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百樂門位于全上海唯一不跟郊區接壤的區域,這裏被稱為貴族區。

但貴族區,也并不是就那麽安全的。

這個時代,亂中有定,定中有亂,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彙聚一處,企圖大展拳腳,風雲際會,枭雄輩出,波濤洶湧之下隐藏的不是太平安寧,更是更加兇險的暴風雨和海嘯。

正如此刻,淩樞跟在江河後面,匆匆走出百樂門,擡頭看一眼天色。

風倒是很大,依舊刺骨,月亮星光卻半點不見,入眼皆是烏雲。

淩樞想起一句老話。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這樣的夜晚,很适合發生點什麽。

江河的舉動有些奇怪。

他與鹿同蒼一道來赴宴,此刻卻獨自一人先走,沒有等司機來接,也沒有上哪一輛車,僅僅是裹緊大衣,頭也不回,直接在前面左拐。

淩樞加快腳步,也跟着左拐。

他沒有貿然露出身形,而是從牆邊探頭去望。

不遠處,江河果然站定身形,猛地回頭!

淩樞趕緊縮回頭顱!

好險!

差一點點,就被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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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默數三秒,他再度探頭出去,江河已經走遠了。

路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黑夜中莫名有種詭異感,就像不知名的怪獸獨自潛行,随時都會暴起噬人。

江河這樣的人,長年累月在刀口舔血,警惕心出奇的高,若是不高,早就沒命了,所以跟蹤首要忌諱就是跟得太近,尤其夜深人靜,不比白天有行人遮掩,腳步聲放得再輕,難免有回音。

但也不能離得太遠,很容易就把人更丢,江河顯然不是尋常走夜路,他是抱着某種目的中途離開百樂門的,否則舞會剛剛開始,怎麽也不可能此事離場,這就使得他會更加警醒。

跟蹤是一門技術,跟蹤普通人容易,如何跟蹤高手不被發現,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淩樞對自己的跟蹤技術,還是比較滿意的。

他與江河,始終保持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但淩樞也發現,對方一直在小巷裏穿行,不停拐彎,像是毫無目的,又像想要甩開跟蹤者。

他能确定,江河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那江河這樣做,又是意欲為何?

砰!

一聲黑夜裏的槍響,似乎為淩樞的疑問做出回答。

槍聲來自前方,而且很可能就是江河所在的方位。

淩樞顧不上其它,并作幾步循聲趕去。

然後他看見了江河在跟人槍戰。

确切地說,是四個人在圍堵追殺江河。

……

江河半蹲着身體,背貼牆面。

垃圾的臭味陣陣傳來,那跟江河長大的環境相差無幾。

他閉上眼,手摸向胳膊。

不出意料,那裏濕濡一片。

巷子裏堆滿雜物,足夠江河躲藏片刻,但也維持不了多久,以那四個人的身手,他把彈匣裏的子彈都打光了,也未必能把四個人都放倒。

但,如果拼死就能掙出一條生路,江河還是願意試一試的。

畢竟他這樣的人,已經經歷過太多生死一瞬的危險,能活到現在,全靠本事和運氣。

希望今晚的運氣也不會太差。

這裏已經出了閘北,夜巡警察幾乎沒見人影,密集的槍聲也不會引來旁觀。

附近居民都知道,這種時候的好奇心,只能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腳步聲越來越近。

在江河借着雜物隐蔽身形的同時,對方也在借着雜物前行。

江河豎起耳朵傾聽動靜,突然冒出頭朝對方連開兩槍!

砰砰!

對方一人肩膀中彈倒地!

江河不敢遲疑,随即縮身回撤。

但還是晚了半步。

埋伏在他身後的人幾乎同時開槍!

江河悶哼的聲音在小巷裏傳得清清楚楚。

殺手們互視一眼,都聽出他聲音裏的痛苦,做不得假。

幾人從隐蔽物後面起身,慢慢朝江河的方向包圍。

越來越近。

從幾十米縮小到十幾米,又從十幾米縮小到幾米。

江河心如擂鼓,慢慢握緊手中的槍。

他沒有兩把槍,若是有,今晚還能趁其不備左右開槍,打對方個措手不及,或許有一線生機。

但一把槍,就意味着他只能選擇其中一個方向。

顧前不顧後,顧後不顧前。

後背注定空門暴露,任由對方魚肉。

懷表緊貼胸膛,上面的指針為他默默數着時間。

五。

四。

三。

二。

江河蓄勢待發,準備拼盡全力,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卻就在最後一秒——

外頭再度響起槍聲!

不是來自他,也不是來自夾擊他的殺手,而是更遠處!

江河心頭咯噔一下,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機會。

不管對方是敵是友,這都是是他唯一能逃出生天的機會!

他一躍而起,沖向其中一面的敵人,連發兩槍,迅速翻滾到另外一頭的垃圾堆後面。

對方果然被另外的槍聲吸引開注意力,待回過神來,其中一人已經要害中槍。

另外一人随即撲向江河!

江河抄起垃圾往他扔來,身體卻沖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因為後面還有兩個人。

接連幾下槍響,江河腰肋又中一彈,但他同時也已經奔襲到對方身前,開槍把兩人放倒,然後頭也不回,奔出暗巷!

身後還有人在追。

那些人的任務肯定是不留活口,拿了買命錢,自然要帶他的屍體回去,不可能那麽輕易就放過江河。

他只能不停往前跑,踉踉跄跄,見了路就拐,見了人就避開。

分不清是燈光越來越暗,還是視線越來越模糊,腰肋的槍傷劇烈疼痛,神經一跳一跳,肌肉也跟着陣陣抽搐,比胳膊的傷還讓人難以忍受。

江河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感覺自己吸入的都是自己的血,腥膻甜膩,堵住喉嚨。

身後的動靜越發近了。

對方一直緊緊咬着他不放,江河終于閃身進了拐角,靠在牆壁上,劇烈喘息,胳膊微曲,手指扣在扳機上,随時準備将最後一顆子彈,送給那個離自己最近的敵人。

死,也得拉個墊背的。

來了!

他渾身神經叫嚣着危險信號,江河猛地蹿出,舉槍同時扣下扳機!

砰!

打空了。

打空了?!

江河未來得及愣神,手腕旋即被穩穩握住一扭,吃痛松手,槍掉落地上。

對方沒有急着開槍殺他,反倒将他整個人往後一扯,直接按在牆上。

“噓!”

對方按住江河的嘴巴,示意他不要出聲,又将他往旁邊巷子裏扯。

破舊的小門被推開之後,兩人閃身入內,門又重新關上。

江河聽見外面的動靜越來越遠,忍不住掙了一下,把對方推開。

“你是誰?”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江先生,對待救命恩人,你是不是應該有禮貌一點?”

對方聲音雖低,語氣卻不嚴肅。

遠處傳來的光源很微弱,江河只能依稀辨認對方臉部輪廓。

他應該是一個很英俊的人。

英俊的人不少見,很英俊的人就要少了許多。

加上他的衣着……

江河想起來了。

“淩樞?”

“你認識我?”淩樞有點意外。

“你跟甄小姐跳舞的時候,我在近處。”江河道,“我發現你一到百樂門就在觀察我,現在還跟蹤我,為什麽?”

淩樞:“如果沒有觀察你,怎麽知道你提前離場,如果沒有跟着你,我怎麽會舍棄跟甄小姐親近的機會,救了你一命,你的話題重點應該放在這裏吧?”

江河抿着唇,似在隐忍疼痛,只又重複了一句。

“你我先前并無交集,為何?”

淩樞:“因為何幼安的案子。”

江河蹙眉,審視的目光并未因為受傷而稍減半分銳利。

如刀刻斧鑿,落在淩樞身上,似要将他完全看透。

“我不認識何幼安。”

“那你為何跟她的司機陳文棟見面?”

淩樞的問題一出,江河的眼神立馬殺氣騰騰。

但淩樞絲毫不懼,寸步不讓,兩人在黑暗中無聲交鋒。

直到外頭一聲動靜打破靜默。

那幾名殺手想必是追不到人,又折返回來了。

他們正在踹門,本就脆弱的門闩一下下被破壞,很快就裂開了。

淩樞顧不得繼續追問,拽起江河就往裏躲。

這是一棟廢棄民宅,原主人搬走之後,早就沒人居住,到處都能聞見灰塵的味道。

淩樞也是某次偶然路過,玩心大起,去摘人家牆上的野花,才會發現這裏。

但江河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再往裏走,反倒指指另一個方向的圍牆,示意他從那裏攀爬出去。

淩樞看了他的傷口一眼。

“你能行?”

“走!”江河人狠話不多,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當先上前直接就去爬牆。

淩樞受過槍傷,當然知道有多難受,當即沖他背影豎了個拇指。

真是條漢子。

兩人一前一後越過矮牆,淩樞抓着他疾行奔走。

他不願将江河這個麻煩帶去自己家裏或者岳家,自然只能按照江河的指引,七彎八拐,一路奔入租界。

“前面……那棟紅色的洋樓,鑰匙在我兜裏,你拿。”

江河的氣息越來越急促,聲音卻越來越低,要不是淩樞一手幫忙撐起他的重量,此刻估計他就已經直接軟倒在地了。

淩樞伸手入他上衣口袋胡亂摸索片刻,果然摸到一把鑰匙。

“你現在中彈了,應該先去醫院吧?喂喂,你可別昏過去,我還要問你何幼安的事情!”

話音未落,淩樞肩膀一沉,對方果然就昏迷過去了。

淩樞:……

後有追兵,身有累贅,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把人一丢,不管不顧。

淩樞苦着臉,發現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大麻煩。

要是岳定唐從南京回來,發現他跟鹿同蒼的小弟攜手夜半逃亡,不知會作何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老岳下章應該就出差回來了,然後他會發現淩樞又幹了一件大事。

岳定唐:為什麽你天天都能弄出點動靜,就不能安安分分當一個助手嗎?

淩樞:那樣故事怎麽發展下去?

岳定唐:……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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