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全莊子的人都畢恭畢敬的稱呼玉成一聲“成大郎”,只除了仇鳳孫。劉氏勸說了倆次鳳孫都無動于衷,只得随他。玉成本就心虛,鳳孫瞧不上他,也不敢拿出讨飯的本事舔着臉湊上去,遙遙見着了鳳孫能躲就躲了,實在躲不得,便縮着肩膀垂着手立在一旁,單等鳳孫過去了,自己才輕手輕腳的走開。見他如此不堪,鳳孫更是鄙夷。日裏鳳孫來給劉氏請安,同玉成走了個臉對臉。玉成扯着嘴角,陪着笑臉,鳳孫微微側了一下臉,推開門就出去了。只餘玉成尴尬的站在原地搓手。
大小李氏齊齊聚劉氏的屋子裏同下人一同核對拜帖。劉氏抱着蕊兒坐在榻上,一面教她寫字,一面剝松子給她吃,“我這幾日乏的很,你們對好了,只管安排下去。”小李氏笑道:“娘子可還有什麽交代?”劉氏淡淡的,“往常什麽樣如今就什麽樣兒,不過那些子人。”大李氏又道:“這次好幾家都帶了年輕的小娘子來,如此二娘子哪裏可要派幾個人幫襯着?”劉氏這才打起精神來,“若是這樣,便将女客都安排到春暖閣外的小宴堂。”一屋子娘們正聊着,仇寅走了進來。大小李氏忙起身立在一旁,劉氏将蕊兒交給乳母,親自上前替仇寅脫了外衣。仇寅将見玉成拘謹的立在一旁,遂笑道:“我兒那日只消跟在為父身側,見過各位尊長就好,其餘一應人等,交給鳳孫招待。”他四下尋找了一番,“鳳兒緣何不在。”
劉氏笑道:“許是又學裏去了。”
仇寅不悅,“家裏宴客,他如何能不在?”遂道:“找回來。豈有此理。”
底下的人道:“回阿郎的話:學裏的規矩,咱們做下人的不可入內。”
仇寅大怒,“狗屁。”一屋子人登時噤若寒蟬,等着仇寅大發雷霆。哪知道仇寅茶盞舉起來又輕輕放下,笑着對玉成道:“如此,我兒就替為父往學裏找找鳳孫。你是仇某人的長子,想來無人敢攔你。”
玉成滿心的為難,卻不敢說不,只得應了下來。
劉氏悄悄将玉成拉到一旁,道:“娘做了幾樣點心,都是鳳兒愛吃的,我兒一并帶去。”想了想又說:“多帶一些,路上全當零嘴。”玉成知曉劉氏這是給自己找見鳳孫的借口,感激的笑笑。
仇家莊雖然財大氣粗,卻不過是個暴發戶,并無資格請夫子教授族中子弟。故而仇家子弟不是借讀在外地便是在官學。官學遠在城外蓮華山腳下,乃是一座城中富戶共同出資興建的書院。院門上兩個鬥大的字,“學問”,故而此書院便被稱為“學問院”。
玉成趕到學問院時已經是過午。書院門口半靠着兩個老頭閑聊。玉成鞠躬作揖,表明身份。其中一個身材矮小,方臉濃眉的老頭,上下打量了玉成一番,笑着對另一人道:“傳言竟是真的。如今一見,卻也有幾分相像。”另一個老頭撫着胡子點了點頭,對玉成道:“進去吧。”
因馬車仆人不能入院,玉成便自己提着包袱往書院裏走。前幾日,玉成上蓮華宮乞讨之時路過這學問院,彼時書院內讀書聲朗朗,引得玉成豔慕的在院外駐足了很久。如今竟能親自走進書院,玉成的心說不出的複雜。這書院內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似帶着書卷氣。那盤在牆頭睡覺的貓,肚子一起一伏,似乎也裝了滿腹經綸。若是能來這書院讀書該多好,玉成奢侈的想,他寧可不要仇家成大郎的名頭。學問院看起來毫不起眼,院內卻大的很。因着是午時,驕陽灼熱。院內學子都歇息了。所以,玉成走了半晌也沒瞧見幾個人影。他随手攔住一人問路,那人朝着身後一指,“只管往前走,頂裏面最大的樹下的屋子。”玉成按着指引一直往書院深處走,最大的樹下,果然有一所青瓦房子。此處應該是給那些家住在遠處的學生預備的宿舍。房子外面晾曬着衣衫被單襪子,有幾個學子躺在院中的竹席上,臉上蓋了書,正在打盹。玉成四下找尋了一番,竟是沒有瞧見鳳孫。他探頭探腦的往屋內瞧,卻看見院牆底下立着一個人,月白的衣衫,清瘦的背影。不是鳳孫又是那個?鳳孫仰着頭,正同院牆上一個乞丐摸樣的小孩說話。那孩子騎在院牆上,說到得意處手舞足蹈,看表情卻是誠惶誠恐的。乞兒瞧見玉成來了,便住了嘴。鳳孫輕輕的轉頭,目光清澈明亮,竟然還有未散去的笑意。這一絲笑意轉瞬即無,玉成卻似瞧見濃雲罅隙裏的陽光,冬日雪被下嫩綠的草芽,漆黑夜裏倏忽飛過的螢火蟲。一時間玉成心裏的驚喜瞬間就轉移到了臉上,卻見那笑意宛如昙花一現,面前又是一副清冷的表情。玉成堪堪想起鳳孫的對自己的嫌棄,遂也收了癡心,只将那包裹遞上去,“阿,阿耶耶讓你家去,這是阿娘送來的吃食。”話一出口,玉成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這說的是什麽話?阿阿耶耶?他低頭看着腳下的青磚,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鳳孫竟是未露出絲毫的鄙夷,卻也未伸手接過包袱,只盯着玉成看了良久。一雙清冷的眼睛內流光彎轉,晴明不定。玉成舉的胳膊酸麻的時候,鳳孫才緩緩道:“午後還要聽師父考問,事畢自然歸去。”玉成站在原地,不曉得自己是該轉身回去告知劉氏,還是等着鳳孫,兩下為難。牆頭上的小乞兒見他呆傻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樂,一個不穩,竟是從牆上掉了下來。玉成手疾眼快,飛奔過去堪堪将那孩子抱在了懷裏。小乞兒感激的看了玉成一眼,沖他彎腰施禮,只說謝郎君的救命之恩。玉成擺了擺手,從懷裏掏出劉氏給他的點心,塞了一塊在那孩子手裏,“吃吧,壓壓驚。”小乞兒低低的歡呼了一聲,一口将點心塞進嘴裏,滿嘴鼓鼓囊囊的道謝,直噎的翻白眼。玉成從随身的水囊裏倒了些水給他,孩子咕嘟灌了一大口,挺着脖子半晌,才算是将這口吃食咽了下去。
那廂有一人推了門走進了房,玉成遙遙瞧着竟然是門口同他搭話的那個方臉濃眉的老頭。接着聽見鳳孫鞠躬,尊稱其,“夫子。”
因明日便是休假,今日原本便是考試的日子。所以賈學廉簡單的同鳳孫聊了兩句,便直奔主題。
問道:“石確所谏雲何?”。
鳳孫朗聲回答道:“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将立州籲,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将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
“曾子曰:‘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
“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争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争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争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當不義,則争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賈學廉滿意的點了點頭,“《詩經》中‘式微’一首,何解?”
玉成聽着恍若天書,懵懂不知賈夫子所言是何物,只張着嘴巴等着聽。
鳳孫不假思索的答道:“《詩》中雲:‘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可解。”
賈學廉看起來并不滿意,“前幾日令你所做的論,可曾做好?”
鳳孫雙手奉上一卷文,賈學廉接過來,念到,“‘聖哲彜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嗯,常識爾爾,無新意。”略微評論了之後又讀道:“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自《論語》以前,經無“論”字。《六韬》二論,後人追題乎!”他略微點了點頭,“此處已見妙處。”
待他讀到“理形于言,敘理成論。詞深人天,致遠方寸。陰陽莫忒,鬼神靡遁。說爾飛鉗,呼吸沮勸。”之時,忍不住站起來,拍手叫好。賈學廉贊賞的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鳳孫此文一旦傳開,洛陽紙貴啊。”
玉成沒聽明白老頭說的是什麽,只覺得“貴”必然是極好的。又看見老頭兒撚着胡須,看表情很是滿意。心中不由的升起一絲自豪來。他一高興就填了一塊糕在嘴裏,也灌了一口水,蹲在牆根底下吃。小乞兒見玉成人生的好,言行舉止又頗親切,不似鳳孫那般一塵不染的人品,不一會就同他熟識起來。兩個人一起蹲在牆根兒底下吃點心,灌涼水。“想不到成大郎也是随性之人。”那孩子瞧見玉成撩着衣襟,蹲的随心所欲,不由的道。
玉成灌了一口涼水,随便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又把水囊遞給乞兒,“某算哪門子公子。”他沖着屋內怒了努嘴,真心實意的道:“不及其萬分之一。”
小乞兒看了看屋內,又看了看玉成,“人說龍生九子……”玉成搖頭擺手,只笑,卻不說話。小乞兒有心安撫他幾句,然巨大的差距橫在兩人之間,他卻也找不出什麽合适的詞來,只得給了玉成一個同情的眼神。
玉成不以為然的笑道:“幾日前某亦同你一般。如今這牆根底下曬着,又有吃喝,簡直美事。”他拍了拍肚子,笑道:“還是這樣舒坦。”小乞兒吃飽喝足,精神頭也足,聽玉成一提,便來了興致。玉成這幾天雖然錦衣玉食,卻也是難得找到一個說的來的。這小乞兒同他經歷相同,遂玉成便侃侃而談起來。他将早些年他乞讨走過的那些地方一一說了個遍,那些地方的人心善樂施,那些地方的人兒吝啬成風,說的有頭有據。又說那受過的委屈挨過的餓受過的打……,他哈哈笑着,“如今想起來,竟如同折子戲一般。”
小乞兒摸了一把臉,“成大郎如今有爹有娘有兄弟姊妹,亦算是苦盡甘來。”
玉成苦笑着搖了搖頭,拍了拍屁股站起來,剛要說一些洩氣的話。卻看見鳳孫站在窗口,不曉得聽了多少去。頓時午日的太陽也不熱了,才剛那些喝進去的涼水從內往外的泛着冷意,一絲絲一縷縷,凍的他從頭到尾硬邦邦的難受。玉成艱難的啓了啓嘴唇,最終還是沒說出一個字來。鳳孫的臉冷的如三九天的寒雪夜,一雙清冷的眼睛更是如寒夜裏的星,隔了約一刻,鳳孫轉眼看了那小乞兒,“你可願随我回去?”乞兒眨巴眨巴眼睛,顯然未聽明白鳳孫的話。玉成卻明白了,他欣喜的拍了一下那乞兒的頭,此時鳳孫又道:“你做我随侍,伴我讀書起居,可也?”乞兒欣喜若狂,跪地叩首,興奮的說不旁的話來。跟了鳳孫,這孩子日後不必忍饑挨餓,風餐露宿,玉成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替他高興,正想說幾句恭喜他的話,卻發現鳳孫一雙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他。玉成略站正了,讨好的沖着鳳孫笑笑。見玉成察覺,鳳孫垂下目光,“家去吧,莫讓阿耶阿娘等的急了。”說罷,轉身便走。玉成原本預備着被鳳孫責罵一番,卻見他不着一言的轉身走了,不由愣在當地。直到小乞兒拽了拽他的袖子,才回過神來,一路小跑着追鳳孫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細水長流慢慢的寫,可是,開頭真的跟便秘一樣……使了好大的勁,不過冒了幹巴巴的一點頭兒……哎,屁股疼。
邊寫邊改,時不時會返回來改幾個字
出自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 論說十八》