作出下意識的反應。

“等等!”

淩樞忍不住喊停。

但岳定唐沒理他。

一曲音樂未罷,誰喊停都沒有用。

跳舞須得有始有終,尤其是倫巴這樣講究意境和心境的舞蹈,一個人能不能全身心融進去很重要,這決定了他的悟性和學習進度。

顯然淩樞想要在短短半個小時內速成是不太可能的,頂多只能在舞池裏瞎侃幾句,讓甄小姐覺得他對倫巴也有一定認識,不至于兩眼抹黑一竅不通。

然而,淩樞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問——

“你讓我讨好甄小姐,我怎麽感覺像在讨好你?”

“你會在乎讨好我嗎?”岳定唐表情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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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樞笑道:“如果岳長官肯定多給我發一些月薪,我必然全力以赴,盡心盡力,務必令您如沐春風,舒舒服服。”

為了配合跳舞的氛圍,客廳大燈被關掉,特意只留了昏黃小燈,傭人們退避三舍,乍看是有那麽點旖旎浪漫的情調。

如果忽略他們兩人的對話。

岳定唐:“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你出國留學的那幾年,到底在幹什麽?”

淩樞:“怎麽,出國留學就得會跳倫巴,岳長官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岳定唐:“一個留學法國幾年的人,不會跳倫巴很正常,但不至于連用法語打招呼都忘了吧,上次在領事館宴會上,如果沒有我給你解圍,你最後打算怎麽應付領事先生?”

淩樞無所謂道:“應付不了,就不應付了,胡說兩句糊弄過去,領事先生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怎麽可能跟我這種小人物計較呢?”

岳定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淩樞懶洋洋的:“岳長官,您對我的期望可能過高了,這年頭,不是多的是出洋鍍金,回來混個差事,您看南京裏頭的高官子弟,十個裏有九個這樣,多我一個,又有什麽出奇?反正我老爹死了,我再怎麽努力也混不出頭,不如安安穩穩游手好閑。現在不就挺好,又遇上您這麽個貴人,連值夜巡街都可以免了,我姐不知多高興!”

“是嗎?”

岳定唐不置可否,拇指滑過他的虎口,冷不防摩挲,帶着股特意的暧昧,激得淩樞嘶的一下倒抽口誇張的涼氣。

“岳長官,您這教跳舞就教跳舞,還帶調戲下屬的?這就是您一直沒有助手的原因嗎,敢情全被你吓跑,只能找老同學下手了?”

岳定唐:“我說過,你的槍法很好,快狠準,下手毫不猶豫,一般警察或巡捕,根本沒有你這樣的身手。左右手虎口都有薄繭,說明左右手都練過,但為什麽,現在只用左手了?”

他的聲音很低,近乎呢喃,伴随音樂,如同情話。

但內容卻半點與情話不沾邊,甚至還有點寒風凜冽的味道。

岳定唐順着他右手掌心往上摩挲,一路到了手腕內側的嫩肉,卻陡然被反手抓住!

“岳長官,我很懷疑一件事。”

“嗯?”

“你遲遲不成婚,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別擔心,我不會瞧不起你的,也不會往外洩露,今晚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見。”

岳定唐根本不在意他轉移話題,兀自接下去:“我找人查過了,你出國那幾年,全巴黎的高等院校,都沒有收過一個名叫淩樞的中國留學生。所以,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他直視淩樞的眼睛,後者也擡起頭來,渾無所謂,目光清澈,甚至還帶着微微戲谑的笑意。

“你根本沒去法國,也根本沒在法國讀書,所以那幾年,你究竟在哪裏,幹什麽,你右手換左手,是否也與此有關?”

淩樞忽然笑出聲。

“我說岳長官,您對這個問題好奇很久了,三番兩次地問我,究竟是對我感興趣,還是對我那段經歷感興趣,孜孜不倦,非要追求一個答案?”

岳定唐:“我對你的轉變很感興趣。一個很有上進心的人,忽然變得得過且過,一定是發生過什麽變故,我希望找到問題的根源,幫助你,重新成為以前那個淩樞。”

淩樞:“那你先讓我老爹死而複生吧,他活過來了,我們家就什麽都有了。”

岳定唐:“我說錯了,你不僅有上進心,還是個意志力很強的人,家道中落,不足以讓你心性大變,更何況淩老先生也非橫死,是壽終正寝,你們後繼無力,淩家人走茶涼,也是必然的結果。你身上的種種謎團,讓我懷疑——”

他故意頓住,拉長了語調。

但淩樞還是沒有半點反應,他甚至微微睜大眼睛,期待岳定唐說出什麽驚人之語。

岳定唐有點失望,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反應。

“懷疑什麽?”淩樞饒富興味,催促他趕緊公布答案。

岳定唐:“懷疑你,受過什麽特殊訓練,出過任務,甚至受過重傷。”

淩樞哈哈一笑:“你怎麽不幹脆懷疑我幫日本人做事呢?實不相瞞,甄家跟汪院長交情好,汪院長又跟日本人交情匪淺,我正缺一塊敲門磚,去找汪院長套近乎,不然也用不着上趕着去讨好甄小姐了。”

前半句純粹胡扯,後半句倒是頗有內容,岳定唐不禁蹙眉。

“你找汪院長做什麽?”

“我留洋了,但不是去法國,是去了美國。你沒發現我英語說得還不錯嗎?帶我去的人忽悠我,說美國遍地是黃金,當時我們家那境況,你也知道,我姐是傾家蕩産才湊齊了給我去留洋的學費,我不甘心在外頭勤工儉學幾年,回來還未必能混上個差事,就在輪船上臨時加錢,跟那人去了美國。”

“後來呢?”

“結果自然是被騙了,美國不說遍地黃金,只要是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就會受到歧視,排華法案令他們更是寸步難行,我在唐人街打了幾個月零工之後,就尋了個機會回國,但又不敢回家去見我姐,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把她給我湊的學費揮霍所剩無幾,所以又去雲南四川等地闖蕩幾年,加入過馬賊,也混過袍哥。你不是好奇我的右手怎麽廢的嗎?那時候學人家火拼,被打傷了,右手手筋斷了,提不了重物,瞄不準東西,所以就換了左手。”

他說得坦坦蕩蕩光明磊落,真亦假來假亦真,連岳定唐一時都有些分不清了。

兩人四目相對,淩樞娓娓道來,沒有半點磕巴猶豫。

岳定唐問:“那後來你怎麽回來了?”

淩樞滿不在乎:“幡然悔悟了呗,某一日忽然就醒過神來,想起還在家裏等我的姐姐,我這條命被我揮霍沒了不要緊,要是我姐知道我不光沒留洋,還跟人家去混袍哥,最後一無所成,怕是要傷心死了。”

岳定唐:“袍哥和馬賊,雖說不是什麽嚴密的組織,但沒少刀口舔血,他們能讓你說走就走?”

淩樞嘿嘿笑道:“自然不能,加入時我便留了個心眼,用的假名,裝獨眼龍,常年戴個眼罩,又喬裝改扮一下,憑我大江南北闖蕩的閱歷,連美利堅都去過,洋鬼子都揍過,區區馬賊,還在話下?假死遠遁,神不知鬼不覺,他們早就以為我死得透透,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岳定唐:“這些跟你和汪院長套近乎有何關系?”

淩樞:“現在中國遍地列強,連上海都被分成三塊,人家都說,南京政府,明面上是委員長,實際上卻是英美日俄,其中又以日本人最是野心勃勃,已經占了東三省那麽一大塊肥肉,汪院長既然跟日本人走得近,若能搭上汪院長,不啻多一條人脈,說不定哪天就能從日本人那裏撈點好處,怎麽能說沒必要?”

他分析局勢頭頭是道,卻以玩世不恭的語氣說出來,仿佛旁觀一出滑稽劇,事不關己,冷酷無情。

自己能相信他的話嗎?

岳定唐內心浮現疑問。

以他閱人無數的眼光,竟然也無法肯定。

如果淩樞所言是真,他的經歷不可謂不豐富,他的槍法和身手,自然也能解釋得通了。

一個人在經歷那麽多之後,少年老成,雄心壯志被磨滅,一心一意只想混日子,貪嘴偷懶,小奸小滑,似乎也都能說得通了。

曲終卻未人散。

岳定唐沒松手,反是更湊近些,一字一頓。

“你小心,占便宜不成,卻玩火***。”

淩樞嬉皮笑臉:“這不是有岳長官罩着我嗎?出了問題,找你便是。放心吧,除了沈十七,你見我至今何時與旁人沖突過了?不都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麽。”

岳定唐冷哼,驀地輕輕推開他,手指虛空點點淩樞。

“甄家舞會魚龍混雜,沈十七這樣的人不在少數,比他難對付的更不知凡幾。你,給我安分點。”

淩樞假模假樣敬了個禮。

“是,長官!”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關于南京大學的表述,文中地名歷史雖然遵循現實,但是大學并不是,包括岳定唐所在的大學,也是虛構的名稱,為了明确表述,把南京大學的名稱修改了一下,鵝鵝們不用跟所有現實大學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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