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面對中年女人的疑惑,淩樞玩了個小心眼。
他沒說自己是來接人,或者不是來接人的。
“大姐,我們先進來看看,不知方便不方便?”
女人卻搖搖頭。
“算了吧,我這裏是寡婦絕戶,不吉利,你們別進來的好。”
淩樞笑笑,直接邁步踏進來。
“無妨,我們不介意。現在是新時代了,都在提倡科學民主,這些子虛烏有的迷信之說,我們都是不信的。”
小孩子見有生人進來,連忙躲到女人後面,抱着女人雙腿,怯生生探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裏,不知倒映誰的影子。
淩樞心頭一動,下意識冒出一句:“這孩子,是姓何吧?”
女人:“是,你們果然是來接人的吧,上周何小姐托人給我捎來口信,說很快有人來把孩子接走,我還想将孩子多留一段時日,沒想到竟是不成了。哎,打從他還是襁褓小娃娃的時候,我就養着了,到現在,不是親媽,也跟親媽一樣了!”
淩樞越聽,越發覺得這孩子與何幼安淵源匪淺。
甚至很有可能,孩子正是何幼安的孩子。
但,何幼安雖然結過婚,卻沒聽說她跟梁晝誕育兒女。
這個孩子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何小姐有沒有說過,來接孩子的,是什麽樣的?”
淩樞彎下腰逗孩子玩了一會兒,他手裏頭沒玩具,虧得一張皮相在那裏,小娃娃逐漸放松警惕,不多時就已經肯依偎在淩樞懷裏玩耍了。
但這句話一問,女人陡然警惕起來,目光在淩岳兩人之間來回游移。
“你們不是來接他的?何小姐說來的是兩個人,一個姓淩,另一個……”
淩樞:“另一個姓岳。”
女人:“何小姐說,一個叫岳定唐,另一個叫淩……”
淩樞:“淩樞。”
“是,那就對了!”女人長松口氣,生怕自己認錯人,将歹人給放進來。“我就說何小姐不會騙我的!”
可這幾句話,卻更将淩樞和岳定唐的疑惑調動起來。
何幼安不僅料到自己會出事,還料到淩樞他們會找到這裏來,甚至早就交代好女人,讓孩子給他們。
可她憑什麽篤定,他們一定會帶走孩子?
淩樞忽然想起何幼安放在彙豐銀行保險櫃裏的那些遺物。
也許那裏邊,會有他們需要的答案。
但現在,還是先解決孩子的事情。
“何小姐還跟你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她從沒來看過孩子,只是偶爾托人送錢送口信過來,關于孩子的來歷,我也一直保密的,鎮上人都不曉得,還以為是我從亂葬崗撿來的遺腹子。”
淩樞道:“這孩子是她的嗎?”
女人也不确定:“應該是吧,我真不曉得,您就別問我了,她只是托人來告訴我,說你們會來把孩子接走,再給我一筆錢。老實說,要是沒有她給我的錢,這孩子我真養不起,也真是舍不得他,要不,你們再像何小姐那樣,定時過來送些東西,這孩子我可以繼續幫你們養着?”
“何小姐答應給你多少?”
不知何時,岳定唐已經站在淩樞身後。
女人似乎有些怕他,聞言抿了抿嘴,用手指比出一個數。
岳定唐直接從口袋裏摸出幾塊銀元。
“這些你先拿着,我們現在身上沒帶太多,回頭再讓人給你送過來。”
淩樞蹲下身與孩子平視。
孩子反應有些遲鈍,也許是跟着女人常年不見生人的緣故。
以女人在鎮上的處境,孩子放在這裏,自然足夠安全,無人會上門,但這樣的環境對孩子成長顯然也不是好事。
如果淩樞他們沒來,再過幾年,這孩子大一些,性情成形,想必也半廢了。
這可能就是何幼安希望他們把孩子帶走的原因。
“你叫什麽?”淩樞輕聲問。
孩子沒有說話。
女人道:“這孩子叫何苦,他還不會說話,平日裏也木讷些。”
淩樞:“何苦,哪個苦?”
女人:“還能是哪個苦,吃苦的苦呗!”
好怪的名字。
有哪家長輩會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
這何幼安死了也不讓人安生,一個局将他們套進來,現在又留下無數謎題。
她像吃定了淩樞的好奇心,非讓他抽絲剝繭一點點去解開。
淩樞很想不如她所願,但該死的好奇心還真讓他沒有轉頭就走。
何苦還不會說話,連走路都不利索,得有人牽着,不然自己會跌倒。
淩樞索性抱起來,他卻很舍不得女人,趴在淩樞肩頭往後看,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像個不會說話的瓷娃娃。
女人也紅了眼眶,追幾步上來,又不敢搶人。
“你,你走吧,我養不起你,你跟他們去,他們會好好待你的!”
為免招搖,淩樞他們離開塘橋鎮的時候,就不再去剛才那間拖爐餅店了,行色匆匆,活像做賊,孩子則被毛毯裹着抱在懷裏,小小一個,不細看還以為是包袱。
“現在怎麽辦?”
等回到上海,淩樞才發現自己帶回了怎樣一個麻煩。
這不是小動物,也不是什麽擺設珍玩,而是一個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養孩子可不是想撒手就撒手,不僅得管吃喝拉啥,還得教他讀書識字,禮儀文明。
淩樞自己養活自己沒什麽問題,他四處潇灑,受了傷也沒放在心上,往醫院一躺又是一條好漢。
但現在,他傻眼了。
岳定唐嘆了口氣。
“你剛才直接把人一抱,決絕果斷就走了,我連攔一下都來不及。”
淩樞:“我這不是一時心軟麽,何幼安死了,要是我們不管,這孩子就得等死了吧?”
岳定唐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又是何幼安的一個陷阱?從她找上我們幫忙開始,就把我們拉進她的局裏,直到現在,她雖然死了,布下的線卻一直在發揮作用,就連你抱走孩子,應該也在她的預料之內。”
淩樞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反其道而行,那應該怎麽做?”
岳定唐:“把人送到教養院去。”
見淩樞沒有吱聲,岳定唐又補一刀。
“淩遙姐今天應該就回來了。”
淩樞打了個寒顫,低頭看去。
孩子早已哭幹眼淚,安靜縮在淩樞懷裏睡覺,嘴巴含着拇指,一吮一吮,好夢正恬。
最終孩子被暫時放在岳家。
因為教養院離此地太遠,一來一回再去銀行,時間上來不及。
過來開門的是老管家周叔,他一看見淩樞懷裏抱着的孩子,就愣住了。
“這哪來的孩子?”
“這是岳定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孩子他媽死了,他把孩子帶回來養。”淩樞笑嘻嘻道。
周叔信以為真,登時着急起來,看看岳定唐,又看看孩子。
“哎,怎麽這麽突然!大少爺他們都不在,這可怎麽辦!我先打電話去南京請三小姐回來吧!”
說罷轉身還真要去撥電話。
岳定唐不得不喊住他。
“淩樞在開玩笑的,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們一個故友的,她意外死亡,孩子暫時交給我們,等我們忙完,就送教養院去。”
周叔狐疑:“四少爺,您可別騙我,這孩子跟您長得挺像的!”
岳定唐:……
淩樞要不是抱着孩子,現在已經笑得打跌。
饒是如此,他面容微微抽搐,也是忍得很辛苦了。
周叔都快被他們弄糊塗了,想象開始插上豐滿的雙翼。
“是不是你有什麽難言之隐?還是他母親的身份太低,見不得光,這都無妨,只要進了咱們岳家,就是岳家的孩子,大少爺他們總會一起想辦法,四少爺,您可不能讓岳家的血脈流落在外啊!”
岳定唐無言以對。
淩樞雙手顫抖,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
……
七七零八號保險箱,是彙豐銀行裏衆多保險箱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普普通通,外形與別的保險箱無異。
但在淩樞眼裏,這個保險箱,卻放着何幼安的遺物,和她想要對淩樞跟岳定唐說的話。
甚至,這個保險箱将會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線索。
當兩人坐在會客室,親眼瞧見銀行經理将保險箱裏面的匣子取出,又放在他們面前時,淩樞捏着鑰匙的手心,竟有一絲滑膩。
既想打開,又不想打開。
這種矛盾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匣子放在眼前足足五分鐘。
淩樞才終于打開匣子。
裏面只有一封信,和底下厚厚一沓美金。
淩樞拆開那封信。
信是何幼安親筆所寫,字跡娟秀,與平日她給影迷的簽名無異。
淩先生,岳先生惠鑒,
你們看到這封信,就代表我已不在這世上。
我知道,你們心中,必定有許多疑問,甚至怨怼,覺得我與二位無冤無仇,卻平白将你們牽扯進來,實屬不義,且請兩位先生看在我如今身在黃泉,無法親身致歉的面上,容我将來龍去脈,與你們一一道來。
我姓何,名幼安,本是一名再平凡不過的女子,我與兄長何長安,自小長大,兄長待我親厚,教我良多,雖名為兄,但于我而言,卻如兄如父。某日何家忽逢變故,兄長外出失蹤,從此下落不明。
我苦苦尋覓未果,也曾數度去他生前工作的地方找人,可惜都沒有找到線索,許多人都說,兄長覺得家境困苦,又有幼妹累贅,故而方才舍家遠走,但我始終不信,因為兄長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直到有一日,兄長的朋友登門拜訪。
那是在兄長死後,我已經嫁入梁家,梁晝不争氣,賭博欠債被毆致死,我一度覺得天塌下來,了無生趣,差點了結性命,卻有人上門送來兄長的消息。
我這才知道,兄長不是失蹤,而是出事死了,他當天提前下工,去參加進步青年的讀書會,卻被沈十七身邊的陳文棟追殺迫害,最終死于非命,臨終前,他托人給我留下遺言,讓我好好活着,還告訴我,他前兩年在外面結識了一名女子,還生下一個孩子。
看到此處,你們或許會生出許多疑問,不錯,我當時就懷疑我兄長的身份并不簡單。他,連同我嫂子,也許都有另外的任務在身,明面上的工作不過是他們的掩護,那孩子之所以流落在外,也是因為他擔心牽連家人。就連對我,他也從未露出半點風聲。
沈十七找到我,培養我成為電影明星,也并非僅僅只是因為我的容貌,他知道我兄長的身份,想要就近監視我,禁锢我,一方面将我當作玩物,另一方面,則是希望從我身上找到突破口,挖掘出我兄長背後更多的秘密。
但我既然已經知道這一切,就絕不可能讓其發生,更何況,當我知道兄長所誓死保護的東西時,就更加堅定這個念頭。
我與沈十七交往越深,我的所有在他面前也毫無遮掩,他知道我對兄長的過往來歷一無所知,漸漸對我放松警惕,加上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對他言聽計從,他也慢慢讓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也由此發現,沈十七背後,還有一個成先生。
這個成先生,能耐更大,來歷更為神秘,就連沈十七在他面前,也溫馴得如同一條狗,我知道,從他身上一定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果不其然,我發現了成先生的秘密。
我想,以岳先生的能耐,你們想必也已經得知成先生的一些情況。
他本姓成田,單名一個宮,是日本人,往來于上海和東北之間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上海黑白兩道,都有他的人脈,許多人覺得他和關東軍關系匪淺,但實際上,他就是關東軍在上海的代言人。
我從成先生那裏得知一個消息,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我要将這個消息送出去,如今這個消息裏的內容已經悉數發生,告訴你們也無妨,不過這裏先不提,再說我自己。
我起初只是為了追查兄長的死,為他複仇而已,但說來可笑,沈十七一手将我培養成為電影明星,而我出演的那些電影,有許多揭露社會不公,呼籲青年愛國進步的角色,不知沈十七知道之後,會否後悔?
後悔也沒用,他只能在地府找我算賬。
也許是入戲太深,這樣的角色演多了,我對沈十七和成先生越發無法容忍,像他們這樣的人,在這片土地上也許很多,能減少一個兩個,也是有益的。
于是我作出一個決定,殺了成先生。
何幼安的信件有些啰嗦,但更像是她想到哪裏寫到哪裏的心跡,更像是她明知自己死期将近,回顧前塵種種,不吐不快的傾訴。
淩樞眼前仿佛浮現這樣一個女子。
她坐在書桌前,托腮思考,時而落筆書寫,外面天亮了又黑,黑夜之後又見晨曦,雲開雲散,日升月落,一封長信逐漸成形。
不知何時,岳定唐将椅子搬過來坐在他旁邊,與他共讀何氏遺書。
桌子上多了兩杯熱水。
淩樞握住杯子,借此暖手。
他繼續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