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窗戶只拉開半格,不知是年久失修還是雨水腐蝕了窗框,後面半格死活推不過去,淩樞只好雙手抓住窗框上方的把手,将雙腳擡起,先送出去,然後才是身體,艱難擠出,一面思忖自己好像胖了點,前陣子天天去岳家吃晚飯果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滿足口舌之欲的下場是現在差點連個車窗都跳不過去。
車站人來人往,淩樞雙手還拷着手铐,一看就不像好人,當他跳窗出來的那一刻起,就有不少目光落在淩樞身上,他顧不上這許多,落地就開始往車站出口跑,只要離開車站,他就暫時安全了。
迎面而來的人潮裏,有不少是要搭車的,像淩樞這樣中途下車的人反而不多。
逆流而上,步步艱難。
淩樞正四處張望,尋找人群空隙鑽進去,就看見迎面跑來一個穿棉襖的小女孩,手裏還拿着根糖葫蘆。
小童身上穿得厚實,走路也跌跌撞撞,似與爹媽走散了,小腦袋左右顧盼,泫然欲泣。
她不留神摔倒,正好摔在淩樞面前,人倒是沒怎樣,糖葫蘆卻甩出去。
強忍住的眼淚立馬忍不住了,小童哇哇大哭,淩樞下意識彎腰去扶。
可就在這時,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絲警覺!
這一絲感覺很難形容。
大抵就像是長久處于危險環境中的人,很容易對外界所有潛在危險産生反應,甚至就連微風掠過耳旁,都有可能草木皆兵,驚弓之鳥。
但這樣的預感和察知,也無數次救過他的命。
當心頭警鐘大作時,淩樞甚至沒顧得上擡頭看上一眼,立馬想也不想就抱着小孩往旁邊滾去!
砰!
槍聲響起,子彈就打在剛剛他彎腰站立的地方!
小孩絕對不是殺手的目标,淩樞将人放下,直接沖進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他原本還抱着一絲僥幸,認為成先生的人,追殺目标重點肯定放在陳文棟身上,至于自己,不過是附帶的麻煩和累贅,但現在看來,成先生是鐵了心想一并解決麻煩後患了。
淩樞這要是死了,哪怕岳定唐事後诘問,成先生也可以直接推個一幹二淨,只說陳文棟仇人多,淩樞被流彈打中身亡,更何況,岳定唐還未必會為了老同學兼下屬,去跟成先生正面對上。
車站警察聞聽槍聲跑出來,但兩名殺手早就在人群之中不見蹤影。
淩樞舍命狂奔!
前面幾道栅欄,他毫不猶豫一躍而過,手裏摸出根剛剛在火車洗手間裏順來的鋼絲,一面狂奔逃命,一邊解開手铐。
這條小命未必多寶貴,但淩樞暫時還不想死,尤其是死得這麽憋屈。
他抽空回頭看一眼。
果然有兩個大衣禮帽的男人在後面追擊自己。
前面有個三岔口。
左邊是火車站出口,右邊是入口,中間則是工作通道。
淩樞毫不猶豫左拐,消失在後面兩個人的視線之內。
兩名殺手互視一眼,立馬追了上去。
幾分鐘後,淩樞出現在右邊入口處,腦袋上已然多了頂帽子,他暗自嘿嘿一笑,拿着剛才高價從別人手裏買來的火車票,再次上了火車。
這輛火車是從杭州始發,經嘉興到上海,此處是嘉興站,短暫停留之後,很快就要觸發去上海,正合淩樞的心意,陳文棟本來想玩障眼法,先去杭州,再從杭州去南京,現在中途出了變故,杭州只怕也是去不成了。
剛才那兩人以為他想離開火車站,殊不知淩樞出站之後反而繞了一圈,直接臨時找到一名乘客,用三倍價格買下他手裏的票,附帶對方腦袋上的帽子,又折返回來。
那兩名殺手就算反應過來,想追上火車,也為時晚矣。
除非——
被成先生派來追殺他們的,不止那兩個人。
淩樞覺得自己今天真是鐵嘴神算。
好的不靈壞的靈那種。
他買來的票是三等票。
這年頭的火車,距離車頭越近,環境越差,也越危險,車廂裏彌漫一股子煤煙味,一站下去,頭發衣服必定沾了一層煤灰。
不過這樣的地方,也更好隐藏。
顯然,有人和他想法一樣。
淩樞舉目四望,找到個空座坐下,将頭上帽子一拉,遮住半面表情。
旁邊有人遞來一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
“吃麽?”
聲音有些沉,又有些熟悉。
淩樞扭頭。
穿着女式棉襖,腦袋上裹着女子花巾的陳文棟也正在瞅他。
淩樞:……
看見他驚悚扭曲的表情,陳文棟難得扯了扯嘴角,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
“真巧。”
還,真是,巧。
淩樞撫平自己驚吓過度的小心肝。
“你怎麽會?”
陳文棟:“看來我們的辦法是一樣的。”
淩樞:“回上海,對你而言,是真正的死路一條。”
“所以我才說,真巧。”
陳文棟說道,從棉襖裏摸出一把槍,再次抵上淩樞腰際。
淩樞:……
他嘴角抽動,試圖和對方講道理。
“陳兄,你自己也看見了,成先生派來的人那麽多,咱們這一路還未必能安全脫身,同坐一條船的人,現在就內讧合适麽?”
陳文棟:“你說對了一半,因為你現在很想下船,我只能将你繼續綁在這條船上。”
“你不會開槍的。開了槍,對你自己沒有任何好處,還會引來殺手,成先生的能耐你自己也瞧見了,那些不是普通的青幫小混混,從身手行跡來看,也許還混跡過軍隊,他們既然連我也不放過,我就只能跟你一起。”
他的話似乎說服了對方。
陳文棟思索片刻,終于将槍收起來。
淩樞松一口氣。
“這就對了麽,咱們精誠合作,也許還能逃出生天。你放心吧,我不會把你出賣,因為成先生擺明不會放過我,我賣了你,自己也沒好處。”
陳文棟冷冷道:“希望你言行一致。”
淩樞:“你現在有什麽打算,還去南京嗎?”
陳文棟沒有回答。
那一瞬間,他臉上流露出些許迷惘。
淩樞意識到,他也許不是不想回答,是真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喪失成先生信任的他,現在就像一條喪家之犬,只能亡命天涯。
“先回上海。”
淩樞聽見對方如是道。
陳文棟将頭微微一歪,側臉往下,看上去就像是依偎在淩樞肩頭。
只不過他們兩人的打扮又是如此不諧,反倒引得路過的人都多看幾眼。
淩樞抽抽嘴角,想說點什麽,又覺得陳文棟很難溝通,這會兒好不容易達成共識,他已經不想多生波折了。
兜兜轉轉,他們從上海逃出來,竟然還沒離開上海多遠,現在又要回去。
淩樞覺着,陳文棟的逃生之路,注定不會太順利。
只是他沒想到,這才剛剛坐下沒多久,事端又發生了。
本該準點發車的火車遲遲未開,乘客們疑惑叢生,議論紛紛,列車員被問了幾句就不耐煩,跟乘客吵起來,還差點動手,場面一時亂作一團。
就在這樣的混亂中,淩樞瞧見那些看熱鬧的乘客裏,有人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吵架的兩人上,而是四處張望,尤以看向淩樞這邊的次數,最為頻繁。
這時,火車終于開動了。
汽笛聲中,由慢而快。
列車員和乘客的怒火漸漸平息,人群散去,淩樞卻沒有因此放松警惕,因為剛剛東張西望的乘客邁步朝他們走來。
陳文棟想掏槍,卻被淩樞按住。
他壓低聲音喝道:“你想打草驚蛇嗎,萬一他不是呢!”
陳文棟面色冷然,不掩殺意。
那人很快走到他們面前。
“這位先生,請問您是不是姓淩?”
淩樞:“您是?”
對方驚喜道:“太好了,您還記得滕老板嗎,我在他手下幹活,是劇院經理,上回何小姐的電影首映禮出了事,是您上前救了何小姐,當時我還讓人出去給您買了跌打藥!”
好像是有那麽回事,淩樞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劇院經理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何小姐準備息影了,我們劇院的收入來源就那麽些,滕老板打算關掉幾個,我就失業了,這兩天回了趟老家,準備回上海再找找機會,您呢,您又怎麽會在這裏?”
忽然冒出來的路人甲有着他鄉遇故知的談興,大有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的架勢,淩樞心裏有事,實在沒空聽他繼續說下去。
“不好意思,我這會兒還有點事,要不咱們回上海再聊?”
淩樞打斷他。
“哦,哦哦,不好意思,打攪您了,那咱們回聊!”對方如夢初醒,連忙道歉。
劇院經理剛剛轉身,卻又立馬轉回來,手裏多了把槍,直指淩樞身後的陳文棟!
淩樞正待反應,身體卻已經被人用力一扯!
陳文棟居然想用他來擋槍!
說時遲,那時快,淩樞順勢往後一倒,擡腿飛踹,将劇院經理踹得後退兩步,槍口偏了方向,直接開到車頂去了!
砰!
一顆子彈猶如沸水入油,轟然炸起整個車廂的魚,所有人像之前那列火車一樣尖叫起來,争相逃命。
不同的是,這次火車正在往前飛馳,一時之間根本不可能停下,更不要說跳窗逃跑。
衆人只能往車廂兩頭跑。
但淩樞沒法跑,因為劇院經理纏住他,兩人在走道近身搏鬥,轉眼已經過了好幾招。
利用淩樞當靶子的陳文棟根本沒片刻停留,轉身就往前面車廂跑去。
砰砰砰!
又是接連幾聲槍響傳來,令人心髒跟着一下下直線上下。
對方到底是身兼多重身份的劇院經理,還是臨時假扮搭讪的殺手,淩樞已經不想深究了,他現在只想盡快脫身,對方的手被他鉗制住,淩樞擡起膝蓋,将對方的槍撞飛,另一只手則一拳揮過去!
對方悶哼偏頭。
淩樞自忖右手終究是失了幾分力道,若換了從前,這拳下去定能讓對方少掉幾顆牙。
槍落在座位縫隙裏,一時找不見蹤影,對方只得繼續赤手空拳與淩樞纏鬥。
不知何時,滿滿當當的車廂竟已剩下他們兩個,在穩速前進的列車裏要一邊打鬥一邊保持身體平衡穩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方顯然沒有淩樞做得好,不一會兒就已經連中幾圈,連肋骨都被打斷一根,口吐鮮血,連連後退。
淩樞毫不留情,步步緊逼,這種時候留情手軟等于自找死路,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對方摁死在此處了,見對方後退,又立馬纏了上去,直接把人踹倒,又壓了上去,掐住他的脖子。
忽然,對方手中亮光一閃,淩樞暗道不好,想要後退已是慢了半步,匕首近在咫尺,眼看就要插入淩樞腰腹要害。
砰!
砰!
兩聲槍響,來自前後兩邊。
槍聲也有先後之分,前面的快一些,後面的慢幾秒。
這兩枚子彈,一枚打在對方後腦勺,一枚打在對方腿上。
劇院經理當場喪命。
淩樞卻安然無恙。
他猛地擡頭,又回過頭!
江河站在前面的車廂,剛才殺手後腦勺那一槍顯然是他開的。
而岳定唐則站在淩樞身後車廂連接處,他的槍法也稱得上不錯,但剛才自然是江河的一槍更有效果。
淩樞長長出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汗流浃背。
“我還以為沒人來救了,這一下就來了兩位,實在是受寵若驚啊!”
危機一接觸,他玩世不恭的本性又冒出來了,朝着前後随意拱拱手,就直接坐在地方,也懶得起來了。
“哦對了,陳文棟好像跑到前面車廂去了。”
“他死了。”江河道。
淩樞一愣:“成先生的人殺的?”
江河道:“我殺的。”
淩樞駭笑:“難道你也是來殺我的?”
江河:“本來是,但我欠你一命,所以我不會殺你,而且現在也用不着殺你了。”
前面的,淩樞能聽懂,後半句,他卻不明其意。
江河也不多解釋,先上前确認那名殺手是否真的死了。
列車上的乘警很快趕到,呵斥三人不許亂動,舉起手來。
以江河跟岳定唐的身份,自然不會有什麽麻煩,殺雞不用牛刀,岳定唐甚至無須把岳家亮出來,江河混跡上海幫派,雖非青幫中人,卻與青幫淵源頗深,只要把青幫名頭表明,再說明死者的殺手身份,警察也不敢做什麽,還得客客氣氣把三人請到休息室,等候下車時進一步确認身份。
直到現在,淩樞還有點懵。
“我怎麽覺得,這一切結束得有點虎頭蛇尾?”
他不是覺得脫離危險不好,但這場危機,似乎戛然而止,卻給人留下巨大的疑惑。
成先生的人馬,就這麽不堪一擊,铩羽而歸?
岳定唐回答了他的疑惑。
“因為成先生的飛機失事了,在跟何幼安去香港的途中墜機,所有人,無一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